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感·空心病·香港味：《还是觉得你最好2》的主题变奏
作者：张阳（中国戏曲学院导演系副教授）
内容提要：香港电影《还是觉得你最好2》以都市空间为叙事元素，强调对香港都市文化、都市情感、都市记忆的文化书写，注重以情动人，以小人物共情都市大众的叙事表达。在港式贺岁合家欢的经典类型中提炼出“都市感”“空心病”“香港味”作为情境叙事三大主题，为类型化创作提供了新的创作路径。
关键词：香港电影 文化叙事 合家欢类型
2024年春节档刚刚结束，港片《还是觉得你最好2》（又名《饭戏攻心2》）在内地公映，在一众“热辣滚烫、飞驰人生、经典叙事”的春节档影片中留下了一剂港味注脚，增加了一抹轻松诙谐的都市爱情喜剧味道。
影片延续首部故事内容，讲述了二哥陈李与莫妮卡、三弟陈熹与猪猪两对恋人在两场重大婚礼上呈现出的人生境遇与心路历程。首部《还是觉得你最好》打下了扎实的叙事基础，建构出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浓郁的港风味道、诙谐幽默的段子文化和脉脉温情的情感价值。然而，续集在制作过程中出现了“大哥陈鸿”的缺位，让三兄弟、三姐妹合家欢的故事主线转向了两对恋人之间的情感纠葛与大众个体之间的情感议题。整体来看，影片笑泪兼具、也有缺憾不足，但巧妙地抓住了都市感、空心病、香港味三个叙事元素，为本类型提供了新的创作路径和主题变奏。
一、都市文化的命题书写
香港作为电影区域叙事的重要都市，为电影文化的生成提供了诸多视觉空间和文化符号。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天若有情》《阿郎的故事》《重庆森林》《甜蜜蜜》《阿飞正传》《喜剧之王》等影片呈现出香港乌托邦与异托邦的折叠空间，描绘了都市背景下不同阶层的生存状态和情感生活。二十一世纪初，《天水围的日与夜》《天水围的夜与雾》《月满轩尼诗》《志明与春娇》《桃姐》等影片从“公屋”“街巷”“养老院”等日常空间切入，展现了普通百姓的衣食住行、柴米油盐与生活状态。可见，都市空间为香港电影的文化书写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素材，反之电影中的文化叙事又作用于香港都市文化的再形成，两者之间相互影响、互促互进。《还是觉得你最好2》延续了港片都市文化的书写策略，从叙事空间、人物造型等方面寻找今天都市文化的命题。
从叙事空间来看，《还是觉得你最好》围绕的是叉烧工厂改造的老宅空间进行室内情节剧叙事，老宅外部是香港七八十年代的建筑风格，尤其是叉烧店的霓虹灯招牌引人注目，屋内则是现代都市的空间陈设，三兄弟关于是否“卖房分家”的争论多次形成了饭桌“新旧交替”的情节冲突。《还是觉得你最好2》的叙事空间从内景向外延伸，从场景来看，承载八零、九零后童年记忆的香港海洋公园成为重要的视觉场景，尤其是当老二陈礼与六叔发生争执后，与爱人莫妮卡在海族馆巨大玻璃镜面前的互诉衷肠，成为表现现代都市个体孤独感的视觉重音。
从人物造型来看，三弟陈熹在婚礼现场并没有穿着西装礼服，而是结合他网生代的人物形象，身着二次元风格的“黄金圣衣”和“变形金刚盔甲”登场，场景既显无厘头风格，又与现代都市青年“恐婚”“逃婚”的叙事议题吻合。另一位主人公喵喵则是一名当红网络主播，随身携带的哆啦A梦造型水壶是她解忧的酒杯，一套问候的喵喵手语动作，则是与万千粉丝打招呼的肢体密码。AICG的亚文化与都市文化形成互文。此外，影片大量运用了都市文化符号。相较于八九十年代，二十一世纪的网络文化成为突破空间壁垒、链接不同社群和个体的重要媒介，也成为了影片中的重要表现内容。如多次出现的点赞、网络炒作、主播达人等元素都是对都市文化进行的视觉呈现。
李欧梵谈到：“当一个人离开他的社群，或者当那个社群进入一种夕阳余晖的时辰，就会产生一种‘集体回忆’，但它和国家民族的回忆不同，是一种日常生活中个人回忆的集结。”[1]香港经过二十世纪的繁荣发展，都市文化日趋成熟。影片注重捕获的是大众对于香港都市“形、味、人”三种元素的集体回忆与个体意识。作为东西方文化交融的明珠，香港的城市空间混杂着西式、南洋、传统的风貌，港味人情则是注重人与人之间真诚的沟通、理解、善意与真情。本片能成为香港票房黑马，是因为它精准定位了当下都市文化的书写主题，抚慰了都市人心。
二、治愈“空心病”的情境叙事
相较于依附血缘、宗族关系维系的乡土社会，现代都市中的个体普遍承受着因心理距离产生的孤独感。影片塑造的每一位人物形象没有宏大的行动目标，也没有强烈的戏剧转折和命运起伏，而是靠着揭示人物“空心病”的情感状态，展现人物从弱到强、失意到自信、焦虑到释然的命运弧光。
现代都市的社会结构使大多数人成为“孤岛”，罹患“空心病”[2]。“大多数人抑制住自己内心的召唤和渴望，而成为郁郁的孤岛，告别友情、亲情与爱情，哪怕一次和陌生人的对视或擦肩而过都可能滋生一丝恐惧。”[3]《我还是更喜欢你2》成功的叙事转向是找准现代都市个体的“空心病”症结，以片中人物的心病症候来隐射大众关注的公共症候。
二哥陈李是随母改嫁来到陈氏家族，他的“空心病”是从小接受母亲的教育告诉他要夹着尾巴做人，因为他是外来户、拖油瓶，所以直到婚礼当日他一直是言听计从的乖乖仔形象。他的妻子莫妮卡是社会学博士、环保人士，从小父爱的缺失让她精神紧绷，从“大嫂”到“二嫂”的关系转变更是让她每日疲惫不堪。三弟陈熹在事业、成长、爱情间摇摆不定，他的空心病源于对未来不确定性的恐惧。他的妻子猪猪看似开朗乐观，烧得一手好菜的她缺少陈熹的关怀，对于未来婚姻也充满恐惧。准大嫂“喵喵”明知大哥故意消失躲避她，也不肯接受现实，每日靠饮酒疗愈“空心病”。甚至是事业有成的鱼翅大王六叔也一直苦闷，一辈子努力摆脱“外来仔”的身份。
应该说，本片成功之处在于刻画了都市小人物的生存情感状态，展现了个体内心深处的精神孤岛。如廖一梅在话剧《柔软》台词所言：“我们这一生中，每个人都很孤独，遇到爱遇到性都没有什么，关键是遇到懂你的人。”《我还是更喜欢你2》就是揭开都市个体内心的创伤，靠爱情、友情、亲情来彼此治愈，彼此遇到懂你的人。正如开篇所言，本片缺乏核心主线动作，因此缺少起承转合式的戏剧故事结构。但编剧、导演设置了两场婚礼戏形成情境叙事模式，通过看似荒唐、无厘头式的“婚闹事件”，巧妙实现了治愈每个人的“空心病”叙事目标。
第一场三弟陈熹和猪猪的婚礼，因为陈熹不慎遗失婚戒，在寻找过程中错过了上台交换婚戒的重要时刻。只能靠二哥穿着变形金刚盔甲掩人耳目。此时，知道真相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银幕前的观众，另一个是猪猪。一个女人一生中最为重要的时刻，陷入结婚还是不结的两难之境。此时影片的叙事视角、陈熹的主观镜头将观众缝合进叙事之中，让观众同呼吸、共命运式地感受猪猪的情感起伏。当猪猪选择相信婚姻、相信未来，愿意和陈熹成为夫妻时，观众彻底移情于她，恰好此时陈熹也赶到了门口，目睹眼前发生的一切。两个曾经对未来感到迷茫、恐婚、甚至有点焦虑的年轻人，治愈了彼此的空心病，也温暖了银幕前的观众。
第二场二哥陈李和莫妮卡的婚礼是全片的重场戏，也是实现所有人物弧光的重要时刻。陈李向六叔借钱筹办婚礼，但当六叔得知新娘莫妮卡是曾经大哥的女友时与陈李发生激烈冲突。两人相似的童年创伤记忆被再次唤醒，都是随母来到陈家的“外来仔”“拖油瓶”，只有通过不断努力，让自己人前显贵才能不被外人嘲笑。反之，莫妮卡也不愿意靠谎言活过这一生，她说出自己身份的变化，让现场来宾唏嘘不已。情境叙事的作用在于通过事件引发人物之间的性格碰撞，使人物产生戏剧行动，展现情境对人的影响，揭示主题。一场闹剧结束之后，巨大的海族馆玻璃窗前，陈李和莫妮卡互诉情感，景深处是无数的海洋动物在水中游荡，形成了人物情感的符号化意象呈现。最终，陈李接受了自己拖油瓶的身份，莫妮卡也得以释怀，六叔也和陈李和好，盛大的婚礼浓缩在两桌亲友的甜蜜晚餐中得以完成。
婚礼本是充满仪式感、幸福感的时刻，本片则是采取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闹婚进行叙事。闹婚背后的人物动机源于当下社会青年普遍存在的“空心病”，他们或多或少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拥有高学历、高收入背景，但现代都市的物理空间和阶层差异使人与人之间产生无形的隔阂，御宅、爱情降级、恐婚、低密度社交等一系列新的社会现象出现，这些都成为本片试图解构和回答的内容，这也是本片作为都市电影很重要的文本内核。
三、浓郁的港风港味
《还是觉得你最好2》的香港片名为《饭戏攻心2》，影片中也大量出现了烹饪美食、一家人围坐吃饭的场景。吃饭本是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情境，但因其兼具行为动作和情感交流的重要作用，往往是电影中的动人时刻。包括《饮食男女》《喜欢你》《杯酒人生》《小森林》等影片都聚焦美食滋味和人心的表达。
本片港风港味纯正，保留了香港电影贺岁片合家欢式的类型特征。从叙事风格来看，以小人物为主，家长里短、啼笑皆非的生活琐事构成了大段情节内容。其中，诙谐幽默的粤语桥段也具有很多“梗”的意义，让观众捧腹大笑。在诙谐幽默风格的背后，也蕴含着作者对于香港怀旧情结与现代文化碰撞的思考。如莫妮卡喜欢收藏香港门店旧物招牌，而恋人陈李却收集新潮手办、数字藏品。猪猪爱居家烹调研究菜品，恋人三弟陈熹却是十足的网生代宅男。香港新旧文化的碰撞通过人物形象和生活方式进行展现。
一道广式名菜“仙鹤银针”（鱼翅乳鸽）是影片中的一个重要细节。猪猪作为二哥婚宴主厨，希望恢复这道经典名菜。六叔作为鱼翅大王希望借这个场合推介自家鱼翅。莫妮卡作为婚礼新娘和环保人士坚决反对食用鱼翅。三组人物关系在“仙鹤银针”的处理上产生了激烈的戏剧冲突。好在编剧设计巧妙，让猪猪以创新菜的理念将粉丝替换鱼翅登场，强调对于“味道”的追求。最终创新版的“仙鹤神针”获了六叔、莫妮卡和大众的一致认可，化解了矛盾冲突。透过这道菜也能看出创作者对于香港都市文化的思考，无论是传统文化还是新潮思想，只要合理转换、融会贯通，就能形成自己的香港味道。这便是几代人努力奋斗形成的香港精神，也是香港电影一直所秉承的创新理念，也是大众一直热爱香港电影的文化基因。
《还是觉得你最好2》作为香港都市电影的延续与发展，也有一些缺憾之处。从有益的启示来看，今天多元受众市场对于香港经典合家欢式的故事类型，仍有一定受众基础和市场份额。影片从首部上映以来，在香港都获得了不错的票房成绩。从2024春节档来看，影片补充了《热辣滚烫》《飞驰人生2》《第二十条》《熊出没》等头部影片之外的家庭情节剧故事类型，年味、家庭、港片等元素更好地丰富中国电影市场。其次，影片注重人物形象塑造，尤其是去类型化的小人物塑造，粤语“梗”的台词风格更加体现港味，让都市青年获得轻松愉快的观影体验。
值得思考的问题是，《还是觉得你最好2》没有首部影片那么严谨的叙事结构，只是通过两场婚礼展现人物的命运发展，缺乏主线一以贯之对于影片主题的呼应和强调。如果说按照群像塑造，本片并没有很好地展现兄弟、姐妹们感情的递进和发展。按单一主人公来表现，也没有看到人物性格的转变，流于表面叙事，也就显得有种拼盘式的娱乐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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