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RST最佳纪录片《我要找到你》:漫漫寻子路,超越技艺的影像能量
7月23日,孟潇导演的《我要找到你》获得了本届FIRST青年电影展的最佳纪录片大奖,作为孟潇的第一部独立纪录长片,他独自一人跟拍六个月,展现了三位家长艰难的寻子之路。
从短视频中看到寻亲家长群体开始,他就没办法将视线从他们身上移开,“最开始只是想做点什么,让他们的信息被更多人看到。”随着不断地深入跟拍,他看到三个家庭的苦难,人物的执着和念想,而一切就像被安排好的一样,有老人去世,有孩子被找到,而寻到之后面临着更复杂的矛盾和痛苦。拍摄全程他像是一个冷静的观察者,安心的陪伴者,记录下他们每个动人的时刻。他无意于呈现苦难,而是呈现承受苦难的父母们在做着对命运的抵抗,对生命的不放弃。
“拍完之后我在想,社会到底能够怎么帮助他们。”对于被拍摄群体而言,纪录本身就有意义,他们值得并且需要被看见,被传播,被理解。
“只是想做点什么,让他们的信息被更多人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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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片子的源起
是怎么关注到寻亲家长这个群体的?
我是学图片摄影的,然后跟着焦波导演拍了九年的纪录片,这是我的第一部独立纪录长片。源起是去年五一,淄博的烧烤特别火,我就刷到其中一个一群寻子家长举着牌子求助的短视频。这种群体性的寻亲很少看到过,第二天我就和妻子去找了这群人,进行了简单的采访。他们告诉我到5月29号,在河南郑州有一个规模很大的寻亲大会,我就去了。现场有几百个寻亲家长,举着寻子牌散发寻亲信息。他们看我拿着相机,都主动过来排队让我采访,那天我采访了将近100个家长,持续了三个小时,他们觉得有一次传递我孩子信息的机会,就一定要抓住。我当时就已经觉得这个事情要做,当时没想过要拍一个长片,只是想做点什么,让他们的信息被更多人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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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三个主人公如何认识?
为什么会选择伍兴虎作为男主人公?
我跟伍兴虎就是在5月29号认识的。他并没有来排队让我采访,是因为他穿了一套很显眼的蜘蛛侠的衣服,我主动找到他了解他的情况。在寻亲圈里面,伍兴虎也是非常特别的存在。他孩子丢失的16年里。基本上他没有停过寻找孩子的脚步。十六年换了三辆车,刚开始是坐火车,后来骑黄包车,到现在面包车是第三辆了。
后来我去了他家里一趟。他母亲瘫痪在床,父亲有点残疾,还有两个孩子。老婆因为孩子的事情长年在外务工,我就在想到底是什么支撑他还要继续找。后来他和我说,这个月要和另外两位家长,武汉的吴学先跟河北的王妹芝,一起开车寻子,我就决定跟着他们拍了。
他身上的执念比较吸引我,我们熟了之后有次聊天,我问他有没有想过假如孩子不在了,寻找还有没有意义,他说,如果我明确知道儿子死了,可能半年一年就缓过来了,但我不知道他还在不在,每天晚上到了12点就会忍不住想,因为儿子就是这个点被人偷走的。这就像噩梦一样缠着他,是丢不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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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拍摄前对片子有什么样的构想?
第一刚开始就是想做这个以采访为主的群像式纪录片,因为没有特别多正在进行时的东西,但这样的话观众接受起来可能比较乏味,我也会觉得是不是自己太偷懒了,没有挑战性。直到伍兴虎电话说他们要出去找,我才确定了以公路片的类型来展开故事,让他们去发生,去碰撞,我去记录,我觉得这样会有意思一点,片子前半部分是按照我最开始理想的结构去做的,直到后来陈昊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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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位法国导演拍了伍兴虎,
片名也叫《我要找到你》,
伍兴虎有和您分享过这个片子吗?
他有跟我讲过,那个片子好像是用了搬演的手法拍的。他说有些地方接受不了,比如让人扮演警察去他家进行现场的还原。我们两个也沟通过这个事情,他觉得肯定还是要中国人来拍,会更能理解,否则有语言上的障碍,也有文化上的差异。
“拍纪录片,要做非常柔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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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摄模式是怎么样,几个人拍摄?
过程中有没有什么困难?
片子的话是我一个人从2023年的5月份中旬拍到了11月份。六个月的集中拍摄,后来又断断续续拍了一些,包括老太太去世也拍了。
拍摄过程中没觉得有多困难,反倒最难是心理上的,我也没办法接受那么短的时间内两个老人都离开了。我当时买了一张行军床住在他家,跟老太太隔两三米的距离,我们都相处得非常好,有时候我在家的时候也会给老太太喂一些牛奶饼干,她每天晚上都会喊,我能想象她内心的痛苦,也一直在等大孙子回来,强撑着一口气,每次伍兴虎出门都会往他手里塞两双布鞋。孩子丢的时候两个老人是刚搬走,伍兴虎当时心急说了一句:你们要是不搬走的话,可能孩子就丢不了。这件事对两个老人也是打击很大,结果到最后也没有等到孩子回来。是这些他们带着痛苦的生活,寻找的无望和生命的无常让我心理上有点难以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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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中有一些比较隐私的拍摄,
您跟拍摄对象是怎么建立
好的关系和信任感的?
信任建立的前提是你也要把自己交给拍摄对象。建立信任感,要想办法让他能够接纳你,让他觉得在你面前他是最舒服的。要拿出一个非常真诚的态度,让他能够看到你的诚意。包括像陈昊,他拒绝了所有的媒体采访。一是他母亲的关系,二是在公安局认亲那天,他非常无助,养家没有来任何人,所有媒体都追着他一顿拍。那天我没有拍他,后来带他去吃东西聊天熟了之后再拍的。我觉得要特别尊重你的拍摄对象。那么他反过来也会很尊重你。
我觉得拍纪录片,要做非常柔和的人。拍摄对象无论打出来什么样的拳头,你都要想办法以一个最柔和的方式,找到一个恰当的点给出回应。因为你们要相处很久,你不知道到哪天才会结束,期间也要不断地去调整你们之间的关系。有时候可能会强硬一点,有时候又会软一点,若即若离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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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半部分都是围绕男主角跟拍,
吴学先找到儿子后,
影片重点就放在了他们的家庭上。
如何考虑影片的结构和每个人物的占比的?
影片刚开始的时候就是他们三个人从陕西出发,伍兴虎是一个提纲挈领的人物。从他的故事开始切入到他们上路,就是三个人并行了。三个人不存在主次,都一样重要。他们是一个互相帮助的团体,一个人是很难坚持下去的。
伍兴虎是一直在找线索,前些年还有人给他提供线索,后来就慢慢没有了,他说最悲哀的就是当骗子都不骗我的时候,我真的觉得孩子找不回来了。影片中他的故事在他父亲去世,回家拉着母亲的手,说我再也不出去了那儿就结束了。整个片子“寻”的部分也就结束了,我觉得到这里已经讲得很清楚了。后面就是吴学先孩子找回来之后的部分,主要拍原生家庭跟被拐的孩子,包括养父母之间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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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整体以较近的距离拍摄,
但和拍摄对象几乎没有什么对话。
拍摄中是如何处理和拍摄对象的关系的?
因为我们都很亲密,再加上现实条件的因素,很多拍摄是在车里,空间有限,我觉得没有什么特别拍法,我也比较喜欢承担观察的角色,不去介入,发生什么事我只做判断。走向如何,哪些重要,全靠自己琢磨。我希望整个拍摄是在一个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的状态里。如果没有那种惊喜的话,我觉得东西可能不是我想要的,也不会出现我意想不到的东西。
拍摄对象会询问我的意见,但我很少回答,我会说还是你要自己来做判断,我没办法给到你一个建议,因为我觉得你要有自己的想法,尊重自己的内心。我也是想保持这个片子完整的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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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摄中有没有让你意想不到事情发生?
拍摄之前我从来没想到拍摄期间会有一个孩子被找到。因为他们几十年了都没找到,就跟奇迹一样。吴学先说找到的那天我也很震惊,第二天就到了武汉。我当时也在想,如果这个故事是一悲到底看不到希望的,也不是我想表达的东西。王妹芝也说,好像老天给安排好了一样,我觉得这种惊喜的东西,是纪录片的魅力。
“纪录片是沟通的桥梁,是我跟观众在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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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子的从素材到成片是怎样的剪辑思路,
有经过几个版本吗,都有怎样的调整?
后期目前是如何考虑的?
我现在改的是第四版,从第二版之后就改动不大了。拍完之后就立马就剪了,我大概第一版出来花了两个多月。第一版主要是多了其他几个人物,他们在路上遇到的人,包括很多老百姓说的一些话,第二版把这些拿掉是希望片子能顺利地跟观众见面,我做这个片子不是要批判什么,只是很简单的表达父母想要找回自己的孩子的故事。
整个片子是分为了两个部分,前面是寻,后面是找到之后,事情反而变得更复杂了,视角更向内了,我要探讨找到之后到底是怎么一个事情,结尾停在那儿是觉得,还是要有一些希望的。因为题材本身很沉重,我就不想把它做的太压抑,某种程度上片子想呈现的是孩子丢失那么多年之后,这些家长还在坚持的执念,而不是为了去讲述苦难,这也是我做这部片子的原动力。
后期还没有去做,主要是有资金的限制,目前都是自己出钱在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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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删减的素材中,
有没有你很想跟大家分享的?
老太太去世我去拍了但没有放进片子里,当时伍兴虎绷不住了,老爷子去世的时候他还强装镇定,老太太去世后,家里就剩他一个人的那种感觉。没放进片子是因为我不希望这是一个很悲伤的故事,我也不想过多地去讲述痛苦。
然后还有其他的一些家长没有放进去,我心里也挺愧疚的。因为去年5月份在伍兴虎之前其实拍了很多人,甚至还有路上遇到的一些寻子家长。他们都希望能够出现在影片里。我想后面如果能上院线的话,把大家的信息,哪怕就是一张寻子照片放在片尾,至少给他们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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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亲这个主题涉及多方矛盾,
是情感问题更是时代问题,您是如何看待的?
整部片子拍完,有一种很深的无力感,国家这些年对被拐卖儿童,也非常重视,而且取得了很多的成果,还发起了团圆行动,一部分被拐卖的孩子被找回来了,但是由于这个群体非常庞大,能找回来的孩子,只是一部分,所以拍完之后我在想,到底社会怎么样能够帮助到他们。
不过这也不是纪录片能够回答得了的问题。只能说会给他们一些关注,或者一些空间摆地摊。如果全社会能去帮助他们的话,可能孩子回来的会更多。团圆对他们来讲是特别重要的,因为他们本身没有犯什么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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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片子与之前的片子相比感受上有不同吗?
您有非常触动的瞬间吗?
相对来讲这部片子的表达上会更纯粹一些。不受干扰地去做一个完整的故事。跟以前的片子是不太一样的,会更自由。
有好几处让我触动的。比如王妹芝在老房子的墙上描深他儿子画的毛驴,讲到这些非常具体的东西的时候就特别受不了。还有她说门口的那棵树以前是一个小苗,长大之后被砍掉,现在又长出来了,可孩子回不来。我现场拍的时候就特别触动,那一瞬间,我就想这个母亲她在承受一个什么样的苦难啊。
还有吴学先跟她儿子在派出所门口,两个人都不敢上去相认。他俩就隔得很远,都没有讲话。明明是亲生母子,就这样远远地站着。这种瞬间都特别刺痛,也特别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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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觉得纪录片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觉得做纪录片对我来讲,是表达自己的一个方式,跟作家写书、歌手唱歌一样。能通过这部作品让观众看到导演其实是想说什么,对我来说是一个沟通的桥梁,我觉得是我跟观众在对话,只不过对话是基于拍摄对象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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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今年也同时入围了市场单元,
影片上映步履维艰,
您在影片推广方面有什么感想?
对,其实现在对我来讲对最重要的,是希望片子能跟更多的观众见面。尤其是我的三位主人公,他们对影片是抱有期待的,他们希望通过片子有更多人能够看到他们的信息,这个群体能够得到社会的关注,帮助他们找到孩子。
也因此做这部片子,我的压力非常大,我没办法保证能够让更多人看到能够了解和帮助到他们。所以我肯定要想办法让更多的观众去看到这部影片。
采访、整理:朱 钰
编辑:裴嫣柔
凹凸镜D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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