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种子,一条贪吃蛇,重新连接人与自然
文|栩睿
编辑|王菲宇
在《幼年与历史:经验的毁灭》中,哲学家阿甘本忧心忡忡地写道:“现代人的日常生活再也没有可以转化为经验的东西了。”
不仅阿甘本,很多文学家和哲学家都表达过对“经验的灭绝”的担忧。比如海德格尔就曾经说过,现代社会的人和物总是处于分离状态。从表面上看,城市化的发展破坏了经验产生的“场所”。当孩子的成长没有河流和草丛,当玩耍的空地变成飞驰的道路,童年记忆也就无从谈起。
建筑师冯果川也有同样观察和担忧:在农村长大的孩子,也许还有机会看到大人建造自家房子,甚至会参与一部分简单的劳动。城市里的孩子则离建造很远,因为建筑工地往往是巨大的、封闭的、危险的,孩子不被允许靠近。
但在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副教授、上海四叶草堂联合创始人刘悦来看来,在快节奏的现代城市生活中,我们其实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自然的怀抱,城市与自然始终有着连接的可能性。
但是可能性,应当从何而生?
“种下未来”社区花园工作坊
6月2日,作为由三联人文城市和成都东部新区联合举办的“自然就是答案——在公园里,在城市中”系列活动的一部分,“种下未来”花园实践工作坊在成都东部新区蓝绸带未来公园社区举办。用从世园会带回来的种子,与在地居民共创独一无二的社区花园。当一把种子与一片土地相遇,种子在阳光和雨水下开了花,人与自然也就有了连接。
“贪吃的竹子”亲子建造工作坊
孩子与自然的连接也是这样自然而然。6月23日,一条竹编的“贪吃蛇”出现在成都世园会天府眼旁。游入林中,卧于河畔,这条贪吃蛇与园中自然形成呼应。在这场三联人文城市与童筑文化共同发起的亲子建造工作坊开启前,“贪吃蛇”是未完成状态。经过两个小时与父母的共同搭建,不仅共同建造了一个儿童游乐装置,也一起体验了与大自然亲密接触。
东部新区成立四周年,公园城市的愿景已经初步显现,有山有水的天然生态底子中,70%的区域为蓝绿空间,拥有沱江水系、龙泉山城市森林公园、面积约27平方公里的三岔湖等上好的生态资源。在公园绿地这样生态“硬件”的营造之外,人的参与显得尤为重要。
在成都世园会的背景下,这两场工作坊不仅以别开生面的方式引导参与者重新观看城市与自然的连接,更在实践中探讨未来生活的可能性。社区一直被称为城市建设的最小细胞,孩子代表着未来,从社区到儿童,用行动与自然触碰,也是在连接未来的更多可能性。
社区花园是什么?
在6月2日“种下未来”社区花园工作坊的一开场,来自上海四叶草堂的佳馨面对成都蓝绸带社区内的8组家亲子家庭,首先提出了一个看似简单的问题。
有很多花、有大树……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分享着自己的答案。在他们关于社区花园的想象里,虽然有花有草有自然,但既没有人,也缺乏互动。
“火车菜园”是四叶草堂成立后的第一个自然教育基地
供图:四叶草堂
在寸土寸金的上海,刘悦来和他的四叶草堂把社区的角落变成了花园。社区花园不仅把绿色和自然带进了高密度、快节奏的城市生活,更以植物为目标,让本不相识的邻居变成了拥有共同目标的伙伴。
“我们团队一直在研究高密度的城市里人和空间的关系。城市的密度越高,它的自然性是越来越稀缺的。” 刘悦来说,虽然今天的城市充满了预先的设计和计划,但是自然是不可预知的。一些人难以触及的雨棚上,自然生长起来的植物往往比人工栽培长得还要好。这种不可预知性是自然的一种魅力。于是刘悦来和同伴思考:城市功能性很强,大家相互之间很陌生,能不能通过共同做一件事去熟悉对方?哪怕从种一棵植物开始,大家会有一个认识彼此的由头。社区的花园是一个理想的对象。
从上海宝山区的“火车菜园”到杨浦区的“创智农园”,仅仅在上海,社区花园已经超过1300个。从上海开始,在广西南宁到新疆乌鲁木齐,再到更多的地方,小微花园、共享农场逐一呈现出来。不仅荒废的空间得以改善,共同参与的社区邻居从相互不认识变得熟悉。
“创智农园”让周围邻居从相互不认识变得熟悉
供图:四叶草堂
四叶草堂最近在武汉保利时光印象的共享农场项目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通过成立“楼栋长”队伍,大家参与社区营造的主动性被激发出来。农场蜗牛泛滥,业主们纷纷献计献策。想到可能的解决方法,业主们又在具体的执行计划中各司其职,经过通力合作,蜗牛问题终于被解决。
回到工作坊最初的问题,佳馨说,这正是业主参与度对社区营造的重要影响。“社区花园是利用城市社区的零碎空间,由业主共同设计、营造、管理和运营的自治型‘迷你花园’,为业主提供参与社区建设和管理的机会。” 佳馨说,这是她自己的心目里的社区花园的答案。社区花园的营造,也是一种社区营造——以植物为媒介,参与其中的人心中的公共意识开始萌发,人与人之间也开始连接。
小朋友们写下了自己对社区花园的期待
位于龙泉山下、三岔湖畔的东部新区蓝绸带未来公园社区,处在高密度城市空间与大自然的交界地带。这样的地理位置,正为人们与自然的关联提供了绝佳机会。以空乘人员脖颈上的蓝色绸带命名的蓝绸带社区,是成都首批25个未来公园社区之一。社区进行中的“寻找社区主理人计划”,鼓励居民发挥自己的特长,进行社区自治,已有30多个主理人项目在筹备中。
佳馨的分享和引导更激发了小朋友们对社区花园的更多想象。在“开放议题互动”环节,他们纷纷来到白板前,写下了自己对蓝绸带党群服务中心社区花园的期待。他们期待,未来在这片亲手种植的花园里,可以聊天、看风景、聚会、种菜、养乌龟……在党群服务中心的玻璃房子里,他们可以读书、跳舞、唱歌、做瑜伽、举办不同类型的居民活动。工作坊进行到这里,社区花园已经不再是一个干瘪的名词,而变成了美好生活的畅想。
营造属于在地居民的社区花园,不仅需要寄予着美好期待的提案,也需要日复一日、脚踏实地的行动。行动从了解植物的常识开始。薄荷茶、迷迭香、九层塔这些香料植物容易生长,是社区花园的绝佳入门植物。入门环节之后,佳馨与蓝绸带社区党群中心的工作人员们分别带领参加工作坊的孩子和家长,在4个区域种下了植物。家长们一边挥起锄头一边彼此分享在家种菜、种花的经验。孩子们则在一旁递着工具和种子,一边打着下手一边回味刚刚学到的植物小知识:九层塔的学名来源于伞状花序、迷迭香象征着长久的感情、薄荷茶里的薄荷醇被广泛地运用到了生活之中。
半小时后,工作坊开始时还还光秃秃的花盆里,已经有了细细的植物幼苗。薄荷、罗勒、百里香、迷迭香、鼠尾草、蓝雪花,共同营造出了一个属于蓝绸带社区的小花园。
孩子们在原本光秃秃的花池里种下了细细的植物幼苗
花园到底叫什么名字?和营造花园一样,同样需要每个人的参与。工作坊临近尾声时,佳馨邀请在场的小朋友们一起为小花园起一个名字。秘密小花园、光明花园、快乐花园、七彩花园、幸福花园……每个孩子都争先恐后提出自己心中的名字,一个个充满童真的名字里蕴藏着孩子们对于这个亲手搭建起来的花园的期待与喜爱。通过讨论和投票,在场的小朋友们选出了花园的名字:幸福花园。
“居民对于未来生活的关键词是美好,于是‘幸福花园’诞生了。我们对于美好生活的想象,也将由此拉开序幕。”佳馨这样总结道。
两小时的活动很短暂,但蓝绸带社区居民对于幸福花园的关注与照料却并未停止。种子种下了,植物在不断生长,在工作坊结束后,社区工作人员也不断通过图片和文字与大家分享幸福花园的现状。生活在周边的居民们也时常带着小朋友们一起回到花园里浇水、除草、拍照记录,甚至摘下这些可以食用的香草回家一展厨艺,邀请新朋友加入花园建造活动。
工作坊总有结束的一刻,但是人与自然的关联却是时时刻刻的。从这个小小的社区花园里出发,从孩子的想象出发,未来生活似乎又了更多的可能。
佳馨带着家长和孩子们了解各类植物
巨大的天府眼摩天轮之下,世园会的露天沙滩之上,一条竹编“贪吃蛇”等待着孩子们的到来。“贪吃蛇”身体的80%已经搭建完成,只剩下靠近底部的部分尚留有一块空隙,等待编织完成。6月23日的亲子工作坊中,冯川果与到场的亲子家庭一起,在沙滩上为这条贪吃蛇添上最后一块“拼图”。
作为一名拥有诸多设计作品的建筑师,冯果川一直对儿童建筑教育具有独特见解,也一直在积极实践。在他看来,建筑师的一大工作就是虚构生活场景,其内核实质上跟小朋友玩过家家没有多大区别,只不过建筑师玩的“过家家”更有知识含量。
“建筑是嵌在人类本能里的,就跟老鼠打洞、鸟要筑巢一样。应该把这种本能保护起来,同时也利用这种本能帮助我们成长。” 冯果川担心,在人和物处于集分离状态的当代生活,缺乏动手和亲身体验的机会,久而久之,培养的都是“单向度的人”。因而他希望,通过亲子建造工作坊搭建,能为孩子们提供一种启发:不做世界的过客,而是主动去了解物的产生,从而建立和这个世界的情感连接。
冯果川与孩子们在“贪吃的竹子”竹编建筑里
冯果川鼓励孩子们去积极探索。两个小时,孩子们在大人的帮助下完成这个装置,体会到物的生成和人体的关系。这个过程可能会很辛苦,也可能会遇到上伤害和危险。在这个过程中,手是否灵巧不重要,重要的是通过手和身体去完成物的生成。通过亲手亲身体验,孩子们从内心自发产生动手的意愿,进一步去探索世界。
开场游戏后,赤足在沙滩上玩耍的孩子们戴上了保护手套,来到了“贪吃的竹子”竹编建筑前。这个场景,与冯果川的初衷完全一致。成都世园会主会场位于成都东部新区绛溪河生态绿廊中部,规划面积3633亩,依龙泉山,傍三岔湖,山水相融,丘田相连。在设计工作坊的时候,面对硬地、沙滩和草坪三个选项,冯果川选择了沙滩作为项目搭建位置,正是希望孩子们可以脱了鞋自由地体验与自然的连接,也放松地进入搭建。
手拿一根竹篾条,冯川果向在场的家长和孩子们介绍当天的材料。搭建材料选用的是四川崇州的慈竹,这种竹子质地柔韧、色泽统一,是竹编建筑的主要原料。2014年,崇州道明竹编被列入第四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其历史源远流长,从筲箕、斗笠到巨大的“熊猫”和竹编建筑,匠人们将传统的日常竹编尺度放大,创造了各种精巧的竹编艺术品。
工作人员为家长和孩子们耐心讲解着竹篾的编织方法
而这一次,竹编会被放大到儿童的尺度。在正式开始编织前,冯川果向孩子们提了一个问题:眼前的这个建筑像什么形状?有人说像蜗牛,也有人说像蛇。在设计“贪吃的竹子”之初,冯川果就故意让造型较为原始、混沌,在周遭的建筑之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在冯川果看来,哪怕身处世园会主会场,绿植茂密,四周的建筑仍然过于正式、人工化,让人在其中无法真正放松下来。
“‘贪吃的竹子’的形态不是很清晰,比较混沌,我希望它可以带着大家回到一个相对原始的状态,当人和自然还没有完全分开的状态。我们用了来自自然的材料,建筑造型上也像是原始的棚屋,让我们回到人类文明起点去重新捋一捋人与自然的关系。”
孩子们兴奋地摆弄沙地上的竹篾条,一旁的家长则感叹:“我们小时候玩这种竹编玩多了,现在的小朋友都没见过这些。” 这也正是冯川果策划“贪吃的竹子”亲子工作坊的重要原因:从小生活在钢筋水泥中的小朋友离建造太远,缺乏一个建造物的机会。让久在城市中的孩子与自然零距离接触,给他们更多机会参与到这个世界的建造中,也让他们拥有一个切口去思考人与自然之间的复杂关系,就是“贪吃的竹子”的初衷。
孩子们非常认真地用竹篾条编织着“贪吃蛇”
出乎冯川果意料的是,尽管来到现场的孩子年纪偏小,好几位甚至还没有上小学,但大家的投入程度和积极性却比他想象中高许多。冯川果曾经设想,孩子们的“作品”会编得乱七八糟,没想到来到工作坊的孩子们都非常认真地参与其中,最后的成品与之前业已编织号的部分“几乎浑然一体”。
在冯川果看来,这恰恰证明了对于建造的热情是人类的本能。“小朋友对成人的世界是很有兴趣的,他希望可以参与到一个大型建筑的建造中。有时候我们会刻意地把成人和儿童的世界分开,当我们给他们一些机会时,孩子们确实可以做一些事。”
没过多久,在大家的齐心努力之下,“贪吃的竹子”很快完工。和传统的半弧形儿童游乐装置不同,这条“贪吃蛇”竹装置,身体上将被“凿”出大大小小的“窗”。通过这些圆形小“窗”,在内肆意玩耍的孩子,可以看到高塔、溪流、沙滩、植物,看到更加立体而多元的自然空间,还有远方注视着自己的家人,自然与温馨透过孩童的眼睛融为一体。
“贪吃蛇”在大家齐心协力之下顺利编织完成
冯川果希望这条竹编“贪吃蛇”能够与园中的自然绿植花卉形成呼应,引导大家重新感受“自然就是答案”这一系列活动主题,在更加天然无雕饰的空间里,重新感受人与自然的关系。
“自然其实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人类总以为自己驯服了自然,其实不见得。我更希望看到的是人与自然处在一个更平等、共生的状态里,世园会是一个契机,我们可以走得更远。”
在自然与童趣之外,仔细观察已然完工的“贪吃蛇”,会发现它的形状还有些像一只克莱因瓶。最终咬住了自己尾巴的“贪吃蛇”也向孩子们讲述了一个寓言故事,贪婪的最终结果,可能是自己将自己吞噬。
小朋友从建筑上的圆形小“窗”中探出头来
孩子们在“贪吃蛇”四周玩耍,忽而到了蛇的内部,忽而又出现在外部,时不时还有小朋友从建筑上的圆形小“窗”中探出头来。在冯川果看来,这种具有复杂性、跳出日常经验以外的建筑装置,也为孩童们提供了另一个观看世界的可能性:内外转换,矛盾共生,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
冯川果觉得,工作坊总是短暂的,无法立刻带给孩子们明显的改变。但他愿意想象,在未来的某一天,孩子们在生活中会突然想起这座由他们亲手编织而成的竹编建筑。“可能未来他看到一个简单的房子,会觉得这个建筑不够有意思,这就是世界的复杂性。”
社区花园工作坊
刘悦来
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副教授,上海四叶草堂青少年自然体验服务中心发起人&理事长
亲子建造工作坊
冯果川
深圳市建筑设计研究总院执行总建筑师,童筑文化创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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