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维坦” (西里尔字母 Покрет Левијатан / 拉丁字母 Pokret Levijatan)是一个成立于2015年的塞尔维亚民间组织。用象征国家机器的 “利维坦” 一词命名,显然是在讽刺国家职能的缺位。该组织领导人公开表示过,组织的存在是为了 “纠正国家功能失调和法律体系缺陷造成的错误”。
成立之初,组织所进行的主要活动是救助流浪狗和受虐待动物:一群身穿黑色衬衣、头戴黑色兜帽的年轻人闯入房屋,手持棒球棍之类的街头武器批评教育虐待动物者,并带走那些动物。
“Looks like crime gang who happen to love animal” 在 Facebook 和推特页面上可以看到很多类似视频,但现在大部分已经删除
这些视频流行起来后,利维坦很快成为前南斯拉夫地区最大的动物权利组织。他们公开征集虐待动物信息,给举报者提供奖励。声名鹊起后,他们又开始在互联网上威胁那些被他们认为是不爱护动物的人,包括未成年人。为此,该组织领导人帕夫莱·比哈里(Pavle Bihali)在2018年被指控仇恨犯罪,不过很快就得到了释放,短暂的牢狱生活也没有影响他继续在社交平台一如既往地进行威胁。根据塞尔维亚媒体 Nova 报道,这一组织 “具备准军事组织的所有特征,只是没有武器......他们穿着同样的有独特标志的制服,身着具有极右翼特色的黑色。”“他们往往成群出现,像接到命令一样高喊口号。” 很有黑帮气质 | Milan Maricic / ATAImages
尽管批评不断,“利维坦” 仍然赢得了许多支持者。保护动物的主张为他们塑造了正义斗士的形象,虽然形象看上去有点像黑帮 —— 在塞尔维亚这样一个几乎已经政治黑帮化的国家,很多人愿意选择忽略这一点。这样看起来,“利维坦” 似乎只是一些心怀朴素正义感的街头小青年组织起来的松散运动。但到了2019年,事情开始起变化:11月,他们宣布准备参加塞尔维亚国家选举。随后,利维坦与另一个社会组织 “我为塞尔维亚而活” 结盟,注册成为政党,并参加了当年的选举。比哈里宣称,这一举动是因为 “系统问题无法在系统之外解决”。翻译过来就是,利维坦纠错利维坦还是得靠加入利维坦。作为政党的利维坦除了继续关注动物保护,还主张极端民族主义、反疫苗、反移民、反女权与反 LGBT。相比之下,“动物保护” 在这一连串标签里实在过于白左得格格不入。但比哈里拒绝被标的为 “极右翼”,他将利维坦的政治坐标定义为 “中间偏右”,还在接受采访时说,他们只是 “致力于与共产主义残余势力作斗争”。作为政坛新人的比哈里为了拉选票,带领着一众壮汉在难民营前集会,抗议有色人种移民挤占了自己的生存空间。与救助动物时一样,他们依然身着整齐的黑衬衣、黑兜帽。明确的视觉符号使得利维坦总能成为媒体焦点,但收获的关注却无法转化为选票,最终,利维坦获得总选票的0.7%,无法进入议会。还没等重振旗鼓再次参选,2023年7月,塞尔维亚最高检察院向最高法院申请取缔利维坦,理由是 “危害人权、传播种族和宗教仇恨、准军事组织威胁”。此前,比哈里就已经因为经济问题被调查:以救助动物的名义,利维坦收到了大量公众捐款,但比哈里过分奢华的私人生活使得这些钱是否真正用在了动物身上一直存疑。直到目前,利维坦及其主要成员都还在接受调查,而他们的社交账号对此只字不提,仍在一如既往地更新动物救助视频。动保组织也有性别歧视?
保护动物,但仇恨移民和女权主义者 —— 这一看似矛盾的搭配,已是自希特勒以来的极右翼传统。纳粹不仅制定了一系列保护动物的立法,更是将此作为种族清洗的借口:他们谴责犹太人屠宰动物的方式,认为这说明了该种族的残忍和低劣。
现在的许多右翼政党沿用这套说辞谴责清真屠宰方式,只不过从宣传反犹变成了煽动仇穆。不仅是塞尔维亚,在匈牙利、比利时等许多欧洲国家,正在崛起的另类右翼纷纷将 “动物权利” 作为吸引选民的重要招牌之一。
有趣的是,这些政党/组织在宣传保护动物的同时,也将 “保护女性” 跟其联系起来,作为反对移民的理由:“我们有责任保护自己祖国的动物、女性和儿童免受不文明的移民侵害”。比哈里就曾说过,除了动物,妇女和儿童也是 “脆弱的”,而国家对他们的保护远远不够;而他们反对女权运动,支持传统家庭价值观,背后逻辑亦是如此:因为需要 “被保护”,所以女性应该待在家里做贤妻良母。动物与女性,即使是在与右翼政治没有直接关系的动物保护运动中,这样的类比也十分常见。美国 “善待动物组织” PETA(People for the Ethical Treatment of Animals)就因此备受争议。PETA 主张纯素食主义、用人体实验替代动物实验,近几年来,他们越发频繁地在宣传中将动物处境与女性处境联系起来。在华盛顿邮报的采访中,PETA 发言人称,“我们对父权文化中的有毒男子气概和时尚行业有毒的物种歧视之间的所有相似之处感到震惊”; 而在另一份声明中,该组织另一位重要成员说,“羊不应该是毛衣,就像女人不应该是性对象一样。”在此前的更长时间里,PETA 一直因其在宣传广告中将女性塑造为性对象形象而受到女权主义者的批评。最著名的一次是在 “我们宁愿裸体也不愿意穿皮草” 的活动中使用了裸体女性的形象 —— 如果只是普通裸体倒也罢了,问题在于,PETA 广告使用的女性模特几乎全都是传统审美下的性感金发女郎,甚至还有《花花公子》杂志模特为其拍过广告,并且这些照片的拍摄方式看上去也与《花花公子》如出一辙。唯一例外是一个呼吁保护鲸鱼的广告。在 “拯救鲸鱼” 的口号旁边,站着一位穿比基尼的丰满女性,颇有些教人摸不着头脑。PETA 经常会有这种文字和图像毫无关系的广告,比如在宣传素食主义有利健康的海报出现穿着暴露护士制服的女性;在宣传保护兔子的海报出现怀抱兔子的裸体女性。在这些广告里,“女性” 仿佛是一件适合搭配动物形象的视觉装置。即使是在将宣传策略转变为吸引女权主义者之后,PETA 的视觉广告思路仍然变化不大,只是将与海报口号无关的女性裸体,换成了像农场里的动物一样被对待的女性裸体。我们无法否认,这些图像的确能让人更切身体会动物养殖工业的残忍(至少对于女性来说,非常切身),但女性模特的形象、姿势以及整个拍摄手法,都充满了教科书级别的男性凝视。PETA,你是否在搞一些 cult 口味的软色情?另一个经常被诟病性别歧视的动保组织是 “动物解放阵线” ALF(Animal Liberation Front),这是一个彻底分散的去中心化组织,没有正式成员和内部层级。他们以激进和暴力行动闻名,例如在动物实验室和养殖场纵火,甚至进行投毒威胁,早在2005年就已被美国列为恐怖组织。他们认为自己在进行一项革命活动,就像历史上大部分革命一样,对暴力的推崇伴随着对男性气质的歌颂。ALF 的公开成员经常直接谴责 “动物权利运动正在变得女性化” —— 所谓 “女性化”,指的是非暴力抵抗,在他们看来,这是软弱的体现,真正的行动者应当 “像男人一样” 拿起武器反对物种歧视者。在 ALF 的宣传出版物里,女性往往是作为男性英雄的崇拜者与追随者而出现。ALF 出版的漫画《解放者》就曾因其对女性角色的客体化收到批评,她们大部分时候都穿着紧身服饰,拥有漫画级夸张大胸,并疯狂迷恋解救动物的男性英雄们。对此你肯定再熟悉不过了:从超级英雄电影到现实中的革命历史,女性本质上都是被当作用于奖赏男性英勇抗争的战利品。漫画作者马特·迈纳(Matt Miner)在一封语气轻蔑的公开信里回应了这些批评,声称这些女性角色都衣着整齐,并且 “艺术并不集中在她的乳房上”。不仅如此,他还呼吁 “扭转反向性别歧视”。除了利用海报上的女性裸体来吸引眼球以筹集捐款,根据社会学家 Emily Gaarder 的调查,参与动物权利保护运动的女性不仅会在社群中被边缘化,还经常遭遇性骚扰。至于有色人种,则直接被排除在运动之外 —— 这似乎与那些种族歧视、性别歧视但以保护动物来拉选票的右翼政党们形成了某种互文。女权主义必选题?
对动物保护运动中的性别歧视最强烈的声音,往往来自同样关注动物权利的素食女权主义者和生态女权主义者。
生态女权主义在上世纪70年代兴起,认为父权社会压迫和支配女性的心态,与人类破坏自然环境的心态是相似的,主张将一切对边缘群体(女性、有色人种、穷人和性少数)的压迫和人类对自然的统治联系起来。相关研究发现,那些认为动物不重要的人类中心主义者,更可能会对女性及其他边缘群体抱有偏见;同样地,性别歧视者也更倾向于认同物种歧视。已经有许多研究表明,虐待动物者有更大概率会虐待儿童或女性,这进一步佐证了父权制的暴力同时伤害着包括动物在内的所有边缘群体。
近些年来,在生态女权主义的基础上发展出了更加强调个体实践与日常政治的素食女权主义,即吃肉与 “有毒男子气概” 之间的强关联性。卡罗尔·亚当斯 (Carol Adams) 在《肉类的性政治:女权主义素食批判理论》详细论证了人类社会中的性别不平等与更大层面上的物种不平等之间的关联,她的核心论点在于,食肉是父权统治的一种形式。就像父权制建构了女性更加感性、更加脆弱等文化脚本一样,也建构了人类需要从肉类中获取蛋白质的文化脚本,这些话语并不是事实(素食同样可以提供蛋白质),只是统治的手段。
可以看出,女性与动物处境的同构性再次被强调。不同于环保右翼的重点在于 “她/它们需要被保护”,生态/素食女权主义的重点在于 “她/它们正在被压迫”。很多生态/素食女权主义者会将工业化农场里雌性动物的生活描述为 “反复被强奸、一直在怀孕”,而作为女权主义者,我们不应当在对抗人类社会强奸文化的同时,还食用被强奸的非人类动物尸体。也就是说,动物的身体被客体化为食物的内在逻辑,与女性身体被客体化为性对象是一致的。
在 PETA 官网上,有好几篇 “为什么真正的女权主义者不能吃鸡蛋和奶酪” 之类的文章,详细描述了工业化养殖场里雌性动物的悲惨遭遇。如果你是一个女权主义者,你就不应该 “不假思索地从另一个女性身上夺走她的卵子,并付钱购买她的卵子”。PETA 还在妇女节发文章称,从牛到鸡再到猫,这些雌性动物在毫无意义的实验中受到折磨、在食品行业受到虐待、在娱乐行业受到剥削,所有物种的母亲、女儿和姐妹都应当得到她们应得的爱和尊重。
一本叫作《Sistah Vegan》的书记录了一个黑人女性素食主义社区的生活,她们认为,全素食可以帮助其身体 “去殖民化”,并更好地思考生态可持续、动物权利、社会正义、种族平等、女权主义、性别认同等一系列问题,因为这一切都是相互联系、相互交叉的。即便在女权主义者内部,生态/素食女权主义也是极具争议的。有许多女权主义者认为,将女性处境与动物处境类比是一种歧视(包括 PETA 的种种作法)。更不可忽视的是,生态与动物保护是一场由白人中产阶级主导的全球化运动。在昂贵得离谱的无公害有机食品面前,生态女权主义所不断强调的 “交叉性” 显得非常苍白。
在中文互联网上,关于 “素食与肉食” 的更常见话语是,女性胃口更小、更不爱吃肉才是父权制的阴谋,目的是通过让女性摄入更少蛋白质来阻止她们拥有强健的体魄,所以女权主义者们应该多吃肉蛋奶,好让自己变得更强壮。有意思的是,这一说法表面上与生态/素食女权主义 “食肉与男性气质相联系” 的观点不谋而合,但在结论层面却得出了完全相反的指导意见。
即便纯素食和废除动物实验等主张在很多人眼里显得过于激烈,保护动物、保护环境在当代社会都是一种无可辩驳的正确 —— 无论站在何种立场、出于何种目的。于是就出现了这样吊诡的景象:女权主义者出于被压迫者的同理心参与动物保护、仇视女权的右翼分子大力主张动物保护来获取支持、动物保护组织又同时使用女权话语和父权凝视来进行宣传。
不过换个角度想想,就像顺直男在参与女性权利斗争时会因其既得利益者身份产生种种问题,谁又能保证人类在参与动物权利斗争时能完全摒除人类中心主义、没有一点点傲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