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万】我在谷歌弄啥咧（十七）：以德服人
～～ 引子 ～～
人的一生很长，长到可以遇见很多人。
人的一生很短，短到无法忘记一次刻骨铭心的伤害。
每个打工人在一生中都会跟很多人共事。每个人都不希望自己的同事五行欠抽。
看一个人的人品，不要看他如何对待上级，要看他如何对待级别比他低的同事。
在狼性文化中，官大一级压死人，员工被老板日常骂成孙子也只能忍了，最多在心里 day 回去，再不行把自己的下属骂一顿出气。
近日某度公关副总某静因对下属的霸道言论发酵被下课，其实是她自己作死。她要是不主动发布视频，也不会引爆网民的愤怒。很多公司里面她这样作风的行为比比皆是，只是没有上热搜而已。
我坚决反对狼性文化。我们是来打工的，不是来打工友的。
这一点，我是通过一次不甚愉快的经历学到的。
～～ 缘由 ～～
2006年，那是一个春天，我在谷歌做软件，级别是 5。考虑到谷歌软工从 3 级起步最高可达 11 级，5 级其实是一个下铺的位置。
我当时的主要项目是谷歌 C++ 测试框架，也就是后来开源的 Google Test。
这个项目只有一个全职开发人员 - 那就是我，那就是我，那就是我。
不过，当时谷歌员工还有 20% 的时间可以用来做副业，公司鼓励大家发扬主人翁精神病：要是在工作中遇到一个破定，那就自带针线把它补上，而不是嗷嗷叫着等待别人来补（文言文叫嗷嗷待补）。所以这个项目也不乏志愿者。
比如，当时 Google Test 有一个痛点：测试结果看不清。Google Test 和用户代码都会打印一些信息，简称混合双打。在没有高亮显示的情况下，所有信息都掺在一起，我等肉眼凡胎难以分辨哪些测试案例通过了，哪些失败了。
一位志愿者决定解决这个问题。
他的打法的底层逻辑是：从源代码层面发力，以彩色显示器为抓手，裂变输出格式，通过加速关键信息落地为程序员赋能。
说人话：他给我发了一个补丁，给 Google Test 的输出加上颜色，普通信息是黑白的，“OK”是绿的，“FAILED”是红的。还有，测试结束时用一条 ASCII 字符横幅来显示整体测试结果。类似这样：
______ __ __ _____ _/ ____/ /_/ / / / ___ | / // /__ ______ __ / / / /__/ / _____/ // ___/ / __ / / / / / / _____/ / __ // / / /__/ /_ / / / /__ / /____ / /__/ //_/ |________/ |_/ |___/ |_____/ |______/
我很喜欢这种一目了然的输出方式，于是批准了这个改进。
要是不出意外的话，就该出意外了。当时 Google Test 已经在谷歌内部广泛使用。用户量上去后，任何看似人畜无害的变动都可能有副作用，因为开发者无法预见到所有使用场景。
果然，几天后公司内部的 Google Test 用户邮件表上有人吐槽：他们的测试结果出现了乱码。
这是因为彩打功能是用 ANSI 颜色转义序列实现的。比如，要把输出颜色改成绿色，只要打印一串特殊字符“\e[32m”就行了。大多数字符终端都见到这样的输出都会理解成把接下来的文字转成绿色，但有的终端不懂这个，直接把这些字符打印出来，看似乱码。
我们还是缺乏经验，没想到一些同事还在用不支持颜色的终端。
显然这很烦人。我当即回复说会尽快修复 - 我会让 Google Test 先检查终端是否支持颜色转义序列，只有在答案是肯定时才使用颜色。我想，这回大家该满意了吧。
然而，一位非常资深，有自己维基百科页面的工程师 X（我忘记他当时是 8 级还是 9 级，总之是上铺的大哥）回复了该帖，要求撤回这个功能。X 先生认为颜色花里胡哨是一个噱头。同时，他认为使用ASCII 字符的横幅辣眼睛，幼稚且不专业。
我忘了确切的措辞，但记得他说的话每一句都钢铁直男。
这有点没想到啊。在那天之前，我合作过的同事都非常友善。即便观点不同，他们也会客客气气，承认别人的想法亦有可取之处。
也许 X 的口气是无意的？毕竟，电子邮件是一种低带宽的媒介，你很难判断对方是真的生气还是只是想幽默一下。
新功能的贡献者级别是 4，他没有回复。
我想他会不会是因为自己的级别跟 X 差得太远而不敢发声。作为项目的监护人，我有责任为他撑腰。且不论这个改变本身的对错，我觉得大家都应该感激那些付出额外努力来改进共享工具的志愿者。我不希望我的项目贡献者不被尊重。
于是，我试着给 X 解释为什么添加颜色对用户有帮助。
接下来，匪夷所思的事发生了。X 写了一封愤怒的回信，说：“如果你真的喜欢颜色，为什么不拿把小刀割开你的手臂，这样你就能看到一些颜色了。”
如此生猛的语言让我大开眼界，完全出乎意料。上个班而已，没想到还看到文学了。同是天涯打工人，相逢何必要相捶？
说实话，我感觉糟透了。我很受伤。
我是职场小白。X 比我高好几级。他的技术能力广受业界认可和赞赏。我跟他争执是不是浪费了他太多宝贵时间？我是不是该安静地走开？
但我不服。我只是在努力做好自己的工作。扪心自问，我考虑问题以公司和用户的利益为重。要是我只听那些叫得最响的人或者级别最高的人，又怎么能做出伟大的产品？
我很矛盾。
失道寡助，得道多助。这时另一位谷歌员工 Y 路见不平发声了。尽管他的级别也低于X，却勇敢地站出来为我和那位作者辩护。他说，引入颜色对大多数用户来说是个进步，而且应该允许人们在自己热爱的工作中得到一些乐趣，比如使用 ASCII 字符横幅。
Y 的支持对我意义重大。我终于感觉到自己的努力有人认可，坚持做正确的事还是有价值的。
最终，我们达成了一个妥协：Google Test 在系统支持颜色时会使用颜色，但用户可以强行关闭彩色模式。我觉得这是一个好的决定。
～～ 复盘 ～～
孔子曰过：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也不要对别人做。我知道自己不喜欢被当 SB 训斥，所以无论其他同事的级别如何，我都不会对他们恶语相向。
我要对他人友善。
同时，我非常感激 Y 对我出乎意料的支持。因此，我也会效法他，当同事在工作中遭受霸凌时，给他们支持。
善意不光是一种无私的行为，它对我们自己也是有益的：如果我们处事公平、友善待人，别人会更愿意跟我们合作并回报我们；机会来了的时候，别人会优先给我们。
这是双赢。
遗憾的是，小刀门发生的时候，我职场经验近乎空白，没有采取最佳的回应方式。
如今，当我回首往事，不禁为碌碌无为而羞耻。
我其实可以做得更好。我不应该让这件事悄悄过去。我应该向人力资源部门报告 - 不是为了报复，而是为了防止其他同事被 X 霸凌。
X 的行为是有毒的，必须制止。
诚然，他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人才，对公司贡献良多，但这并不是恶劣对待同事的借口。
他这种行为对公司没好处：
它导致大家迫于压力做出糟糕的决策；
它伤害员工的感情，进而降低他们的幸福感和工作效率；
如果人们感觉到一些同事比其他同事更平等，他们会更容易选择跳槽。
（“更平等”的说法来自乔治·奥维尔的讽刺小说《动物农场》。书中，农场的动物们在一只叫拿破仑的公猪领导下生活。拿破仑声称所有动物都是平等的，自己却享受特权。当动物们质疑时，拿破仑说出了这段名言：“所有动物都是平等的，但一些动物比其他的更平等。”）
人才对公司固然重要，但大公司中没有谁是真正缺一不可的。没了张屠夫，还有张康夫、章屠夫、屠格涅夫，总有一夫适合贵司。
而文化，在被破坏后却很难修复。
保命声明：谷歌的早期文化是在技术讨论中忽略级别，让最好的想法胜出。我的这次经历是一个异数。我在谷歌绝大多数时候都是非常愉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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