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录着人间明暗,记录着小人物的真实生活,记录着小人物在大的历史事件中的命运辗转。他满心悲悯地,用镜头记录着这个世界。”2018 年 5 月 12 日,汶川地震十周年纪念日,四川省都江堰市郊外的宝山陵园里人头攒动,烟雾缭绕。一阵鞭炮声忽然炸裂开来,人们用这声音呼叫着在这巨大灾难中逝去的年幼生命的亡灵——都江堰新建小学二百多个在地震中遇难的孩子安葬在这里。叶红梅、祝俊生夫妇也在这人群中,他俩带着七岁大的儿子祝叶桂川来祭奠女儿祝星雨。十年前,祝星雨上二年级,在 5 月 12 日的地动山摇中不幸罹难。失去了当时唯一的孩子后,夫妻俩开始漫长而艰难的重新生育之旅。年届四十的叶红梅想要再次成为母亲,经历了两次常人难以想象的生育长跑——像她这样的震后失独再生育女性有五千六百多人。直到 2011 年 5 月 20 日,叶红梅终于生下一个孩子,也就是祝叶桂川。叶红梅让川川在姐姐的墓碑前放了两颗鲜红的草莓,这是他们在家里种植的,清晨刚刚摘下。墓碑上有一张祝星雨三寸大小的照片,她微笑着,眉宇和弟弟很像,她的生命定格在了七岁半。我在旁边端着摄影机拍摄这一幕。九年前我认识了他们,开始长久的拍摄和相处,见证了他们生命当中的许多重要时刻,他们把我当兄弟一般。地震后,叶红梅和祝俊生在板房住了两年多,墙上一直挂着女儿的照片,桌上的小熊是女儿曾经的玩具。失去孩子的家长们大多互相认识,他们在墓园里打着招呼,一些中年女人三五成群地抱在一起哭泣,叶红梅也在其中。大部分墓碑排列在一道斜坡上,斜坡下的过道里有些人不像是来祭奠的,他们来回踱步,神色有点紧张地盯着家长们。叶红梅告诉我,那些人是社区工作人员、警察,以及其他一些身份不明的人,专门在这十周年纪念日来“关注”他们。家长们彼分发小小的菊花,人手一枝,他们准备在斜坡上集中,一起默哀三分钟,然后为逝去的孩子献花,用这样简单的仪式表达哀思,以及对生死茫茫的喟叹。发菊花的一位大姐给我手里也递了枝花,她知道我是祝家的朋友,也知道我在拍摄。于是,每个人手里擎着一枝黄色鲜花,在一个大姐的带领下步履缓慢地走向斜坡上的一小块空地。随着人群的流动,突然剩下一群人在过道上面面相觑,像海水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贝壳和石块。那些人手里没有花朵,只有手机,有的人拿出手机拍摄坡上的人们。我也拿着花和家长们站在一起,大家几乎无声地排成几排,面对着墓碑。墓碑上那些孩子的照片大多已经褪色,太阳有点大,烤得人额头发烫。人群中也有好些像川川这样的七八岁的孩子,他们是震后新生一代,站在父母身边感受着这庄严的一幕。哀乐从一个人的手机里流淌出来,大家低头默哀,有人在小声啜泣,鸟儿在墓园上空盘旋着,啁啾着,似乎感受到这群人的悲伤。此时,我和他们站在一起,被他们包裹着,强烈地感觉到他们已不只是我的拍摄对象,他们是朋友,是和我有情感联结的人,特别是我常拍的那几个家庭。我相信我也不是他们眼里的“外人”,他们接纳了我,允许我和他们站在一起。我擎着菊花,眼眶已湿润。拍纪录片的开始,我常常作为“外人”介入他人的生活,他们的处境、他们的观念常常与我有极大不同,这激发了我的拍摄兴趣。汶川地震后的失独家庭,他们当中绝大多数都希望通过重新生育让过去那个孩子“回来”,新生命是逝去生命的“轮回”,或者,像是个替身。这种生命观念和我对生命的理解迥异,我认为每个生命都独一无二。但我并不想影响和改变他们,我想知道他们究竟经历了什么,他们与我的观念差异因何而产生。在拍摄中,我不断认知他们,这也扩大了我对世界的认知,这是我拍纪录片的一大动机。而在不断的认知和相处后,我与他们的距离在渐渐消弭,直到最后我们站在一起,彼此接纳。“站在一起”很重要,做不到这一点,我终究只是外人。复工上班的环环(纪录片《被遗忘的春天》截图)这种情形在 2020 年的武汉也同样发生。新冠疫情腹地的一个小区里,蔡大姐强烈地感受到邻人的歧视和躲避,她的丈夫潘师傅是小区物业的维修工,春节前感染了新冠,被送去了方舱。蔡大姐和女儿虽无感染,但也作为“密接”在隔离点待了半个月,回家后,家里也全面消毒,但蔡大姐还是在小区感受到很多异样的目光——全小区都知道维修工潘师傅得了新冠,平时走得很近的邻居都不敢靠近他家。强烈的被排斥感,以及业主群里的议论纷纷,都让蔡大姐焦灼不堪。所以当我后来表示要到她家里坐坐时,她感到很惊讶:“你竟然不怕我!”她说,除了我们之外,小区里只有一个疯子不躲着她。在那样一个特定的时空里,我和拍摄伙伴没有穿防护服进入她家,和她聊天,听她倾诉,喝她递来的水和牛奶。这确实有一点“疯狂”,但我认为那是我们必须要做的,必须和你的拍摄对象站在一起,倾听她,理解她。这种交往看上去只是为了拍摄,有功利心,但也不尽然,拍摄结束很久后,我再次去武汉时,专门去探望了蔡大姐一家,那时潘师傅早已康复回家,我们一起举杯,回忆往初,曾经的焦虑、悲伤都已是过眼云烟。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温暖可以非常持久,特别是患难中的萍水相逢。在长久的岁月里,我多次去探访我的拍摄对象,无论是四川小城都江堰的再生育家庭,还是武汉的蔡大姐一家,以及和她住在同一个小区、在疫情里不能住院治疗的癌症患者黄冲一家,每次相见都是感念他们对我们的信任,并珍视那些偶然机缘里滋生的情感。当然,并非所有的交往都是温情的,我也常常碰钉子,也不时和一些拍摄对象“失联”。在明明暗暗的人间,有纷繁的人性光谱,我努力探寻其中的光亮。有不止一次,我在拍摄中陷入危险,拍摄对象保护了我,我会永远记得那样的时刻。也有不止一次,拍摄对象会尽他们所能“照顾”我和我的工作伙伴,比如 2020 年封城中的武汉,蔡大姐递给我们的牛奶以及刘厂长夫妇给我们做的那碗鸽子汤,让人终生难忘。余秀华摇摇晃晃行走在雪后的横店村当我们和被拍摄者站在一起时,也需平视的目光。俯视带来的优越感令人生厌,仰视产生的距离感让人裹足不前。我和诗人余秀华因拍摄而建立的近十年的交情,源自于彼此的平视,源自于灵魂的平等。不管她是否有残疾的身躯,不管她被贴了怎样的标签,我们的灵魂是平等的,从一开始到现在,我都这样认为。从我第一次见她,我就把她当成是和我一样的创作者来交流,我惊讶于她的才华,并想探求她生活的土壤里如何开出这肆意的诗歌之花。我和她一起行走四方,常常忘记了她是残疾人,尽管她总在深一脚浅一脚地缓慢行走,但她内在的力量已经超越了身体的不便,她张扬的生命姿态常常跳脱躯体的桎梏。有不少时刻,我不再拍摄,我们彼此分享对生活的感悟,对情感的思辨,可以说我们不仅站在一起,我们常常并肩,有时紧紧地握手。由此,我见证了余秀华生命里的一些聚散离合,我也见证了汶川震后家庭面对生命逝去与“重生”的悲欣交集,我还见证了一些重大历史现场里生命的来来往往。而今写这本书,是用见证者的目光写下他们的故事,和纪录片一样,都为我所经历的时代留下由普通人的乐章构成的历史注脚。
范俭
毕业于武汉大学及北京电影学院,现居重庆。范俭导演创作纪录片已近二十年,作品旨在为时代留切片,为历史留存照。他创作的《摇摇晃晃的人间》获得2016阿姆斯特丹纪录片电影节长片竞赛评委会奖等多个国际奖项,并提名2017上海电影节金爵奖最佳纪录片。
他的作品《吾土》入围2016柏林电影节,作品《活着》曾获得2011广州纪录片节评审团奖。作品《两个星球》2021年在纽约纪录片电影节获奖。范俭在2018年成为美国电影艺术与科学学院会员,参与奥斯卡纪录片评选工作。2023年范俭正在创作关于诗人余秀华的第二部纪录片《无端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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