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飞廉|在广博深厚的原乡,我回忆往事,遇诸神灵
渊泉如渊
本文原刊于《上海文化》2024年3月号
当你准备以“作家”来进行自我身份认同,加入到社会生活中去的时候,难免会问一下自己,到底是如何鬼使神差地,走上这条随处鬼门关、日常鬼打墙的人世小道的。正常的人,在正常的职业里,切实地生活着,在原力与欲望的盈亏消耗里,敬鬼神而远之,时而悲伤,时而快乐,曲成万物而不遗。而成为作家,则意味着一方面被原力与欲望折磨,另一方面又要去回望这个深渊,去再现、表现与重组生活,还要去把握能指与所指像乱麻一样纠缠在一起的文字,而且还是天书般令“天雨粟,鬼夜哭”的汉字。生活与文本(第二生活)的映射与指涉,意味着你生活在万象森严的镜厅里。睡不着的时候,我就回忆往事,看看到底是哪些鬼、哪些神,这一路,来陆续拜访过我。
我祖母去世早,幼年照料我时间最长的女性长辈,是我外婆。我记得在外婆的茅屋(的确是那种屋顶盖稻草、泥坯墙、杉木架构的土房子)里,在油灯下,一边陪她一起洗脚(的确是缠过的鬼子姜一般的小脚),一边听她讲故事和谣曲的情形。傻女婿挑着一担棉花去集上卖,风将棉花一缕缕吹进路边的草林里,他急着手足无措;一个瞎子请客,想煮一锅虾汤,结果虾子暗中摆尾跳出锅,瞎子还赞好浓好美的虾子汤;“天上星,鼓鼓盯,杨树杪,锯胡琴。胡琴破,琉璃货,鸦雀挑水桥上过,哎唷哎唷压不过。猪含柴,狗烧火,猫子沥饭笑死我”;“唱么歌,唱反歌,先生我,后生哥,娘出嫁,我晓得,爹娶亲,我打锣,我从家家门口过,家家还在睡摇窠”。她还常带着我去村里看皮影戏,我印象最深的是《薛刚反唐》,奸臣作恶,将他们全家都杀了,浇灌成一个铁丘坟,有时候,还要去金神庙看戏,楚剧《四下河南》,陈世美抛家弃子,结果上了包公的狗头铡。外婆去世,做法事,乐队的人吹唢呐相送,我记得有一首,是《红高粱》里的《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有一次我跟作家沧月讨论,她外婆也很能够讲故事,我觉得沧月外婆的故事一定是曲折有致,结构精巧,而我外婆讲的故事,则充满了反讽夸张,喜气洋洋。我现在觉得,在童年的暗夜里,一位会讲故事的外婆,可能是带着神谕,来刻写作家混沌的无意识,为他们定向。
我祖父是抗战老兵,二十出头,1944年前后,曾去贵州做过通信兵,考军校没有考上,1946年坐在密封的北上的装甲车里,与邻村同伴一起,经湖南逃回家乡,与我祖母成婚。因为这一段从军的经历,解放后,他过得不好,常常在批斗后,被关进谷仓里反省。我父亲写了很多种申辩的文件(那个时候,他估计很像卡夫卡《审判》中的K),抄在各种红塑料封皮的笔记本上,放在我家灶屋的阁楼,我没事就钻到阁楼里,就着亮瓦的光,翻看这些就同一事件,展开的不同描述、不同格式的文本。他的毛笔字写得很好,乡里干部抄花名册,会喊他去抄,这估计是他一生里,在意识形态领域最高的成就。他教我写毛笔字,我没学会。我大概是由五岁左右开始,被父母安排睡到祖父的床上,后来搬到祖父卧室南边的木板床上与弟弟分两头睡,与祖父的床中间架着一只已经漆好的棺材。晚上祖父会躺在他床上,隔着棺木给我们床上的弟兄两个人,讲他在贵州的经历,屋漏、亮瓦、墙缝与木窗前,有星月的微芒,他是我们村里走到外面的世界最远的男人之一(邻居有一位爷爷参加过抗美援朝,丢了两根手指),他也将遥远的世界带给了我们俩。后来祖父随父亲去嘉鱼县做工,带回来一本《今古奇观》,将它放在沿桌边上锁的一只抽屉里,我常常由相邻的抽屉,伸手将它摸出来看,到现在为止,《卖油郎独占花魁》《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灌园叟晚逢仙女》等,仍是我最熟悉的短篇小说。祖父本身就有故事,他还无意中为我藏起一个有四十篇故事的“秘密基地”,他是2002年底,因心肌梗塞,靠在他的雕花床上猝然去世的。葬礼上,我作为长孙被安排“压棺”,戴着孝布,骑在他的棺木上,被十余位叔伯抬着去蔡家河祖坟地,天气阴冷,北风刺骨。
《云梦泽唉》中夜气很足的内页插图
我大概是在十岁左右,小学三年级前后,有了阅读的能力。我们家的藏书,除了后来祖父带回来的《今古奇观》,还有一本我自己去镇上邮局买的《绘图儿童成语词典》,还有就是几卷《毛泽东选集》,我喜欢看毛选,特别是第一、二卷,还特别喜欢读每一篇文章后面的注释。古人说写出的书不好,只能够用来“覆瓮”(我现在写的《草木一村》《云梦出草记》《阮途记》《云梦泽唉》之流就是如此),事实上,在我们乡下,母亲与祖母们是公平的,她们将所有能找到的书,都用来盖坛坛罐罐,毕竟书本当盖子,比砖头好太多了。我估计农家书屋的原型,就是这个坛坛罐罐上的图书馆,我冒着被错认为偷坛子里的炒米与蚕豆的危险,“借阅”了我们村全部的“覆瓮”书,印象最深的是改倌家的《西游记》。改倌是由部队转业回来的,是生产队里的拖拉机手,沉默,有一点凶,他带回来的《西游记》两卷,第一卷已经撕到了第十回(前面大闹天宫诸回可能是做厕纸进入了五谷轮回),所以我第一次读《西游记》,故事的开始,就是孙悟空在五行山下喝铜汁,吃炭圆一样的铁球。我母亲不让我看,她已经听说过她的一位堂姐的儿子,看武侠小说烧掉帐子的事,也担心我浪费灯油,我只好半夜起来,点亮墨水瓶油灯,悄悄看几十页,将文字飞快塞进脑子,再慢慢想,接着睡,我的阅读速度,可能就是这么培养出来的,夜深人静,我们屋外榆树下的猪屋里,已经长成半造子的两只白猪,一边睡觉一边打鼾,我在它们高高低低的鼾声里读猪八戒们的故事。后来我也读过《百年孤独》,也读过屠格涅夫、契诃夫、福楼拜、海明威、菲茨杰拉德、辛格、卡尔维诺、聚斯金德、鲁迅、沈从文、汪曾祺、许地山、孙犁、冯至、韩少功、莫言、方方、刘醒龙、陈应松,有了一间书房,我还特别搜集了四五种《西游记》的版本,各种续《西游记》,比如董说的《西游补》,还有蔡铁鹰、李安纲等学者的《西游记》研究著作,我还是特别想念后来归还到改倌家坛子上的那本《西游记》,如果能够穿越回四十年前榆树猪屋边的秋夜,我一定要将这本书带出来,像我前几天修补《鲁迅全集》(1981年版)、《契诃夫小说选》(1956年版)、《羊舍的夜晚》(1963年版)一样,将它修补得整整齐齐。改倌已经去世有二十多年,肝癌,疼,唯一的解药是打麻将。他可能没想到,他由部队转业回来,随手放到行李卷里的两本书,让他当年喝来斥去的一个小男孩,写下了这样一段文字来追怀他。在我们村里,大部分的人去世,暂时留存世上的文字,大概就是族谱上的一行字与墓碑上的一行字(之前连族谱与墓碑也没有)。
我“文学创作”开始还蛮早,可能就是在油灯下偷读《西游记》的时候(书是摸来的,虽然后来还回去了,时间也是向母亲偷来的)。我父亲去嘉鱼县打工,他们组织了一个工程队盖房子,一年回来两次,过年、双抢,平时就是写信,他们还是年轻的夫妇,再说那时候人们都很迷写信。我母亲是文盲,上过夜校扫盲班,成效一般,所以晚饭后,是她一边纳鞋底,一边听我念完父亲的来信,继续沉思着纳一会儿鞋底,然后一边口述,由我来替她写回信给父亲,她说的,无非是菜园里茄子长黄瓜短,稻田里早稻又长高了多少,棉花地一棵棉花结了多少棉桃,打药,锄草,她对收成的预计为何,猪屋里的两头猪,是描述的重点,胃口怎么样,脾气怎么样,上膘又如何,是不是两头很“还债”的猪,像我们兄妹四人被赞的那样“还债”。我们兄妹四个,我祖父,她自己,也分别要讲几句。她老人家讲起来滔滔不绝,由我用铅笔头,信纸,以拼音与歪歪扭扭的汉字表现出来,可不容易,如何增,如何减,如何将她老人家的方言变成语文课本上的话,我做的当然是一个“作家”(可能也是“秘书”)的工作。母亲的要求还很高,等我们合作完成初稿,我还得念给她听,这时候,她放下鞋底,认真地谛听与修改,提出宝贵的意见,来回好几次,才能修改定稿,花上更宝贵的八分钱,第二天交给邮递员带走。我觉得我写的信比父亲好,因为他是小学文化程度,毕业有十余年,忘了拼音,忘了字,所以他信里,太多的错字与病句。父亲将我写的信看完,可能也会给工友们看,给当地的工人看,我记得有一次,他带回来一个工人的小孩,理由就是他的工人朋友要这小孩,来乡村忆苦思甜,认识一个“写作文”很好的农村小朋友。所以我的作文启蒙老师,首先是我母亲,然后是小学里的郑金芳老师。他很快发现了我描述菜地、棉花地、稻田、家屋、猪屋、牛屋的非凡“天分”,我在一篇《送灯油》的文章里写过他老人家,他初中文化程度,觉得我可能不止是一个中学生的造化,说不定以后可以当“工人”。金芳老师也去世有好多年了,也是心肌梗塞,早晨师娘喊他起床去小学校的时候,发现他的身体已经冰凉了。我现在写的这些东西,与在他的作文课上写的“作文”,并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有一次语文考试,他给我的作文打了满分,但前面填空题,我写错了字,扣了两分,他讲卷子时,由讲台上走下来,怒气冲冲地扯着我的耳根,将我拉到黑板前,改正这两个字。我在我学校的写作课上,现在也对学生说,文字唯一的标准就是“准确”,一说“准确”,我的耳根就疼。
我果然读了初中,高中,还考上了大学。父亲去孝感商场给我买了一件很贵的白衬衣,带我乘坐由我们镇去汉口火车站的绿皮火车,前往学校报到,车厢里大部分的墨绿木椅都卸掉了,层层累累堆码着蔬菜、鸡鸭等货物,气味复杂,到站后,我一个人挤下车门,在站台上接住父亲由车窗上放下来的行李卷,坐上校车,而汉江,而龟山,黄鹤楼,洪山,中南商业大楼,来到陷在法国梧桐树中的华中师范大学。在孝感的中学里,我背诵了满脑子的宋词,爱去校门口的旧书摊买往期《收获》《十月》《小说选刊》,1980年代末,正是先锋派兴起之时,我是读者之一,我行李卷里带到大学来的书,一本是《泰戈尔散文诗全集》,一本是《五人诗选》,后一本书黑色封面,五人是指北岛、舒婷、顾城、江河、杨炼,我对江河与杨炼,有很深的印象,这两本书现在也还在我书房的书架上。乡下少年进城,不习惯,高考也不太理想,有一点郁闷,我加入了学校的诗社,指导老师是剑男,张执浩老师也常来给我们做讲座,师兄有陈杨、方学平,我由他们那里知道了海子、西川、里尔克,后来我迷上了帕斯捷尔纳克与叶芝,还有陶渊明,与我一起写诗的同学有方平凡、袁平凡、殷惠东与康炼。到大二的时候,陈杨与方学平两位师兄,挑选我接替他们,做了诗社的社长,这个社长,除了带领社员们周末在有露水的草坪上读诗,还要筹办每年武汉高校的“一二九”诗赛,有朗诵与创作两类评奖。现在看来,这个在初冬里的诗歌之夜,是生产诗人与广电节目主持人的平台,老一辈的诗人与朗诵家坐在评委席上,微笑地注视着出现在小礼堂舞台上的新人(这个小礼堂在华师露天电影院的背后,已经拆掉了)。来作客的评委里,年纪较大的是省文联的田野老师与市文联的曾卓老师,我的任务是将聘书送到他们家,届时领着学校的车,将他们由家里接到学校小礼堂,诗赛结束以后的深夜,又将他们送回家,因此有了与两位老人接触的机会。田野老师恂恂儒者,谦和下人,解放时由香港返回深圳。我毕业后到省文联工作,他有时候还来编辑部看我,送我他的诗文集《爱海者》。曾卓老师穿着红色的毛衣,出现在评委席,在诗赛进入颁奖环节时,神采飞扬地发表演讲,在我们的眼里,他就是诗神的化身。我还保存着1992年那一届诗赛上,他将一等奖的证书颁发给我的照片。这次获奖的诗名叫《遥望大平原》,所谓大平原,也就是现在我常写的“云梦泽”,与第二年我在《诗神》杂志发表诗歌《幻象的丛花》一起,两首诗大概可算我的“处女作”。曾卓老师是“七月派”诗人,后来我去苏州大学念博士,我的导师是汤哲声教授,他师从范伯群老师,范老师又师从贾植芳教授,也算是七月派的一脉。我第一年参加博士考试,英语不好,没有通过,我住在学校的莘园招待所里,有一天下午,范老师拎着他主编的厚厚两大册《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来找我,签名赠书,与我讨论。田野老师、曾卓老师、范伯群老师都已去世,他们这一代作家、学者,爱国家,重人情,受到挫折,但愈挫愈勇,待人温煦如同春风,令人难以忘怀。
我在湖北省文联工作了近二十年,之后才调入高校做写作课的老师。这二十年中,后面几年是做行政,前面大概有十余年,是在一家名叫《今古传奇》的杂志社工作,编辑武侠等类型小说类期刊,给大众文化读者与中学生读者阅读。我是1998年进入这家杂志社的,在网络文学兴起前,在与电视、电影等图像媒介竞合构成的大众文化与都市文化领域,我们的杂志与隔壁《知音》《特别关注》等一样,赫赫有声名。蒋敬生先生是《今古传奇》创刊的元老,当时已经是近七十岁退休的年龄,主编们都称他为“蒋先生”(就像后来我们博士同学,都称范伯群教授为范先生),命我向他求教。有一两年的时间,每周都有好几次,我会去他家与蒋先生聊天,如果不去,他就会拨电话到编辑部来。我在他书房里向他报告我当时读的书,比如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他念他新写的古体诗给我听,讲《红楼梦》,讲他的小说。蒋先生能整本书地背诵《红楼梦》,他常常是背一段,讲一段,然后对我说,你看看,这多好,这多好。他写的小说,是“传奇”的路子,他的《传奇大书的艺术》一书,多次被复印发给杂志社的编辑,作为所谓“今古传奇体”的指南,我后来以“木剑客”做武侠版的主编,也常常将蒋先生这本小册子,与罗伯特·麦基的《故事:材质、结构、风格和银幕剧作的原理》,陈平原的《千古文人侠客梦》,三本书一起,推介给新来的编辑作入门的指南。蒋先生是编剧出身,懂得曲艺的唱腔,是曲艺家,转身来写长中短篇的“传奇”,像《海公案》《鸳鸯绣》《南包公》《禁城黄昏》《江湖十八怪》等,都绘声绘色,活色生香,周旋在各种“书筋”与“扣子”之中,四梁八柱,令人拍案叫绝,他的文字也非常好,是“三言二拍”中,那种活生生的由古典白话文发育而来的锦绣文章。他坚持“传奇”之“传”,是传记之“传”,说明他觉得他的小说也是在“史传”的传统之内。有一次,他对我说,他觉得金庸不一定写得比他好。我当时听了,非常震惊。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神色很难过。我精读过他的文本,蒋先生文字的淳厚,结构的绵密,是很好的,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让他郁郁在他的书房里,没有得到金庸那样的声名呢?他与汪曾祺、金庸是同时代的人,他在武汉,汪曾祺在北京,金庸在香港,天分之高,用力之勤,老而弥坚,精进不已,受限于地方不同,兴趣、眼光会有不同,一切随缘,着力即差,这样的差异性,我并没有能力来评价。
一入老年,前列腺就是拦路虎,我坐在蒋先生名为“寄斋”的书房里,有一小半时间,是在等他老人家由卫生间里出来,继续讲论他云蒸霞蔚的《红楼梦》。去年我写过一首打油诗,来追怀此事:“当年东湖访寄斋,天雨花吟红楼梦。先生留我再坐坐,犹在厕间尿遁中。2022年1月6日,武汉东湖。蒋先生已去世十年。”他2012年去世,同事们说我是蒋先生的关门弟子,与他老人家一批曲艺名家子弟同列,我觉得特别的荣幸。我在《十月》《天涯》发了一点废名式的短小说后,大概由2003年开始,转向写“绿林记”系列诸小说,也认为自己写的是在“传奇”的文脉之中,只是这个“传奇大书”的谱系,根深蒂固,他老人家是张三丰功力深湛,我却没有张无忌那般的悟性与综合。我不敢将小说给他看,担心他责怪我走得太远,“绿林记”系列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改好,我读《汪曾祺全集》第九第十册谈艺部分,同意汪曾祺老师意识流与笔记体中西结合的办法,但真正地走通,是难的,去年读托卡尔丘克的《怪诞故事集》,心情是沮丧的,她很高明地完成了这些任务,我还得继续改“绿林记”唉。我将翠柳街省文联的宿舍改成工作室,早出晚归,日常在那里工作,有时候会遇到蒋先生的长公子,大师兄须发皓白,走在树下的样子,俨然就是当年蒋先生的模样,希望他不要被前列腺的麻烦困扰。
我在《云梦泽唉》代序的《周毅老师二三事》里,回忆过与《文汇报》的“笔会”副刊前主编周毅老师的交往,她大概是在2007年“五一”节前后,来武汉出差,给了我写“风土记”专栏的任务,要求我由文艺青年的小清新里走出来,回到乡村做田野的作业。我说是被她由武汉这片“野鹅塘”里“钓”出来的,就像王重阳将全真七子由俗世中“钓”出来。周毅老师的好友,她去世之后,遗作的编辑者曹晖老师翻到《云梦泽唉》,也特别感慨这个“钓”字,她写了信,托周毅老师的母亲肖阿姨转给我,让我好几天都难以成眠,在以更艰难的努力回应来信之前,我托肖阿姨转达了我的回复:“曹老师的回忆与评点,也让我回顾这几年的写作经历,受益匪浅。曹老师谈到云,我想到四年前由上海回来,将周毅老师追悼会上领到的淡红色毛巾放到书房的抽屉,它的确是朝霞的样子。我看到这片云,就会想,如果现在周毅老师看到你新写的稿子,她会怎么看?”
贡嘎雪山
逝者如斯夫,有一天我们也会。他们在另外的世界里装神弄鬼,不知道做什么,也不知道他们还知不知道,有无兴趣知道,对我们接着在弄文字的人,弄出来的文本,还有无兴趣,由流云里探出头来,再瞥一眼,我其实觉得不会。海德格尔说:“借一种继承下来的,然而又是选择出来的可能性把自己承传给自己。”存在者固然是以此来勉励自己,在虚无中定向,为生活确立起无意义之意义,但逝者们未必在意,自死亡的那一刻,大概就与“承传”和解了。我们还在意。我想起九月底去陈村老师家,我们默默地坐了大半天,出门时,他将玄关边的轮椅指给我看,说是史铁生送给他的,我一边穿鞋子,一边泪目。
他们也并非我生命中的“贵人”,这个世界上的真人们从来都不“贵”,也不自以为“贵”。说起来,我有可能像鲁迅先生所说的那样,是被他们来“讨替代”的,德里达所论的幽灵,无限地向着虚无的替补中的一环,除了尽人力,以听候深渊的召唤,好像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我现在写作,也给学生上写作课,也到了去“讨替代”的年纪。
将要出版的《团圆酒》里,有一个名叫《温泉镇》的中篇,在小说里,叙事者觉得家乡的小镇下面处处都是温泉,其实我想写的是“黄泉”,只是担心取名《黄泉镇》,读者一定都跑光了。彼苍者天,黄泉汩汩,《中庸》里表扬贤哲,说:“溥博渊泉,而时出之。溥博如天,渊泉如渊。”广博而深厚的原乡,我回忆往事,一路行来,所遇诸神灵,也是如此这般。
舒飞廉
1974年生,湖北孝感人,现居武汉。出版有《飞廉的村庄》(2004年)、《绿林记》(2010年)、《草木一村》(2012年,系《飞廉的村庄》增订版)、《云梦出草记》(2019年)、《阮途记》(2021年,系《绿林记》增订版第一册)、《云梦泽唉》(2023年)、《团圆酒》(2024年)等作品。
相关推荐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