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最高法院愿意仔细忖度“秋菊”奶奶在看守所那几个小时的委屈，就是想说清楚一个重要道理：言论自由受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保护。政府不可以为报复公民言论选择性执法，不管政府有多大，不管执法行为有多“合法”，不管公民言论有多逆耳。
“秋菊”是电影《秋菊打官司》中的虚构人物，她因为村长踢伤了她丈夫，将村长告到了中级法院。美国“秋菊”是一位76岁奶奶，一个真实存在的人。五年前，她把报复她言论的镇长和警察局长告到了法院。故事
这位美国“秋菊”奶奶叫冈萨雷斯（Sylvia
Gonzalez），住在美国德州城堡山（Castle
Hills），一个三千多居民的小镇。
"秋菊"奶奶冈萨雷斯 / Courtesy Institute for Justice冈奶奶早已退休。但五年前，经过激烈竞选，她竟然成为小镇历史上第一位西班牙裔女议员。小镇有五位议员和一个镇长。镇长叫特雷维诺（Trevino）。镇长权力不小，但干活不多，因为下面还有一位城市经理（City
Manager），处理镇政府日常事务。冈奶奶当选议员后第一把火就是顺应民意，组织书面请愿，要求议会替换懒散不称职的城市经理。2019年5月21日，冈奶奶参加了她的第一次镇议会公开会议。在会议上，一名居民提交了替换现任经理请愿书。冈奶奶一个新科议员，在6个人组成的镇政府权力机构中声单力薄。会议气氛紧张，持续了两天，但居民的请愿没用得到支持。
被告之一：镇长特雷维诺|source: Castle Hills两个月后，小镇石破天惊， 镇警察突然逮捕了冈奶奶，指控她盗窃了罢免经理的请愿书。冈奶奶怎么会盗窃自己发起的请愿书呢？原来在两个月前开会时，冈奶奶把请愿书收拾进了自己的文件夹。会后，请愿书在冈奶奶的文件夹里找到了，冈奶奶当场把文件还给了镇长。穿着橙色看守所制服、坐在冰冷金属长凳上度过了一个傍晚后，冈奶奶被释放。虽然地方检察官随后撤销了犯罪指控，但入狱照片和指控被刊登在当地媒体上，冈奶奶被迫辞去镇议员职务。冈奶奶一生循规守法，第一次进看守所，被吓到但没有被吓倒。官司
几个月后，冈奶奶将镇长和镇警察局长告到联邦一审法院。她指出，镇长和警察局长因为她要求替换经理而对她进行打击报复，这侵犯了她言论自由权。
镇长和镇警察局长倒也振振有词：德州刑法典第37.10(a)(3) 条规定，“如果某人……故意销毁、隐瞒、删除或以其他方式损害政府记录的真实性、可读性或可用性，则构成犯罪” 。请愿书提交给镇议会，就变成了政府记录。冈奶奶拿走政府记录，就涉嫌违反了这条刑法规定。当然是否构成故意，有待进一步查证。冈奶奶承认她把政府文件放进了自己文件夹，这个行为就满足了美国逮捕标准：Probable
Cause——可以翻译为“合理理由”，即警察有合理理由怀疑嫌疑人实施了犯罪。镇长和警察局长谋划逮捕冈奶奶这两个月期间，专门请了一个私人律师进行调查和法律论证。从技术上看，逮捕冈奶奶的法律理由似乎滴水不漏。但镇长和警察局长合谋报复的司马昭之心也是全小镇皆知。第一，冈奶奶即使涉嫌犯罪，也是非暴力轻罪，就像交通违规，可以发传票讯问，无须逮捕入监。第二，冈奶奶的律师调查了过去十年本县所有有关轻罪和重罪，发现按该刑事法条起诉的案件，或者是涉及伪造社会安全号码、驾驶执照或绿卡，或者是伪造支票、隐瞒谋杀证据或在政府考试中作弊等行为，但没有一例涉及公开文件。问题
所以问题就是：政府可以选择性执法，进行“合法”报复吗？
按照法律规则，美国各级政府官员享有“有限豁免”（Qualified
Immunity），即对自己履行职务的行为不承担个人责任。在有限豁免保护下，警察个人不需要对履行职务过程中的差错承担责任。但是，有个“但是”。2019年，美国最高法院在一个案例Nieves
v. Bartlett中对有限豁免正式豁开了一个口子。在这个案件中，警察要求野营的巴列特把自家啤酒罐搬进房车，巴列特没有搭理警察，而啤酒罐放在外面并不违法。后来警察看到附近一个未成年人似乎喝了酒，过去问话。巴列特走过去建议这个未成年人没有义务回答警察问题。警察怒而推搡了巴列特，巴列特回推警察。推警察属于攻击警察，是逮捕的“合理理由”。事情太小，地方检察官没有起诉巴列特。但巴列特起诉警察侵犯其言论自由，理由是在推搡之前，巴列特没有任何违法行为，是警察先推搡了巴列特。逮捕巴列特是因为警察报复巴列特之前不理会警察要求，后来又多嘴告知他人对警察的沉默权。最高法院在巴列特一案中裁定，如果原告能够提出“客观证据”，证明警察逮捕动机是出于报复言论，那么即使该逮捕有“合理理由”，警察也负赔偿责任。强调“客观证据”，是为了避免对警察逮捕动机的主观推测。结果
镇长不服，上诉到二审巡回法院。法院裁定，冈奶奶虽然提交了过去十年没有类似案例的证据，但没有能证明有人做出了类似冈奶奶的行为却没有被逮捕的案例，所以不能证明镇长和警察局长有报复动机。二审法院裁决建立了一个没人能进入的逻辑围城：没有被刑事指控的人就没有案件，去哪里能找到这样的案件提交给法院作为证据呢？冈奶奶于是请求美国最高法院提审。几天前，最高法院裁定，二审法院有误，对于巴列特一案中要求“客观证据”的理解过于狭隘，冈奶奶提交此类案件不存在的证据就是“客观证据”。二审裁定被撤销，案件发回重审。道理比事情重要。美国最高法院九名大法官愿意仔细斟酌“秋菊”奶奶在看守所那几个小时的委屈，就是想把重要道理说清楚：言论自由受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保护。政府不可以为报复公民言论选择性执法，不管政府有多大，不管执法行为有多“合法”，不管公民言论有多逆耳。／END高西白，河南偃师人，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和美国乔治敦大学法学院。曾为中国执业律师，目前为纽约州执业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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