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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有一个特别的朋友

我曾经有一个特别的朋友

1月前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3566 篇文章

文中插图来自 Pixabay

作者:张惠雯,生于70年代末,祖籍河南。毕业于新加坡国立大学商学院,2010年后移居美国,现居波士顿。曾两次获得“新加坡国家金笔奖”中文小说首奖,以及“首届人民文学新人奖”、“上海文学奖”、“中山文学奖”、”首届曹雪芹华语文学大奖”等多个国内文学奖。已出版短篇小说集《两次相遇》《在南方》《在北方》《飞鸟和池鱼》《蓝色时代》,散文集《惘然少年时》。


大学期间某个暑假里的一天,我正坐在家中门廊下吃桃子,一个女孩儿由我过去的一位高中同学带领,来家找我。我那时候穿着最家常的夏装——背心短裤,独自和一盆洗好的水蜜桃作战,我的这一形象给这位找我的陌生女孩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过后总是提起,说她看见我的时候,发觉我的双眼正盯着桃子,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看吧,我会把你们全吃光!


这个女孩儿比我年长几岁,长相漂亮,像香港明星郑秀文。她去找我的原因是因为计划到新加坡读语言,想向我打听一些情况。她到新加坡以后,我们作为亲近的同乡自然成了朋友。


她刚到新加坡的时候,住在东海岸一带。从我住的地方到她住的地方很远,但我仍然每一两个星期去拜访她一次,因为她会给我做家乡口味的红烧鱼。她具有北方女孩儿的豪爽,虽然漂亮,却没有漂亮小女人的娇纵、刁蛮、精、媚,她的性格的粗线条在我看来增加了她的魅力,但对其他人来说,也许还多多少少掩盖了一点儿她的漂亮。


她搬到马里士塔以后,附近有家出名的烧鸭档,我们俩半夜会去买半只烧鸭,就着冰啤酒把它吃完,边吃边赞叹“过瘾”。只有这位朋友才会和我如此吃东西而不提及健康或节食之类的废话。有一次,我带她参加我的一个大学同学聚会,一个男生看见她,问我说:“你们那地方的女孩儿都长这么漂亮吗?”我觉得很自豪,我看看她,她倒没有不好意思,很大方的样子。


她热情、爱交谈,会恳切地说出她对生活的种种幻想和期盼。偶尔,我们在对方的住处过夜,往往聊到凌晨两三点,直到我在她逐渐低沉下去的话语声中沉入梦乡。她喜欢开怀大笑,这个时候她就像个开朗的男孩儿,但她也喜欢穿着女人味儿重的衣服,故意在房间里压着步子、摇曳有致地走来走去,似乎很以自己身为女人而自豪。我想关于所谓“女人味儿”的概念,就是她最初灌输到我的意识中去的。她总是有一些樱桃红、翠绿或者大花朵图案的真丝睡衣,有的上面缀着极其脆弱的蕾丝花边。我住在她家时,她就会拿出这么一叠衣服翻来拣去,最后选出其中的一件,让我穿上。我穿上之后,她会很认真地打量我一会儿,说:“嗯,不错,你就应该穿这样的衣服,不要老是穿娃娃一样的衣服。”


她似乎对脆弱的东西有种偏爱,例如真丝、雪纺、玉,这些在我看来令人费神、牵绊人的自由行动的东西她都喜欢。她有一副很好的翠玉手镯,是她花了一万六千元买的。有一次,她非要强迫我戴上以便她能“隔着一段距离、换一个角度”欣赏她的美玉。但从不戴这种东西的我依然冒失行事,把玉撞到石头的桌角上,撞出一条长长的裂痕。她没有尖叫,没有抓狂,甚至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悦,只是笑骂我举止多么莽撞、完全不懂得怜香惜玉。这是她的大气。



她从不介意在我面前扮演“坏女孩儿”角色。她教我抽烟。她说当她累的时候、烦恼的时候、高兴的时候或是感觉周围很有情调的时候,她都想抽一支烟。她还告诉我,抽烟重要的是那个“纾解”的姿势,她从来不会把烟真正吞下去,吞下去的是傻子。她爱抽黑色摩尔香烟,有一次,她发现我正看着她抽烟,得意地笑起来,问我:“你不觉得女人抽烟很漂亮吗?”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让我有点儿不好意思。我没回答。她推了我一把,大笑道:“你觉得你姐姐抽烟是不是很有魅力呀?”我说:“哪有这样的?逼迫别人承认你的魅力!”


我们偶尔去咖啡馆,那时侯“星巴克”和“咖啡豆和茶”(多奇怪的翻译)还没有于摆放在户外的桌子上标明“无烟”,我们可以边喝咖啡边抽支摩尔女士香烟。她常常摆出很陶醉、很酷的样子,不在乎经过的路人对她注目。我说:“算了吧,假装自己在巴黎。”这句话总会让她大笑出声。我在她身上学到:不要因外在而对人持有成见。这一观点尤其适用于女人。有的人看到女人抽烟喝酒,会自动地把这种习惯和感情随便联系起来。而我这个喜爱扮演豪放不羁女性的朋友其实心地很羞怯、单纯。她曾教一个法国青年学中文,有一次上课,他夸她漂亮、嘴唇尤其迷人,说他早晚要追求她、吻她。她吓坏了,再也不敢去给他上课。


她来了一年多后,和我们共同认识的一个朋友恋爱了。我不认为他们很合适,因为我们那位男性朋友还是个在校的大学生,和我同岁。虽然我很无知,我也知道在那个年纪的男生追女生游戏里,双方对自己、对对方都不会有太成熟的认识,他可以追求她,也可以追求别人,重要的是有一个人,而这个人是谁并不那么重要。但我也不想泼冷水,那位男生可以说是我见过的最诚实、友善的男生,我真心希望我的朋友最终能和他在一起,我甚至有个自私的考虑,就是如果她能够嫁给他,她就可以留在新加坡,那么我也就不会失去一位好友。


她会对我讲他们的新发展,例如,他们在地铁站分手的时候接吻了,这是她第一次和男生接吻。我问她:“你感觉很甜蜜?”她认真地说:“很甜蜜。”又说:“哎,你也应该谈谈恋爱。”我说:“我可不会谈着玩儿,我一恋爱就要结婚了。”她摇摇头说:“你这家伙,真无趣。”而我却固执地争辩说,如果一个人爱你却不愿与你长相厮守,那就不是真正的爱,至少不是至深的爱。我其实是在暗示她考虑一下自己恋爱的严肃程度,她却毫无察觉,瞪大眼看着我说:“如果结婚以后不相爱了呢?”我斩钉截铁地说:“如果不能维持爱那就离婚!”她笑了,说:“你是个理想主义者,理想主义者在现实中要碰壁的。不过,我喜欢你这家伙。”


他们一起去马来西亚,一回来,她就来找我,谈他们的旅行。我问她:“所以,你们住在一个房间?”她忍不住脸红了,但仍然不认输,装作坦然的样子说:“你想到哪儿去了?没见过你这样的,问这么直接。”我说:“好吧,我已经明白了,希望你们尽快订婚。”她忍不住笑起来,指责我不懂得浪漫。


这场恋爱持也许持续了数个星期或几个月,但结果如我所料:他们很快分手了。在他们分手之后的某一天,我和她在餐馆吃饭,碰巧她以前的男友和几个男生一起从外面经过。他看见我们,进来简短地打了个招呼。我看出他很尴尬,她尽量显出平静、大方的样子,脸色却变了。他走了以后,我们都没说起他。直到我们吃过饭走出餐馆、来到外面的街上,她才轻声对我说:“我刚才看见他,发觉我已经不像以前那么爱他了。”我说:“那就好。”她说:“真的,看见他,我的心不再跳那么厉害了。”



就在我大学毕业后不久,她的学生签证到期,要回国了。我知道她并不想回去,她很喜欢新加坡,但在这三年之中,她勤奋读书,课余时间做很多份家教挣生活费,却没想到应该为自己找一个留下的出路,这足以证明她的单纯。她对生活抱着热切的希望,总是想过不一样的生活,回到国内,她先后做了一些她喜欢的小生意,例如开咖啡馆,开花店……她从来都是希望用双手改变自己生活的那种女性。我觉得她理应过得非常自由、快乐,理应到更开阔的地方去体验更丰富的人生。但她的咖啡馆、鲜花店都没有经营太久,最后她嫁了人,进了一家国营企业。


她的前男友是个诚恳而且热心的人,他和我有一个共同的嗜好,就是爱读小说。但一开始我们只是普通的认识,只是在他们谈恋爱之后,我和他才变得较为熟悉一些。后来,当我们变成无话不谈的朋友时,他对我说,他刚开始见到我对我的印象并不好,不知道为什么,竟认为我是个傲慢、不容易接近的人。我相信一开始,我们之间也存在着小小的敌意,因为我不太信任他会给我朋友她想要的那种承诺,而他也觉得自己的女朋友太受我的影响。我们都大学毕业之后,有很多时间可以消除以往的误解,坐在一起谈论我们喜爱的小说,也谈离开了的、我们共同的朋友。谈到这位朋友时,对话往往这样开始:“你最近有她的消息吗?”或者,“她最近和你联系过吗?”


他是我那时候的朋友当中唯一可以畅谈西方文学的人,因此,我不至于成为一个完全孤立的人。由于他的阅读口味更广泛,譬如他也喜欢哲学,他往往会给我一些我意想不到的启发,这使得我们的每一次交谈对我来说都不仅是精神上的愉悦,而且具有意义。当我们交谈的时候,我的思维会变得敏锐,我的想象力会在那个文学和思想构成的世界里活跃起来、飞得很远。一个句子往往只说了一半,但我们已经完全抓住了对方的意思;当我们提到某部作品里的某个细节,我们只需给一句简单提示,对方就马上接收到这个信息。


我们很难争执起来,因为我们都认为即便就短篇小说而言,福克纳也比海明威更棒,我们都喜欢爱伦坡的《金甲虫》,都有足够的耐性欣赏陀思妥耶夫,都钟爱卡尔维诺和博尔赫斯,都把福楼拜的《三故事》奉为经典中的经典,同时也都是艾略特《传统与个人才能》中所体现的创作观和文学批评观的忠实信徒……即便在某个细节上我们的观点有出入,我们也总是奉行君子作风,非常慎重地把自己的看法表达清楚,全然没有否定对方的意图,似乎我们已经默认,对方的观点必然也是极有价值、值得尊重的。


当我和这位朋友在一起时,我仿佛变成了一位绅士,我身上那些不求甚解的懒惰、爱讲歪理的骄横、有所保留的拘谨等等毛病,全都因为我们所谈论的这些话题的自由、美妙而得以去除。我们常常坐在邻里的咖啡店谈艺术、谈小说,有时候谈得太过激动,口干舌燥,一连喝上三杯饮料。夜里十二点咖啡店打烊后,我们还坐在露天的座位上,谈着小说里的人物和技巧,其间不断提到作者的名字,仿佛这些已逝的艺术家都是我们的熟人。而感觉也的确是这样,当我说出“卡尔维诺在〈鸭之飞翔〉中玩了一个小花招”或类似这样的话时,心头会突然流过一股暖意,这种感觉就像你有个秘密的爱人,而你终于能够和一个人谈起他,自由地说出他的名字。



有时候,我们在某些聚会中和其他朋友在一起,我会发现我这位谈起文学思路敏捷、口若悬河的朋友其实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别的人甚至会觉得他有些木讷、不善言谈。在那样的场合,和大家在一起,关于文学,关于小说,关于人性和思想,我们几乎从不提及,倒不是这算什么了不起的秘密,而是觉得不合时宜。但是,在某个周围碰巧没有其他人在的时刻,我们会简短地交流一两句话。譬如,他会说:“《不朽》看完了,很好。”我会对他的阅读速度表示惊讶,然后忍着激动、压低声音说:“我认为是昆德拉最好看的小说之一。”“同意。”他也低声说。我警惕着周围,发觉暂时没有人看起来想要走过来打扰我们。于是,我很快地说:“最近读了库切的《等待野蛮人》,我觉得比《耻》还要好。”他会说:“真的?我要去书店买一本读。”我说:“读完了告诉我你的看法。”这时,有人走近来,我们就不再谈《等待野蛮人》了。


尽管我这位朋友那时候并不写小说,他作为一个具有批评家眼光的第一流的小说读者,却能很快看出给我的小说中真正的问题(这通常是我自己看不清楚的问题)。我吝啬于把小说的初稿给任何人看,包括我最亲近的人,而唯有对这位朋友,我却急于把漏洞百出、犯着严重幼稚病的初稿给他看,因为我深信他提出的意见能令初稿大大改观。这种信任逐渐变成了习惯。我的不少小说在这位朋友的帮助下成为了它们后来成为的样子,否则,它们很可能就停留在惨不忍睹的初稿阶段。有时即便我只有一个关于小说的粗略构思,我也会拿出来和这位朋友讨论,我知道讨论会让这一模糊不清的想法逐渐变得清晰,丰满。我们还会谈我正在写的东西,谈我目前遇到的困难,他会和我一起思考如何解决这个困难,给予很具体的、技术上的建议。这位朋友以最严肃的态度对待我最初那些青涩的文字,他千方百计地让我相信,我应该去写作,而不是干别的。有时候,想到能有这样一位特殊的、能够在文学上理解并矫正我的朋友,我会相信我就是新加坡人常常羡慕的那种“好命的人”。


而这些在青春时代常聚在一起、度过许多欢乐时光的朋友们,最后都走到另一个地方去了,走进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活。于是,你某一天突然发现,朋友们都已不在身边。绿园的少女们,外表冷漠、内心快乐单纯的“英国女教师”,我的共度“奢华时光”的室友,递给我摩尔烟的漂亮小姐,送给我《挪威的森林》、和我一起听爵士乐、逛书店、我不曾写到却也不会忘记的“小孩儿”……他们现在住在不同的国家、不同的城市,有的人我两三年也许能见到一次,有的则像断了线的风筝。但他们都还很生动地住在我关于青春的记忆里,当我想到自己的青春,它令人怀念的那部分总和这些欢乐的记忆有关。朋友不仅是记忆的一部分,也是成长的一部分,因此也就自然而然成了我们生命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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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惘然少年时》的朋友们,今天是第二十二章,以下为已更新章节:

惘然少年时 丨 引子:出生

惘然少年时 丨第一章 烟云(上)  儿时的游戏

惘然少年时 丨第一章 烟云(下)  在屋顶上散步

惘然少年时 丨第二章 回顾我的学生时代(上)

惘然少年时 丨第二章 回顾我的学生时代(下)

惘然少年时 丨第三章  逃学

惘然少年时 丨第四章  一位女友,或白玫瑰般的友谊

惘然少年时 丨第五章  第一次背井离乡

惘然少年时 丨第六章  我就是那个不肯剪短发的女生

惘然少年时 丨第七章  十七岁出国远行

惘然少年时 丨第八章  伊顿公寓

惘然少年时 丨第九章  赞美

惘然少年时 丨第十章  散步时的遐想

惘然少年时 丨第十一章  迷路

惘然少年时 丨第十二章  女孩儿们的剧院梦

惘然少年时 丨第十三章  一个陌生男孩的来信

惘然少年时 丨第十四章  另一种语言,另一个世界

惘然少年时 丨第十五章   “麻烦制造者”

惘然少年时 丨第十六章 我以前从未想过,成绩单上会有一个C

惘然少年时 丨第十七章(上)  那些花儿,我的大学宿舍室友们

惘然少年时 丨第十七章(下) 还记得年少时的白日梦吗?

惘然少年时 丨第十八章  混在男生群里的那个“女生”

惘然少年时 丨第十九章  出国留学后的第一次还乡

惘然少年时 丨第二十章   当我开始“秘密”地写作

惘然少年时 丨第二十一章   我的第一份也是最后一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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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奴隶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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