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盘山速报：胖子旅行家，会走哪条路？

“停停停，有东西！”

手里拿着热成像仪的李琦小声嚷嚷，心悦一脚刹车，大哈弗停在盘山路上。

随着手电光线照过去，我们看到一只果子狸正在一棵不大的树上折腾。

它爬上爬下的，在不同的枝头和树干上辗转来回。虽然看不大清，但我猜测这是一棵毛樱桃树，可能它在吃果子。

有根树枝比较细，它爬上去后把树枝压弯垂了下来，我们几乎以为它就要把树枝压断掉下来了，但它又折腾着爬了上去，换了一根树枝。

“啧啧啧，它真胖！”

“就是，所以说六盘山的动物都很胖！”

李琦和姗姗、心悦一边看一边絮絮叨叨的。

这是我们第N次在六盘山的山路上夜巡，一晚上我们看到了15只野猪、2只斑羚、1只豹猫、1只果子狸、1只狍子/林麝和4只灰林鸮，还有1只没看清的小型兽类以及一堆睡觉的鸟。

豹猫 ©大猫

灰林鸮 ©大猫

生长季的六盘山从不令人失望。动物们在这里生生不息，白天是前来游玩的人类熙熙攘攘，夜间动物们出来活动，让景区重新变回栖息地。

不过我们这次来的主要目的不是看这些动物，而是要去看看，出了这片山，动物们是怎样的？

更重要的是，六盘山保护区之外的华北豹，是如何生活的。

随便打开一个地图软件，用卫星图模式看，六盘山脉基本可以看作是秦岭西段向北延伸的两道平行岭，但这两道岭地质结构上又有所不同。西边这列经过甘肃天水与宝鸡的秦岭主脉相连，东边这列则从甘肃平凉向南，经宝鸡北部的山地与东边的子午岭联结，整体不过渭河，然后继续向东与山西吕梁山成为一体。

狭义的六盘山主要指的是西侧的山脉，也叫大关山，至甘肃境内被称为关山或陇山；东侧被称为小关山，至甘肃境内有一部分就是著名的崆峒山。

这两列平行岭在宁夏汇集，就是我们所说的广义六盘山（主要由六盘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和泾源县林业局管辖）。虽然它们位置接近，但从地图上看，西侧山（大关山）更像是西南山地经秦岭北上的发梢，而东侧山（小关山）则像是华北山地向西延伸的一缕裙角。

两道山脉之间的盆地，可见分布在中间的城市

东西两列山之间是一道断陷盆地，自古以来便被人类占据。从北边的宁夏固原市到南边的甘肃华亭市（当中夹着宁夏泾源县），这里的人类足迹可追溯到旧石器时代，战国时期便已经有了行政区划，为秦国属地。自然景观历经2000多年的人类文明洗礼，对生态也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从动物的构成上看，东西两列山有一定的差异。大关山有一些典型的西南山地物种，如毛冠鹿和中华鬣羚，而小关山没有这两种有蹄类，更接近华北山地的动物构成。我们并不知道这种差异是地理因素决定，还是近代因人为活动导致。

这个问题有个更加现实的意义：大关山和小关山之间的栖息地连通性究竟如何？

因为这关系到六盘山华北豹种群的未来。

目前六盘山的华北豹主要生活在狭义的六盘山，也就是大关山。根据在六盘山保护区这些年的调查，结合甘肃的一些信息，在从甘肃张家川县到宁夏泾源县的这片六盘山主脉是目前六盘山华北豹种群的主体，估计有超过30只个体生活于此。而东侧的小关山迄今为止只有零星的豹个体出现。

复旦大学王放团队的张卓锦对六盘山华北豹栖息地进行了分析，占域模型的分析结果表明整个大小关山的华北豹适宜栖息地大约有530平方公里，分成35个斑块。其中最大的斑块有214平方千米，位于西侧的大关山，与六盘山保护区辖区基本重合，而东侧小关山的适宜栖息地面积较小。大关山小关山适宜栖息地之间的最短距离为5千米。

然而模型归模型，动物是活的，我们必须实地去跑，才会知道真实的情况是怎样的。

众所周知，豹是一种适应力很强的猫科动物。只要猎物充足，它们对于环境并不挑剔。我们会看到伊朗的波斯豹、刚果或肯尼亚的非洲豹、阿曼的阿拉伯豹和中国四川的豹生活在几乎完全不同的环境类型里。因此，六盘山地区的华北豹究竟都生活在哪些地方，如今的环境对它们而言，是否还有足够的空间？

特别是，我们已经知道，旅行家公豹LP2105M（《六盘山的大胖豹，原来是个旅行家！》）在2022年就从东侧的小关山跑到了西侧的大关山。很显然，模型预测出来的这个5千米的天堑已经被它克服了。

胖子LP2105M从小溪边走过

它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在模型预测的适宜栖息地之外，有豹子在活动吗？

在六盘山保护区王双贵局长的支持和协调下，我们近期开展了一系列的调研工作。

张卓锦预测出来的5千米连接带位于泾源县六盘山镇的东山坡村和马西坡村一带。这里是大小关山两列山最接近的地方，当中几乎没有平地，基本为丘陵缓坡。这个连接带的两边分别是东山坡林场和秋千架林场。

东山坡林场是大关山豹分布区的核心地带，大家都熟悉的六盘山胖豹最早就在这里活动。而在东山坡林场的东侧，是秋千架林场的辖区，秋千架是小关山豹预测栖息地里最大的一块，目前已知有一只豹在此活动。

今年5月猫盟的调查中，发现秋千架新出现了一只豹

这两个林场中间，是一条高速公路和一条国道：G70福银高速至此从一个大约560米的堡子山隧道通过，G344东灵线为双车道，从山坡上穿过。福银高速在进入隧道前，则有约1千米的高架路段，高架桥下植被丛生，夹杂着一些农田。

我们认为，LP2105M当年很有可能就是从这里过路，从秋千架跑到了东山坡。

在路边刨“猫砂”的LP2105M

我们在堡子山隧道上方的山坡上和高架桥下面转悠了一整天，并且有以下发现：

1、堡子山隧道上方植被覆盖率较高，虽为人工林，但经过多年恢复，已经具备让野生动物利用的条件。我们看到了不少野猪的足迹。

2、高架桥下路段荒野度较高，边上有少量农田。桥下发现了不少豹猫的足迹和粪便，并且有成堆的粪堆，表明豹猫在此做领地标记，可视为桥下地带为某只或多只豹猫的领地范围。村民表示有野猪从山上下来拱庄稼。

我们又在这个连接部两侧的山坡上转了转。东侧小关山的山坡上有一片很好的林子，成分接近天然，以阔叶林为主。我们在防火道上看到了不少有蹄类的粪便，狍子、野猪都有。从这里下去便是高速公路的高架桥下面。而西侧大关山的山坡上则较为暴露，有一些人工的针叶林，直到山脊部位才会有较为天然的森林。

初步印象就是：来自于秋千架林场的动物会一直到高速公路边的山坡上活动，并且部分动物会利用堡子山隧道上方的林地和高架桥下面的荒地，它们完全可能穿越这块区域到对面的东山坡林场去；而东山坡林场的动物则可能不大会冒险穿越开阔地来到高速公路附近活动。

当然，要证明动物确实会利用这个通道进行大小关山之间的交流或扩散，还需要做大量工作。但现实情况是确实有动物在这里活动。我们在堡子山隧道上方和高架桥下方豹猫粪堆处分别安装了两台红外相机，以证实野生动物的活动。

更加重要的事情是：如何才能让这个通道成为一个动物完全接受、并可熟练运用的生态廊道？

事实上当我们跑完了一圈后，判断这不会是一件在技术上难以实现的事情，但需要做大量的协调工作：这里面涉及到农田、交通、林业等多个职能部门，并且离不开和当地两个村子的合作。

无论如何，这是在六盘山保护华北豹值得去做的一件事。

我们希望大关山的豹子种群能够通过这个廊道，向小关山源源不断地输送豹的个体，从而让秋千架林场拥有更多的豹子。秋千架那边有很多狍子和野猪，但现在只有一只豹在吃它们。而且如果一直只有它自己，它迟早也会跑掉的。

我一直认为六盘山的林子对于动物而言并不是最理想的。

六盘山地区历经了近2000年的人工开发，北宋和西夏打仗时主战场就在这一带。我们今天看到的景观，可能和六盘山真正的原始景观相距甚远。六盘山林业工作开展得较早，这里也是国内最早成立保护区的地方之一。山上种植了大量的落叶松和油松，有些地方种植密度极高，成为动物不喜欢利用的死林子。

但随着西北地区退耕还林工作的推进，大小关山很多过去耕作多年的农田，都已被次生林所覆盖——从地图上看似乎依然秃秃的，但实际上看现场，却能感受到荒野生命力的复苏。

在我们一直开展工作的秋千架林场，我们发现野生动物早已学会了在人工林、天然次生林之间悠然自得的穿行活动。在这种人工干预多年又得到了自然恢复的山地森林里，豹、狍、林麝、小麂、野猪、豹猫、果子狸等动物正在用顽强的适应力来维系自身种群的延续。

但现在东侧的小关山地区豹子数量依然远不如西侧大关山。从栖息地角度来看，小关山对豹而言就像是一片未开发的新大陆，它们能够生活的区域会随着天然林保护工作的持续而越来越大。

“回眸一笑”的LP2105M

但问题在于，它们的种群扩散却受到了道路的阻隔：秋千架林场至少面临两条高速公路的阻隔作用，其中还有一些国道和省道。除了高速公路本身动物难以逾越，路下方和两侧的防护围栏也是导致动物无法穿越的重要原因。

从去年到今年，我们尝试在一些靠近道路的山口、涵洞等地点安装相机，目的主要是看动物是否能够接近公路、能否利用已有的涵洞穿越公路。拍摄记录表明，像豹猫、狍子等对环境适应力较强的物种确实能够在靠近公路很近的地方活动，但尚无证据它们会利用一些涵洞来过马路，更多是选择从路面跨越——一些路杀事件由此产生。但在完全被护栏封闭的路段，它们就无法越过公路了。

对于豹这样领地巨大、数量稀少的动物而言，如何越过这些公路，来到食物丰富的秋千架以及更加广阔的小关山森林里，就成为让六盘山豹种群扩大的关键。

在整个中国豹分布的版图上，六盘山地区并不是最优质的栖息地，它不够大、也不够完整，但它现在就是有几十只豹子，占据了中国豹种群最西北的一角。就保护而言，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个种群的扩大不仅对宁夏的生态建设至关重要，对于整个中国西北部的豹而言都意义重大。

就在我们安装完相机的第二天早上，堡子山隧道上方的红外相机回传回来一张照片和一段视频：一只健壮的公狍子来到相机前，悠然自得地低头吃草。

它似乎在告诉我们：生命自会寻找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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