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到了一定年纪会羞于表达自己的梦想
还记得那些陪伴你童年的玩具吗?
对于80后或者90后来说,玩具在童年记忆中只是一只铁皮青蛙,一只铁皮猴子,或者一个发条机器人......这些带有年代色彩的小玩具虽然早已不是玩具市场上的主角,甚至销声匿迹,但翻开《中国小玩意》这本书,关于童年记忆再次被拉到眼前。
这本书的作者是陈国泰,1965年出生于香港。长大以后对玩具的痴迷则让他成为父亲眼中“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中国小玩意》在2021年由上海三联书店出版,这本花费他30多年写成的作品记录了从清末开始,一直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整个中国玩具史,全书13万字近1600张图片。
书中所拍摄的图片几乎全部来自他自己的收藏。他的玩具帝国已经拥有超过10000件记录中国人童年的老玩具,就像一座专门收藏童年的宝库,几代人的童年记忆被静静安置在这里。
我们和他聊了聊,如何用30多年构建自己的玩具世界。
父亲眼中“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1965年,陈国泰出生于香港,父亲是牙医,母亲是新加坡华裔。“收藏和金钱无关,只和热爱有关”是母亲对他影响很深的一句话。母亲喜爱收藏邮票,但从不去购买,而是从一封封信笺上小心翼翼地保存下来。在那个年代,香港不乏日本、英国生产的玩具,亲戚朋友来家里做客通常都会带玩具作为礼物,陈国泰也因此拥有与玩具相伴的奢侈童年。
当时日本的铁皮奥特曼等玩具在香港是奢侈品,但母亲会买给他。
至今他还记得,每次玩过之后母亲会要求他重新把玩具装回包装盒,放到柜子里摆好,并且告诉他如果不这样做,以后就没得玩。这样的规矩让他觉得玩玩具是一件“非常有仪式感“的事。
陈国泰小时候的玩具
大概是受到母亲的影响,直到中学毕业,他很多小时候的玩具依然保存完好。随着年龄增长,身边的同龄人渐渐不再去玩具店了,可他对于玩具的喜爱并没有减少,依然会在下课后抓紧时间到玩具店或者家附近的百货店玩具部溜达,“有时候并不买什么,只是看一看就觉得很满足。” 他回忆说:“我就是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新款,纯粹因为看到新的玩具而喜悦,这个习惯我保持了很多年。”
小时候对玩具的热情也许会获得大人的溺爱,长大以后对玩具的痴迷则让他成为父亲眼中“永远长不大的孩子”,甚至是“玩物丧志”的“败家子”。
一种很想回到童年的感觉
1982年,由于家中的变故,陈国泰不得不从香港去到新加坡学习,他考上了新加坡南洋美专商业美术系。
80年代中期,一股怀旧热潮从欧美传到亚洲,恰逢这一时期经济高速发展的新加坡人开始处理家里过时的老物件。陈国泰的一个老师是收藏爱好者,经常带着他们去逛新加坡有名的旧货市场。跟着这位老师,他也渐渐迷恋上在古董店淘宝的感觉,他回忆说:“这种感觉就像坐着时光机回到了优雅风华的50年代。”那些在古董店出现的玩具,因为自己一直以来对玩具独有的情怀,他会更加留意。
陈国泰毕业后,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选择了一条主流道路,找工作,上班。他在出版社做过封面设计,给广告公司做过平面视觉,也开了自己的独立设计工作室。但在这样一板一眼的生活节奏中过了十多年,他始终觉得没有找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喜欢逛古董店“淘宝”的爱好倒是从学生时代一直保持了下来。
真正开始收藏玩具,是源于他无意间看到日本玩具藏家北原照久的图册《Yesterday of Toys》。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在世界上有这样的人,是以收藏玩具为爱好的。“它让我产生了一种很想回到童年的感觉,想要拥有那些我曾经玩过的东西。”
从那时起,陈国泰开始在世界各地兜兜转转寻觅“旧玩具”。
1989年,24岁的陈国泰逛遍了新加坡各大玩具店、古董店,随后前往马来西亚各个城镇、再到印尼、泰国搜罗了个遍。从最初手里的几十件藏品,到上百件、上千件,东南亚逛得差不多,他又把目标转向欧洲。
“一个玩具本身就代表了一段历史,而许多玩具聚集在一起,让我看到了没有经历过的真实生活和历史。”
“我爸说我神经病”
他的人生转折点是有一次在马来西亚找到一个叫“宇宙坦克”的玩具,这是一个他小时候玩过的铁皮玩具,再次拿到手上,他发现一些童年未曾留意的细节,玩具盒上面印着“中国上海康元玩具厂出品”。这个发现让他非常惊讶,这是第一次他意识到中国制造的玩具是有自己的工厂和品牌的的。
1959年的电影《万紫千红总是春》剧照,电影讲述1950年代后期,中国掀起大跃进运动。上海里弄的家庭妇女们响应号召,积极参与投入生产的故事。
“当时我的概念里中国制造就是在中国制造而已,是无法和任何一家具体的工厂联系在一起的,而这样一个契机,让我突然意识到中国制造也分工厂,分品牌。”
身在新加坡的陈国泰打电话到上海的电信局,希望能够联系上印在玩具盒上的”上海康元玩具厂“,但得到的回应是“查无此厂”。
半年后,他再次带着试一试的想法打去上海,这次的接线员告诉他这间玩具厂已经改名为“上海玩具二厂”。“我马上打电话告诉我爸我想去上海,我爸说我神经病”。虽然并没有得到家人的支持,但为了了解更多国产铁皮玩具的发展和工厂的历史,他还是决定毅然前往上海。
20年代美国教育家杜威的《儿童本位论》传到中国,虽然军阀混战,但儿童教育受到鲁迅、冰心、郭沫若这些文化先驱的重视。25年五卅惨案后爆发了「抵制外货 崇尚国货」运动,一些大型百货商场如先施公司、永安公司、新新公司、上海商场纷纷支援国货,至此上海玩具工业进入了第一个高峰,印刷和制罐成为沪上重要工业。这一时期涌现了一批经典玩具。影响中国铁皮玩具大半世纪的康元玩具制罐厂也是这时候成立的,成为了国产铁皮玩具先驱。
——《中国小玩意》
“终于我还是抵达了上海,这次上海之行成为我玩具收藏的一个转折点,此前我收集各国的玩具,但在了解了康元玩具厂的老板如何生产国货,如何为国家争取权利的经历后,我开始转向中国玩具收藏。
英国摇滚乐队THE CURE专辑封面常出现中国铁皮玩具元素
另一个很触动我的事是1993年去日本拜访北原照久,当时他的博物馆已经有15,000多件藏品,而且99%是日本玩具,这也让我坚定了收藏中国玩具的想法。”“德国的收藏家收藏德国玩具,日本的收藏家收藏日本玩具,中国的收藏者应该也来记录中国人的童年。”
一本产品目录改变人生
这次康元玩具厂之行,让他获得了一本产品目录,“这是一本新中国成立前玩具厂的产品目录”,里面的内容让他颇为惊喜。因为这本产品目录,他的“寻宝”之路转向上海,并就此安定下来。
寻找中国的老玩具,还是要回到中国,曾经大量产出国产玩具的上海,才是最适合他的地方。“我在康元厂和接待我的老玩具师傅黄君如聊天的时候,我就跟他说,我希望有一天我能为中国的玩具写一本书,也希望能够可以开一个博物馆,一座玩具的博物馆,他听到以后非常开心,鼓励我说能够做到当然是最好,我想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写这本书的原因。”
“上世纪六十年代,为了扩大出口、赚取外汇,以康元玩具厂为首的各个玩具厂推陈出新,设计出许多新颖有趣的铁皮玩具,在这些国产铁皮玩具中,有一部分出自康元玩具厂设计科的年轻设计师之手,吕孟雄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从这本薄薄的产品名录开始,陈国泰在玩具收藏的同时,开始走进上海的档案馆、图书馆、古玩市场,从一张照片,一张广告,一段文字,一片一片地寻找属于中国玩具史的时间拼图,30多年的努力,让上海乃至中国玩具背后的故事,被一点一点系统挖掘了出来,一幅中国近代百年来的童年生活也逐渐从模糊不清变得生动丰满。
60年代的铁皮玩具「兔子洗衣服」
60年代的「小熊锯木」
“每当我找到每个时代之间不同玩具之间的联结,就会有微妙的幸福感。”比如这张老照片,上面有一栋建筑写着“百乐儿童车行”,为了找到这家儿童车行的具体位置,陈国泰搜寻了很多资料,这些资料从天津的湖北街指向武汉,最终他在汉口找到了它。“这其实是一家玩具店,有童车有玩具,当我拿到他的产品名录的时候,还挺激动的。”
百乐儿童车行玩具产品名录
《中国小玩意》1997年诞生的时候还只是一本小小的册子,二十多年过去,这本小册子成长为一本又大又厚的中国玩具史。
研究的过程非常漫长,他回忆说:“经常内容写到一半,就因为材料不足暂时搁置。过上好几年,突然看到有材料可以补充,又把搁置已久的稿子捡回来继续写完。”写作之初国内的很多出版社都不看好这本书,父亲也评价他是“玩物丧志。”
铁皮跳蛙是很多中国人对于童年的回忆,但不同时期的铁皮跳蛙其实有细微差别,上排1-3分别是:民国时期、50年代、60年代生产的铁皮跳蛙,下排4-6则是:70年代、80年代不同城市生产的铁皮跳蛙。
2007年初版《中国小玩意》
除过玩具,书中的第八章“玩具人”把过去中国玩具背后的设计师都一一拉到台前,比如说这张照片中的吴君平老先生,曾是上海玩具行业公认最好的玩具设计包装师之一,他手上拿着的是经他手绘的「惯性救火车」包装盒原稿。
第一次生产自己的铁皮玩具
《中国小玩意》并不是陈国泰在玩具事业上唯一倾注的心血,在此之前,他也曾尝试开发过自己的玩具,1988年,他决定放弃干了十多年的设计师工作,进入一个自己兴趣十足但完全没有概念的行业——铁皮玩具生产。
开始的几个月,他完全没有方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第一个铁皮玩具形象应该是什么。思索了几个月,他想到动漫人物IP授权,相信会有不少人为动漫人物的知名度买单。他先后联系了美国迪士尼公司,蝙蝠侠、披头士乐队的相关公司,都因生产数量太少被拒绝。直到有一天,他在办公室翻阅资料翻到多年前在伦敦淘到的一本关于Noddy收藏的拍卖目录,1999年刚好是英国作家Enid Blyton创作Noddy50周年,他立刻想到可以尝试把Noddy开小黄车的造型变成50周年纪念版铁皮玩具。
和英国Enid Blyton公司的沟通还算顺畅,对方同意以20000美金的版权价给他两年亚太区生产权,并且双方初步定下了一款三式共3000只的诺弟开车限量发条铁皮玩具,后来又再增加四种特别版,每种1500只,共投入生产9000只产品。就这样,他在没有任何玩具生产制造经验,不知道需要投入多少的生产成本,也没有做过任何的市场调查的情况下,于 1999年初就飞到上海,正式开始投入人生第一只铁皮玩具的生产。
一切并没有想象的顺利,一百多副模具的完成时间就耗费了近一年半,出货日期也一拖再拖,加上新加坡工作室的租金、水电费、来回新沪两地的差旅费、还有产品印刷费,包装费等成本的费用的增加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最后9000只铁皮玩具终于在2001年顺利出货,虽然全数运回新加坡的仓库,但早已过了50周年纪念的最佳销售期。
陈国泰当时并没有提前找好销售渠道,那个年代不能网上销售,也没有网红带货,只能一只一只的卖,很快,他的钱就花完了,随之而来的就是供应商催款、房东催房租以及继续面对家人朋友对我的无言以对。
如今,回想到当初的那次创业,他觉得失败是必然的,但好在自己并没有因为自己梦想落空而放弃。
世界上第一家上海玩具博物馆
2005年,他等到了另一个延续自己玩具梦的机会。几个朋友和他一起在新加坡开了一家上海玩具博物馆,这也是世界上第一家上海玩具博物馆。和第一次做铁皮玩具一样,开博物馆对于陈国泰来说也是一个从零开始的行业,“我甚至不知道博物馆和收藏馆的区别在哪里,更别说什么市场定位、发展策略和展示手法。”他只是觉得自己过去15年辛苦积累了那么多玩具藏品,找一个合适的场地,就可以通过门票获得持续经营。
然而开幕仅两周,博物馆就因为发生火灾而不得不停顿三个月,加上博物馆收藏的是中国玩具,新加坡旅游局不同意将这里列为新加坡定点旅游景点。
孩子们虽然喜欢这里,但一般来过的人就不会再来第二次,会有学校组织参观玩具博物馆,但只限于幼儿园,因为小学和初中的老师认为参观一家玩具博物馆对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来说意义不大。所以,开业不长时间,人流量少的问题已经日益凸显。加上开销成本比他原本想象的要大得多,房租、水电、工资等,加起来一个月要近五万人民币。“博物馆在开始的两年,因为通过各种努力促销,还勉强持平开销,但第三年开始就持续亏本。苦苦支撑到第五年后,我还是决定关掉这号称世界第一家的上海玩具博物馆。”
不要以短暂的成功或失败
2008年,他在上海合作了一家玩具厂,这个铁皮玩具厂是中国仅存的3、4家中的一家,全球也只有不到10家铁皮玩具厂,其前身是专门为欧美市场做代工的铁皮玩具厂。远在新加坡的陈国泰收到对方的来信,便移居上海和对方共同经营这家玩具厂。
ST. JOHN生产的铁皮机器人
他创立了自己的玩具品牌ST. JOHN,收藏玩具30多年的“玩具大王”真正成为了一个玩具设计者和生产者。
“我是一个喜欢玩具的中年人,虽然铁皮玩具有上百年的历史,但我不想它只是古董玩具而已,”"如果只是收集和展览,过去的故事终究会有被人彻底遗忘的一天,我不希望承载一代人记忆的优秀作品,只能停留在那个年代。”“我想让铁皮玩具重新成为设计与时尚的一部分。”为此,陈国泰每年会推出2、3款新品,全部印着“上海制造”。他将ST. JOHN定位为“重拾时光"。对于铁皮玩具向现在的孩子传达的情绪,他希望“我无法阻止你长大,但我不会因此而缺席”。
ST. JOHN复活的「升线猴」
“很多人到了一定年纪会羞于表达自己的梦想,但年过半百的我仍然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梦想,这或许是我一直钟情于玩具的原因之一。做一个有梦想的人以及实现梦想并不容易,因为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不得不面对别人的评价。但我一直不太认同用短暂的成功或失败去定义那是一个梦想还是一个幻想。
就像儿时玩康乐棋,每名游戏者轮流掷骰子,决定前进步数,再按照到达格子内的指示前进、后退、转至、停进或爬至等等,以最快到达第100格者为胜利者。如果把《康乐棋》比喻成梦想,每位参与游戏者就是追逐梦想者。
而每一次的掷骰子,就像上天给逐梦者一次迈向梦想的机会,可拥有了机会,并不代表就一定能如你愿的往梦想再前一格,等待你的可能是一次又一次的滑铁卢,甚至回去原点,但我相信只要坚持,不中途离场,最终肯定能到达终点。”
在《中国小玩意》的序言里,他写道:“此刻我想说的是,不管你的想法或者梦想对于大部分的人来说有多么的毫无意义,我都希望读者朋友们可以按照你们的初心去一步一步实现它。”
采访/编辑:二郎,监制:Algae
部分图片来自:小红书「铁皮玩具大王陈国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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