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威来看理想了!
王德威说:“文学所投射的中国,是一个特别复杂的中国,是一个喜怒哀乐的中国,是一个各种各样市井百姓穿衣吃饭的中国,也是一个启蒙革命的中国,或是我个人现在常常讨论的——也可以是一个抒情的中国。”
聚焦中国变动最为激烈的400年,围绕「中国文学」与「现代世界」,以新旧时刻交汇处所爆发的种种实验为线索,梳理文学中国的60个重要时刻——音频节目《文学的现代中国:1635-2066》已在看理想App上线。
这是哈佛大学教授王德威主编、策划、领讲,北京大学文学博士李浴洋串讲的一部百科全书式的“大文学史”,一堂独具国际视野与历史关怀的文学高阶课。
节目还特设「文学的记忆」专栏,不定期邀请重要研究者、作家等,就相关的文学时刻再做补充讨论。通过多场文学、艺术、历史跨界亲历者的对谈,还原一个藏在蛛丝马迹里的现代中国。
01.
“世界中”的中国文学
我希望这部中国文学史是面向世界的文学史,用我的话语来说,是“世界中”的中国文学。
“世界中”的中国文学,它有两种解释的方法。一种是,我当然受到了海德格尔的启发,把他“世界中”的观念运用在我对中国文学现象的思考上。但是,“世界中”不是一个静态的、空间的、坐标的指认而已——中国在世界里,或是我们在世界中,这是一个空间式的联想。
我所说的“世界中”,它是一种开放的、不断涌现的、在行进中的对经验的探讨。也就是在开与合之间,作者或是读者、听众,可以不断地经由文学史的编排,重新地被定位,并且在新的定位里,审视一个更可能无限开放的中国。
所以,我觉得“世界中”,也许是最容易让我们进入话题的关键词。我们一天到晚讲世界里的文学、世界文学等等,但这一次我们将“世界中”的文学作为动词来用,我觉得这是值得我们用作文学史的一个新的开端的关键词的。
但是其次,如果我必须追加一个关键词,当然是“文”,我们如何重新思考什么是“文学”。在现代的领域里面,我花了很大的功夫来解释,“文”作为一种审美的格式以及教育学习的方法,是有它自己的历史性的。
这个“文”,尤其是在20世纪,当文学被当作现代学院里的学科的时候,这其实是我们一般所认定而狭义的定义,它指诗词歌赋——诗歌、小说、戏曲、散文,甚至不同种类的传媒等等,这是我们所知道的文学。
但我的用意是,如果中国的文学的确是要有“世界中”的这样一种不断涌动、开放的面向,那么我们的视野不但要看到未来,也应该回溯过去。
《活着》
所以这个“文”,我期待的是,跨过以往二分法的现代和古典之间决然的辩证关系,再一次思考,我们作为现代或当代的文学从业者、研究者或阅读者,怎么去经过现当代的文学,再一次接触到古典“文”的观念,并且去重新地认知以及重新地体现。
这里面当然就牵涉到我们对于古典“文”的再定义和再发现。用最简单的话来说,“文”是文理,是文路,是自然世界各种现象的痕迹。这样一个观点,已经逐渐成为人文社会里的一个关键或者是一个方法,或者是一种媒介。
而后,“文”逐渐由文理、文路,变成文饰,也就是一种装饰的图像的呈现。再下来,到了中古时期,“文”成为我们现在所知道的一种审美的、人文的观点,之后扩充成为文明、文化、文风,等等。
这个词,我觉得西方的文学史,就我所见所闻,很少对“文”有这么丰富的诠释以及全方位的展现。从“文”来定义人以及自然环境,像是天文、地文、水文,我觉得林林总总,这都是我们在思考现当代文学时,需要去重新体验的一种必然的方法或是门路。
所以在这一部文学史里面,它所呈现的话题表面上也许是五花八门,涵盖了各种各样的文学以及文艺现象,不论是上游或下游的各种各样的话题,但是我基本的关照点就是,从文学的“文”这个观点出发,我怎么在这一部文学史里,去丰富这个词语在现当代的意义。
用一个最简单的例证来讲,在我的文学史的最后几章,我们其实讨论了电影,甚至觉得电影已经是很传统的广义文学的类别了,我们甚至讨论了网络游戏、网剧,我们讨论了各种各样的翻译现象。
这些不也是我们当代的文艺从业者对“文”的一种技术性、思想性、审美性的重新思考吗?所以我希望在这个范围之内,让“文”学这个定义本身更为丰富。所以你问我有没有一个关键词,我觉得应该是“世界中”,这是我的出发点。但是追加的话,就是“文”。
我觉得“世界中”这个观点,毕竟仍然是一个西方语境的思想结晶,海德格尔式的影响无所不在,但这种思考换到中国的语境里,也就是“文”。“文”在中国,其实也是一种动态的、包容的、涌现的可能性,或者说是一种人为的介入、制作或遭遇。
02.
文学作为一种邀请
我们在大学院校里任教,常常听到同事甚至学生的反应:这个时代已经几乎没有文学了,大家也不读长篇大论的小说,创作所得到的回馈似乎也不如以往的预期。
的确,如果比起五四时代文学跟国家之间的那种严丝合缝的关联性,现代文学的扩散性的确是很难回到我们过去讨论经典文学的那种热情或者是专注。但我的悖论的另外一面却说,这才是一个文学蓬勃迸发的时代。
我们今天拿着手机,我们不断地在书写,每个人都是一个小作家似的,每天都借着最简单的通讯的数位工具,不断地抒发有意义或没有意义的、大大小小的、长长短短的、各种各样的讯息。
我们可以说,99.9%的这些讯息都是工具性的,但是我们不可否认的是,在一个完全扩散的书写和阅读的时代,我们的时间虽然片段化,但有很多文学的片刻在迸发出来的。很多的时候你在地铁上,或者是你在任何的一个语境里面,突然有那么灵光一现的时候。
过去也许诉诸比较有限制的笔墨文章来表达意见,现在也许有的时候是无病呻吟,有的时候是非常的剑拔弩张的一种时间的急迫感。这种爆发出来的文字的力量,有的时候只是一两个讯息,有的时候是一种情绪,对我而言那是文学的,所以这其实是一个文学爆发的时代。
如果我们不那么计较文学传达的点律性或者是工具性的话,我觉得文学其实在你我之间。更不用说我们现在的网络上形形色色的、以文学之名进行的创作、赏析、阅读、打赏,然后再加以追捧,甚至延伸到IP工业的这样一个脉络。
这个也许是在正统文学里不屑一顾的面相,但是就像鸳鸯蝴蝶派一样,在文学不断流转的过程里,我们又怎么能够保证,这些林林总总的、我们自己在学院训练所未及的这些文类和文章表达方式里,未来不可能出现一种新的文学的沟通表达方式,未来不可能出现一个新的大作家或现象呢?
所以,我对这个问题其实是抱持着乐观的态度,我愿意以这样一个等待的姿态、接力的姿态,期待我的学生或是我的读者,在他们阅读、写作的心领神会的过程里,重新定义什么是文学。
归根结底,可能还是想象力和它的媒介之间的互动关系的运用,而这个运用的巧妙,很多的时候存乎一心。小小的一些灵感,小小的一声口号,小小的一声呼喊,它可以形成感动人心的力量,而那个就是文学的可能性的一个绽放契机。
《红高粱》
所以讲到“世界中”这个观点,不是一个了不得的大说。“世界中”就是不断涌动的,不断在看似混沌的、黑暗的、无限延伸的、所谓的海德格尔式的存在的可能里,有那么灵光一刹,它这一下子,文学就开始了。
我想我这个邀请是诚挚的邀请。我知道这本文学史是一个不完整的文学史——用比较优美的话说,是行进中的文学史——用更哲学的话来讲,是“世界中”的文学史。因此,这个文学史必须作为一个邀请的姿态出现。
也就是说,我必须预期它的可知跟不可知、它的长处跟短处、它的缺憾、它的遗漏,先有所准备。期待大家一起在阅读的过程中,不论是用欣赏的或者是用批判的方式来为这本文学史再增加一些新的力量,或者是用最俗的话说——添砖加瓦,让这个文学史的建构不断地衍生开来。
这个文学史用邀请这两个字,如果再调动所谓的一些比较俗套的批评用语——它是一种友谊的姿态。
我在这里讲的是在上个世纪给无数人启发的德里达的“友谊论”——theory of friendship或者是theory of hospitality——在我们的世界里,这么多的错过、这么多的遭遇、这么多的偶然、这么多的无可奈何的必然里面,文学作为一种邀请,那是一种善意的敞开,这是一种友谊的开端。
德利达说论友谊,不是说我跟你交个朋友而已,而是说人与人之间的交汇,这种衔接是从文学开始——不论是一个小的故事,一个小的事件,一个小的器物的描述——让大家突然开始产生了联想,觉得我也可以在阅读中提出我个人的意见,负面的意见、正面的意见,批判的意见、赞美的意见。
这个邀请其实丰富了人我之间关系的建构。所以在最终的意义上,这个邀请是有伦理意义的姿态。哪怕我心里面也许有很多的自我的期许,但是我觉得从伦理的角度来讲,也变成我的一个义务——我必须张开,我必须敞开,我必须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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