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建乐高:消极自由的理式世界,一叶一世界的赛博禅修
我逐渐意识到,要理解我近期对乐高(包括各种国产颗粒积木玩具)的痴迷是不可能的,它甚至是一种快感的不可言说:按照过时的精神分析的说法,它也许是对童年失落的一种代偿:实际上,哪怕是到现在,乐高的高昂价格依旧足够促使小红书用户们展开几场“买乐高究竟是不是一种智商税”“国产积木和乐高究竟有何区别”的争论。然而,我那被国产颗粒虐待出血的手指始终还是在提醒我,很多感受是文字和理性难以把控的:就比如,在乐高专卖店看到金字塔时我有些失望与不屑一顾,而真的亲手搭建了这座金字塔后,我很难表达我对里面的墓葬通道、建设的工艺表现乃至简易的方块勾勒的古埃及风情是多么如数家珍,也恍惚间理解并沉迷于乐高的魅力:这种魅力实际上不仅存在于线下的实体,赛博空间里的无数虚拟自建空间、游戏《我的世界》里无数的“方块建筑师”都在提醒我,“乐高”(lego)只是一个代名词,而根本上,是一种暂时被满足的、在既有神灵的指引下僭越为造物主的渴望。
其实,翻开乐高公司的历史,1934年开创公司的丹麦人奥莱·柯克·克里斯腾森(Ole Kirk Christiansen)也许再也不会想到他的创造实际上在当今走向了另一个方向:就像笃信自由自在的他将自己的品牌命名为丹麦语里的“玩得好/用心玩(leg godt)”,而这个表达主观意愿的词意外的在拉丁语中是客观的“拼起来”的意思这样的冥冥之中一样,当今乐高的魅力其实完全不在于无限制的自由和创造,而恰好是一种“戴着镣铐跳舞”的规定内动作的完成,而对这种规定动作的臣服、赞叹与自我认同,构建了搭建过程中最大的精神愉悦——奥莱·柯克和之后的乐高诸代掌门人不经意间成为活灵活现的创世神,在他们创造的生命的旅程中,搭建乐高正是一种现代人所期待的“自走”式赛博禅修。
“自由创造”还是“说明书崇拜”?
不过,要是深究起来,这一套乐高宣扬的“自由”,实际上必须要有一个精妙的技术基础作为支撑:可拆卸可变化不是根本目的,而在于保证可拆卸的基础上的耦合的固定性。这个根本上决定了乐高独一无二的历史地位的技术创新,来自于乐高的二代掌门人,奥莱·柯克的儿子戈弗雷·柯克·克里斯腾森,他1955年发明了由表面小颗粒、背后大圆筒组成的系统拼接技术,1958年申请专利,从这一刻起,常识意义上的“乐高”才真正诞生——而其实,当戈弗雷·柯克用这一天才的想法(也有野史称这一创意是他剽窃已经去世的其他设计师而来)解决了自由拼接的积木无法长久持存的问题时,其实一场对乐高原初的“自由”概念的釜底抽薪已经开始了:现在,打开任何一款乐高产品,都会在第一个零件袋中找到橘黄色的“乐高起子”,没有这个工具,我们几乎无法徒手对已经拼搭完成的组合进行无伤拆卸:自由的重组当然始终是可能的,但在戈弗雷这个经典的拼接技艺影响下,无限意义的自由组合和重新组合所消耗的时间与精力成本呈几何倍数般地提升了——当固定的问题被解决时,固定所带来的稳妥、不变、永恒给人们带来的快感,已然对不稳定的、流动的、极易消散的“自由拼合”实现了无可争辩的胜利。
于是事实是,戈弗雷·柯克创造了拼接技术影响下的乐高新时代:设计好的造型和精美的说明书,逐渐取代了传统的“自由拼接”成为乐高最为吸引人的商业魅力,也打开了乐高与既有IP合作形成商业组合拳的新赛道。1978年,乐高三代掌门人基尔克·凯尔·克里斯腾森创造了黄色大头、方块身材的“乐高小人”,开启了城堡、太空、城市街景等主题系列,这一套创意和商业模式影响至今,形成了乐高从最初的“自由拼接”到如今依靠精妙的既有设计吸引顾客的“说明书崇拜”这一九十年的发展历程。事到如今,过往的红桶经典款乐高在国内已经成为古董,现在尽管还可以买到外貌已经更改为黄色手提箱的“经典款(Lego Classic)”,但显然这一款式已经不再是乐高产品的主流,“自由”对现代的乐高爱好者来说,更类似一种设计的缺失和无从下手的迷茫与混沌。
回顾起来,笔者近年来疯狂的乐高(包括国产积木)产品购买,一般集中于既有的客观建筑或者艺术对象的复现:要么是娱乐IP里熟悉的场景,比如哈利·波特系列的霍格沃茨城堡与对角巷,东方快车,蝙蝠侠的蝙蝠洞,星球大战的千年隼,悟空小侠的天宫与龙宫,甚至包括国产积木厂家出的蜡笔小新家,《武林外传》中的同福客栈;要么就是现实世界存在的经典建筑,如以东方明珠为核心的上海天际线、埃菲尔铁塔、泰姬陵、金字塔、白宫、罗马许愿池、特拉法尔加广场、卢浮宫,国产厂家出的故宫、圣托里尼;或者是经典艺术品的立体积木呈现,如葛饰北斋的《神奈川冲浪里》、梵高的《星月夜》等等——我逐渐明白,也许我对乐高原初的爱好绝非那些颗粒积木本身,而在于他们复现了无数我心目中的地标圣地,让他们以“理式”的形式成为我书柜上的“沙盘陈列”;那曾经在不少博物馆展厅的中心沙盘、在城市规划博物馆流连忘返的隐约身影,随着乐高产品的生产而越发清晰。
编号21024,卢浮宫,图源:乐高官网
而乐高比微缩模型更进一步的快感,则来源于这座建筑是由你亲手搭建的,不仅是搭建完毕后放在“沙盘”上欣赏,更关键在于这座建筑是因为你才从平地而起的——而更吊诡且有吸引力的是,你其实本来对这座建筑的具体结构一无所知,只是有一个大致的粗略印象,而明明你一无所知,如果让你“自由”搭建根本无处下手,却能够拿着一本说明书,将这座建筑完美地复现在眼前:我其实本来什么都不会,却拿到了100分,这种成就感难以言喻。
无数这样的瞬间,让最初购买乐高时的某些苛刻的看法都消散了,是的,在乐高1958年申请的耦合组件系统专利到期后,国产颗粒积木厂家大量涌现,类似万格、拼奇、奇妙这些厂牌也开发了大量视觉效果极佳的产品,占据了不少现实中的伟大建筑和经典IP的赛道,甚至让“祖师爷”乐高的不少设计都显得朴素起来——然而只有亲自搭建后才能感受到,除了塑料质量、拼接手感的差异,乐高的魅力更在于设计师的天马行空与奇思妙想:在不少国产积木的经典建筑系列的拼接过程十分无趣,平庸简单的层层夯实,一切的努力只为了搭建完成的激动的时候,乐高的不少设计,则让玩家在拼搭过程中时刻体会到新奇的冲击,而这些冲击到头来其实都会被玩家亲手实现并在玩家心理中被“占为己有”:因为我付出了体力的劳动,于是我就是这些伟大设计的创造者,我就是这个完美无瑕的理式世界的神灵。此时,那些乐高MOOC(用既有积木素材自行设计搭建)大神们其实和只按照官方发布的设计说明书进行搭建的玩家们,分享的是类似的且几乎等价齐观的快感:“自由”带来的快感其实永不消散,但真正让乐高成为大众爱好的本源,还在于我们广袤的无意识中潜藏的虐待和被虐待的精神欲望:我们希望成为神灵,但也希望被指引,最好“不付出很大努力就可以成佛”,在些许负罪感的“不劳而获”中,成为在不影响他人的安全范围下能够独裁和展现绝对自我的超越性主体,成为自己构建的舒适圈中的“神”。
是的,我的乐高生涯其实已经构建出了属于我的“舒适圈”:找到我喜欢的建筑,找一个不被打扰的时间与空间,尽情地体验和享受搭建的全过程。我是痴迷于乐高,但我并没有做炒高乐高价格,甚至对纸盒子上是否有压痕都斤斤计较的收藏家,也没有想过做自行设计、将心中期待的场景用既有颗粒实现的MOOC大神,我对乐高的理解和痴迷始终还是简单的:实际上,乐高的搭建过程对我来说,几乎可以算作一种赛博时代的禅修。
这是我喜欢的建筑,我热切地期待从搭建过程中学到一些肤浅但有趣的冷知识;就算是几千上万的颗粒(某款国产故宫积木单个颗粒大小是乐高的四分之一,颗粒数还高达11000余个,搭完之后回头再搭乐高,已经不存在任何“难度”了),我知道我必然能在一段时间内轻松完成;我不会特别担心缺件,一方面乐高缺件情况不是太多,真缺了也可以去专卖店补充,更有意思的是,在一大堆纷繁复杂中寻找零件的过程,本身就好似一种在棋盘上数米粒的虔诚的祷告行为;最终,在相对重复却又惊喜不断,会有波折但永远不会脱离正轨的体验中,拼搭乐高的过程可以让大脑实现纯粹的放空与娱乐——
最终,其实我们猛然发觉,对乐高的痴迷其实并非独一无二,它从一种以“自由”和“童真”为特色的意识形态,被重新归类为一种和打毛线、做拼图、填字游戏、钓鱼类似的消磨时间的“自走棋”式娱乐,是一种对主体性的主动上交,一种与世界的主动妥协,在无条件的放空与轻松之中,可预期的成果在有规律的轻松之中被说明书所带来的明确的做题套路所达成,混沌多变的世界,在细微的积木颗粒的解构下变得轻易可触也容易理解,这个世界被原子化、被方块化,导向一个更为轻易、更为简单、更为公正明确的逻辑体系,被证明为一条简单而优雅的世界运转规律,最终实现与这个繁杂喧嚣的世界的一次短暂但却实质意味的和解。一块积木,一个世界,“一叶一世界,一花一菩提”——如果世界真的那么简单,依靠一本装帧精美的说明书就可以构建完毕,那也就好了。
说到底,游玩乐高仿佛也是在购买一种“赛博赎罪券”:最近,北京师范大学一位教授因为备了课但没开成,把自己的课程放到网络上供大众享受,固然舆论都感叹这位教授对知识分享和教学的崇高热忱,同样我们也意识到,这门《社会科学概论》的内容相对过时甚至有不少错误——然而,其实担心这门课程“误人子弟”也有些杞人忧天,因为毕竟几百万的点击量并不意味着课程内容真正地传播到观众心里了,弹幕数量和分集点击量都证明了,大多数观众点开视频,留下一些对老师的感谢,写下一些对当今教育系统问题的愤懑后,也就离开了,他们其实根本没记得、也不关心课程到底讲了什么。他们的点击以及消耗在观看这类视频上的时间,是一种对自己没有去做“正事”的“赎罪”,一种“我也做了正事,只是形式与原本期待的不同”的自我安慰,甚至开玩笑说,也同样是一种“赛博禅修”,在一个特定的时间段内,达成了躁动的内心与复杂混乱的外部之间的一种和解:尽管不自洽的时候占了多数,但一旦能够自洽,这种短暂的体验就足够令人沉迷了。
编号21039,上海天际线,图源:乐高官网
所以,回到乐高的话题,其实我们也真的不一定要去理解对乐高的痴迷究竟代表了我们潜意识里潜藏的那些欲望,或者四代克里斯腾森家族的乐高掌门人在九十年时间里为我们构建了多少所谓的“意识形态神话”,而是回到人类游玩积木这一游戏活动的本源上:搭建技术,模仿世界,切实体会自己所生存的环境。无论是拿起乐高塑胶积木(甚至乐高创始人奥莱·柯克一辈子都钟爱木质积木,只是到了晚年不得不拥抱塑料积木风潮),还是国产积木,还是在《我的世界》中搭建8bit像素世界,都是对这个多元的世界也许存在的本质构造的一种逻辑化的尝试与构建:这种构建甚至已经导向了类似《乐高大电影》这样的影像与互动作品,真正去探索一种“方块化”的世界成立的可行性。
这何尝不依然还是一种柏拉图式的诱惑?一种僭越为创世神式的超主体性的快感,一种自我选择,自我笃定,以信仰来自我映证真理价值的崇高;我不知道这个世界将走向哪里,我也不相信自己能够设计出精妙的说明书,但我热切关注每一个新品的设计与上市,期待自己心目中的圣地都能一个个成为亲手搭建出来的“沙盘”,切实感受到一种消极的、非主动的娱乐和“好玩”。也许奥莱·柯克从未想过乐高会给我带来如此“不正确”的感受,但也许正是这种取消部分“自由”的“引领”,让乐高在我们心目中的感受如此接近当代艺术,它们都有同样的一副似曾相识的“阐释化”面容:原创性的主体逐渐远去,但在众生喧哗的文本场中,有一条值得追随的既有路径,它不需要牺牲,不需要代价,只有纯粹的快乐和发现自我、感谢自我的光芒。
我从来没想过破解乐高的神话,而是选择讲述它。
本期微信编辑:龚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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