无名水禽的网红之路

狗血桃和进入非遗名录的布贴已经在前几轮淘汰，黄石市的所有希望，现在都压在了阳新县推荐的番鸭汤上。

名为“地理标志大会暨地理标志展示品鉴活动”的大会，是湖北省内农特产争艳的擂台，参赛者都是各县市的代表产品，洪山菜薹、孝感米酒、云梦鱼面……有不少产品已经在省外扬名。而黄石阳新县派出的代表是番鸭汤——尽管肉嫩汤香，在偌大的会场里却并不起眼。

这些年，淄博、哈尔滨、天水……多少原本不怎么显眼的城市，靠着特产一炮而红，流量和收入涌进曾经静谧的大街小巷，让人看得眼热心慌。更多小城奋起直追，希望在这个网红时代迎来属于自己的“泼天富贵”。

阳新番鸭汤｜心像SoulPix 杨一凡

阳新夹在湖北和江西的中间，隶属于黄石市，占据该市 1/2 的面积和人口。这里有庞大的水系，被称为百湖之县（当地人认为千岛湖一开始是形容阳新的，只是后来被浙江“抢去”），有发展渔业农业的绝佳条件——只是一到汛期，洪水就会漫过河堤，把辛苦长成的庄稼淹没。车上的本地人会压低声音告诉你“阳新干啥啥不行”，“柑橘抵不过宜昌，稻米抵不过荆州，鱼抵不过莲花湖”。2019 年，这个地方才官宣脱贫。

赢下比赛，是为阳新番鸭日后“走花路”铺垫。“包括省直财政局，市直财政局，只要上面有任何类似的（农产推广）活动，都会第一个想到阳新番鸭”。

轮到它们登场时恰好中午十一点，希望这正是评委饿的时候。

番鸭躺在汤里，油光水滑的。它们原产于中、南美洲，传入欧洲后，再经中国的台湾地区传入大陆。这种水禽脑袋像鹅，脚是鸭脚，体型介于两者之间，但番鸭不喜欢游水，叫声沙哑，繁殖期公番鸭会释放出类似麝香的味道吸引异性。它能飞到三四米高，为了不让它们飞走，雏番鸭的翅膀会被剪去羽毛。

“小时候家家户户都养”，一位当地的番鸭养殖大户说。相传 18 世纪，一位远去中国台湾地区打仗的阳新将军凯旋归来，战利品之一就是番鸭。

成年屯鸟｜心像SoulPix 杨一凡

战利品远渡重洋，成为阳新人的宝贝，“哪家小孩流鼻血，我们就一碗血灌下去”，当地人说，新鲜番鸭血的口感滑滑腻腻，在碗底加点糖，现杀现喝，切口还不敢太大，怕接不过来，喝完一碗再接一碗。

和鸡鸭相比，番鸭吃得更多，一顿能吃七八两，像人一样。吃饱的番鸭步态迟缓，人走到跟前它也不躲，眼睛都不眨一下。和大多数地方一样，阳新话将囤粮食的仓库称为“屯”（tún）。看着貔貅一样的番鸭，阳新人冲着它喊“屯得屯得”（意味真能吃）。久而久之，“tún”成了阳新番鸭的本地名字。

除了名字，阳新人也真心认为他们的 tun 和其他地方的番鸭不一样。比如 tun 的皮肤更黄，煮出来的汤是茶水一般的颜色，而其他地方的不论皮肤还是汤色都更白些；小 tun 的脚爪上有刺，可以勾住人衣服，其他地方的也不行；而且 tun 的饲养周期很慢，当地人的习惯是从端午开始养，养到过年才能刚好炖汤，前后要至少 7 个月的生长时间，而外地番鸭 4 个月时间就能上市食用了。

当地人认为这和当地的气候地理环境有关。“我们百湖之县，沼泽地非常多，里面有小鱼小虾，红色的黄色的，tun 吃这个东西，慢慢沉淀出黄颜色”，甚至上升到一种混杂了科学与玄学的解释，“神奇的北纬 30 度”，当地人说，“这是一个很神秘的概念，同样的产品，同样的技术，北纬 30 度就比其他地方的品质要高。”

从番鸭变成有公信力的阳新 tun，有两个重要节点。一次是在 1998 年，央视来阳新拍摄特色农产品，tun 成为主角。为节目取标题时，名称成为难题。阳新希望继续延用方言里 tun 的说法，但此前这个称呼都是口头相传，少有人知道写出来要用哪个字。有人提到在县志里，曾见过“屯鸟”的写法，形声又形意。

当地大多采用拼字解决“屯鸟”的显示问题｜作者拍摄

央视采用了这个建议，让 tun 从口语落到了字面上。尽管是个生僻字，无法在字幕里打出，“最后好像是用拼的，凑成了一个字”，一位知情人称。

另一件事则发生在 2017 年，当地政府要申请阳新屯鸟为国家地理标志产品，一旦成功，“阳新屯鸟”会像“平谷大桃”、“南京板鸭”一样，成为官方认可的特色产品。

申请标志是一场量化之旅，要把“神奇的北纬 30 度”，“屯鸟可以治鼻血”的民间评价，转换成“学术”语言。承担了这个任务的当地大养殖户前后投入 100 万，联系检测机构测定相关肉和血中蛋白质、脂肪、氨基酸、微量元素指标，一轮轮地跑北京做各种汇报。

汇报时，担心 PPT 太口语化，番鸭养殖户代表还临时找了个北京的大学生，在酒店熬一宿，把 PPT 上的文字改成了学院派们习惯的表达。

屯鸟｜心像SoulPix 杨一凡

如今，当地的那些大养殖户都能流利地背诵出“屯鸟的肌间脂肪可以高达到 8%”，“阳新土壤里钾含量高，屯鸟吃了土地上的草，每 100 克的肉里可以含 2375 毫克钾，对降血压有帮助”这样的介绍词——标志申请成功，阳新屯鸟有了一套对外推广的标准话语体系。

2022 年，阳新政府决定发展重点农业产业，获得了地理标志身份阳新屯鸟打败另一个特色品种阳新猪，成为政府重点扶持的五大特色产业之首，目标要在 2025 年，产业链产值突破两亿元。

就这样，当年的外来物种成了全县的希望。

但坏也坏在了这个新名字上。

“屯鸟”这个字，源于当地自造，使用范围不大，是电脑打不出的众多生僻字之一，当地人大部分用“屯鸟”替代。出外参展时，养殖户给自己取名“养屯鸟人”，总有人问，“你是鸟人么？”

也有当地餐馆用“豚”字替代，外地食客看着菜单上的“豚汤”一头雾水。要么以为是猪肉汤，要么就激动地询问是不是海豚、河豚、江豚……服务员只能一遍遍解释，这是种禽类，是阳新的特产，不犯法，也没有毒。

餐馆菜单上屯鸟汤的英文，也一会是“old dolphin soup”，一会是“old tun soup”。

tun的各种写法｜作者拍摄

去年，两位阳新县政协委员共同起草了一份提案，认为“用字问题已深刻影响当地屯鸟产业的发展，必须解决”。

提案交到了阳新县经济和信息化局党组成员江书家手里，由他所在单位负责牵头。怎么让一个字打出来，从哪做起，该找谁，江书家一筹莫展。唯一的线索是提案中写到的一段话：

“2022 年 11 月 11 日，腾讯搜狗输入法联合工信部电子工业标准化研究院、汉仪字库等多方发起“汉字守护计划”，针对姓名、地名、古籍等存在的生僻字，从征集、考证、赋码，到扩容国标、字形设计等环节，全程助力汉字数字化。”

凭借这段话，江书家找到了负责汉字数字化的工信部电子工业标准化研究院（下称研究院）。

每个汉字字符在电脑中都有独特编码，编码的标准和对应由该研究院考证确定。这个过程从上世纪 70 年代开始，数字化的范围从一开始的常用简化汉字，扩大到部首、构件、生僻字、甚至是藏文、蒙古文等少数民族用字。常用汉字不多，仅 8000 多个，大约从 2000 年开始，研究院将主要精力放到生僻字等非常用字的数字化上。

让生僻字进电脑，需要提交这个字在当地历史使用情况的证明。阳新县的人觉得“这事很简单”，它们将手头早就准备好的县志提交上去，还强调阳新已经养了三四百年的屯鸟。

县志中的记载｜作者拍摄

“结果对方和我说，你这事非常困难”。一个字获得编码至少需要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提交证据，证明这个字有需求，有来源——证据一般是书籍报刊等公开出版物，政府出具的证明公文权威度最佳。

第二阶段是审核及颁发编码，收到证据后，研究院会核实和再考证，确保电脑里的每一个编码都给真正有需要的字符，并在集齐一定数量后，作为国家标准颁布。2022 年，建国以来第三版的编码字符集才刚刚发布，上一版本的颁布则是在 2005 年。

一个新字从提交到获得编码，少说也要好几年的等待。但阳新县的运气这回还不错，在他们找上研究院之前，研究员们已经从生物专业领域的出版物中关注到“屯鸟”这个字，审核它的步骤大大缩短。

更重要是，工信部正在筹备编码字符集的一号修改单，补充了一些有紧急使用需求的汉字。屯鸟刚好赶上趟。

给生僻字赋予编码，只是开始。要让这个字真正在数字世界顺畅流通，还需要各类软件、操作系统适配支持。目前，在搜狗输入法中，这个字已经可以通过生僻字键盘和拼音键盘输入了。

生僻字键盘（第一张）和拼音键盘（第二张）｜腾讯搜狗输入法

但是，这个字要真正实现顺畅的显示、传输、打印，需等其他信息系统升级才可以。这还需要一段时间。

在这个空档期，养殖户们必须先稳定产量，万一哪天爆火了，产量跟不上可不行。

那些在乡村空地上散养的屯鸟很可爱，呆呆的有点像“可达鸭”，爱把头反复浸泡到水里洗澡，打架时互相叼对方的脖子，想把对方像拎小猫一般的拎起来。

但大规模养殖时就是灾难。

相比鸡鸭，屯鸟更怕冷，它们的羽毛全部长齐要花 3 个月。小规模散养时，农户会给出生 30 天内的小屯鸟做个棉絮罩着的小箩筐，但大规模养殖时就要靠大灯、取暖器等现代工具。

屯鸟苗｜作者拍摄

一次停电，一家头部养殖户突然失去取暖源，一万多只小屯鸟挤到一起取暖，“堆得像个高山，下面的都被压死了”。所有员工都拿出了自己的保暖衣物，临时去买小筐，一只一只的抓，按照原始方式抢救屯鸟苗。

对温度更敏感的是屯鸟蛋。屯鸟蛋蛋壳厚度比鸭蛋厚，孵化时，蛋内部会自行产生热量，温度可高达 42℃，能把自己烧死。因此孵化到 15 天左右时，便需要人工给其淋水凉蛋，早晚 8 点各一次，提前推后都不行。

屯鸟蛋｜作者拍摄

这是养殖户们反复摸索后得出的经验，规模化养屯鸟不像鸡鸭，有成熟的经验，很多步骤都需要临时摸索。有养殖户曾将孵蛋技术交给一个孵化鸡鸭的专家研究，分五批次给蛋，前后 17000 多枚屯鸟蛋，最后只成功孵出 200 只。专家投降，“我再不能给你孵了，我自己都心痛。”

在阳新，从散养到规模化养殖屯鸟，首先要面对它不如鸡鸭有成系统的养殖技术指导，供种能力、专用饲料、饲养标准、疫病防控，都需要养殖户摸索一阵；屯鸟也很难从饮食排泄看出身体异样，因为它“病入膏肓都在吃”。

此外，屯鸟的性成熟期比鸡鸭慢两三倍，产蛋量也低，“鸡鸭养三四个月就能见到效益，屯鸟要 9 个月才能见到钱”，如果遇到意外，直接都完蛋。2015 年，一家养殖场被洪水淹没，冲散的屯鸟浮在水面上六天才碰到陆地。水退掉后，染上疫病的 5000 只屯鸟批量死去，只剩下 100 多只。

但高风险的确伴随着高回报，目前人工养殖的屯鸟在 200 元一只，是鸡鸭的三四倍。如今最活跃的那些养殖户都在瞄着继续扩大养殖，稳定屯鸟的产值和摊薄利润。

方法是引入自动化装备。“自动喂料、自动投料、自动喂水、包括那个蛋的消毒，都自动化”。

现代化养屯鸟蛋｜作者拍摄

但这种水禽一开始还没法适应现代化的设备。养屯鸟的设备由鸡鸭养殖改造而来，几层的架子摞成“高楼大厦”，没有可以游泳的水池，没有人提着桶子来喂食，它们就傻到不懂得低头吃轨道里的。

整个阳新都在盼着这个连名字都打不出来的水禽成为他们自己的网红，就像淄博的烧烤和天水的麻辣烫。有在外打工返乡的年轻人甚至选择留下来创业，在当地开了一家短视频公司，用在深圳和北京学到的那些“流量秘籍”，为家乡的水禽拍一些内容推广。

短视频平台上，一些刚建立不久的账号已经尝试发布相关内容，屯鸟，豚、囤……用不同的字介绍着同一种似鹅又似鸭，白身红面颊的物种。平台推荐的相关搜索里，已经会自动关联“阳新屯鸟和番鸭的区别是什么”、“阳新屯鸟正宗做法”。

留言偶尔蹦出来：“看起来，会好吃”。

作者：睿悦

编辑：卧虫

感谢中国电子技术标准化研究院高级工程师陈壮、华中农业大学副教授俸艳萍对本文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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