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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名的绝大多数是年轻人。
25岁的张乃敏是律师,她每周六、日来白云观学八段锦和太极“感到自己前所未有地被倾听,被看见,被接纳”。
2023年9月,上海龙华寺大量年轻人在上香求“上岸”很多年以来,去寺庙的都是中老年人,去年春节开始,我在寺庙里认识的一些师傅,他们发的照片里,60%-70%的香客都是年轻人,我感到非常吃惊。年轻人求学业、事业比较多,甚至有人是买了彩票后过来祈福。现在大家都感觉到自己好像漂浮的,尤其年轻人面临着未来极大的不确定性的问题。那寺庙作为我们过去认为是一个充满玄学、神秘感的空间,它突然提供了正常社会里面提供不了的一种冥冥的安慰感。左:苹果公司CEO库克同时佩戴电子手表和手串被年轻人奉为“科技与玄学双押”的官方配置右:塔罗牌占卜成为风潮我自己作为研究佛学史的人,这个领域此前一直是很冷门的,突然这两年大众开始关注这块,我自己都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来听复杂深奥的佛学。过去40年,没有战争、经济高速增长、社会各方面都积极向上。我们几代人,是时代红利的受益者。但现在,过去看上去可靠的事物都慢慢变得不稳定,比如曾经热门的程序员职业和越买越涨的住房,现在变化了。
事实上,每个时代都会遭遇一个大的社会转折,有的人运气好,转折发生在他后半生,有的人运气差,20多岁就碰上了。这就是佛学里面讲的“无常”,意味着一切都处在变化之中。当然我们可以从社会、政治、经济学的角度,来思考怎么提高就业率、怎么改变分配结构,但从个体生命历程来讲,你的人生中必然要面对种种“不确定性”。那怎么应对呢?此时大家的第一反应,还是想要拼命抓住一些暂时看似还比较“稳”的东西,就出现了我称之为“进入体制的踩踏事件”。从佛学的角度,面对“无常”,首先就是“接受”,你要勇敢的走出一步,接受这种多变的、充满危机的生活。从我自己的经历来说,我本来大学专业是电子工程,到电信局上班,之后来上海转行,做了财经编辑,再又转换轨道,读了历史系的硕士和博士,开始是研究近代政治思想史,后来慢慢又转向冷门的佛教史。一个人在单一处境里,是很难跳出去的。当你有这些生命阅历的时候,你就知道在不同的活法里,也可以过得很好,不会那么不安。所以有年轻人跑到云南、西藏去,我是支持的,因为要打破都市的、教育系统的限制,看看真正的社会。有时候它会摧毁你脑海里对于文艺生活的想象,但这又未尝不是另一种学习。佛学里面讲“人生八苦”,是指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而“躺平”无非就是这种“求不得苦”的现代翻版而已。其实我们可以换一种心态,跳出“躺”或“卷”非此即彼的状态,一切都有它背后的因缘条件,可以观察在现有条件下我能做什么,我能达到什么,然后就去做那些事情。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们的社会奉行“优绩主义”,依靠职业和工资来框定一个人的价值,然后相互比较,这是我们焦虑的根本来源。但也许未来,我们绝大部分人都要面对升职和涨薪有限的局面,那这个时候,你的价值感要靠什么来维持呢?所以我们今天的社会,需要一个很大的关于“自我价值”的观念转变。
比如我的工作是摆个摊,卖几块豆腐,我为我的邻居提供了新鲜的豆腐,别人都很喜欢,这本身是有价值的,这不仅是物的交换,背后还有一套情感的交换。这就是佛学里面很重要的一个事情,叫做“利他”。“利他”从人的本性来讲是不划算的,但是它让你与其他人产生互助关系和情感连接,提供的就是精神上的意义感,最终是可以“自利”的。
现在很多人,常常觉得人生好累、好苦,但实际上他遭遇到什么大的人生悲剧吗,比如出了车祸、家庭破产吗,一般是没有的。在互联网出现之前,我们过去的人生是一步一步走的,你走一段,然后慢慢地撑开一片迷雾,看到下一步,再走。但现在的人,他在网上已经看完了其他人的人生,别人过着那么幸福的生活,而自己相比较来说就显得如此“卑微”,把自己变成了一个非常空洞的别人生活的参照对象,它会带来很强的人生苦感。1982年,27岁的史蒂夫·乔布斯在家中手拿一杯茶,进入深度冥想状态摄影:Diana Walker所以现代社会里,远离互联网的办法,一个是少用手机,还有一个,就是你看这些信息的时候,可以明确知道这是一场梦,你就不会代入,这也是佛学里讲的“收摄”身心。当然这很难,需要进行认知和行为上的训练。比如打坐、冥想,很多西方人把它当做安稳身心,甚至产生灵感的工具,像乔布斯这些人,是终身冥想。
很多人认为佛学是消极的、遁世的,这是一个很大的误解,一个安顿身心的人,他的心灵拥有了更多的空间和弹性,必然是积极的。佛学思考的核心,并不是让你放弃做什么事情,而是当我们在处理各种问题的时候,我们情绪上,可不可以不用那么的痛苦和烦恼?我知道我陷入了一个不公平的环境中,但是我能不能用比较不那么纠结的心理,去处理这些生命中不可预料的事情?佛学里常说“放下执着”,其实就是认真做,事情过了就过了,管它是荣还是辱,是好是坏,这样的话你的人生反而自由了。周末,涌入道观学太极,成为城市年轻人安顿身心的方式。白云观中,苍松翠柏,鸟鸣嘤嘤,很难想象在北京二环,有这么一处清幽的大道观,走进来之后,心情立刻转换了。每个周末,小蓬莱院中,都是太极、八段锦公益课的学员,基本是北京的打工人、大学生,也有待业青年,怀抱阴阳、野马分鬃、揽雀尾……一招一式,打得有模有样。看起来缓慢不用力,但亲身试一下就知道,需要保持高度的专注。公益课面向所有人,完全免费,2017年就已陆续开始,疫情停了几年,去年再正式开办时,年轻人竟然报名十分踊跃,往往1分钟内上百名额就被抢光,但因为公益课是室外环境,完全开放,没抢到的人也来跟着学。25岁的张乃敏是律师,她每周六、日来白云观学八段锦和太极公益课的一位老师资由是武当三丰派十六代传人,11岁开始,上武当山学习,前年下山,来北京教学武当武术。“疫情前,来武当山学习的人群,偏中老年人,疫情过后,更多向青年去倾斜。很多年轻人其实也跟我聊过,在工作、学习压力特别大的时候,心气已经被消磨掉了,他可能把武当山或者这种功法当做一个加油站,再回去保持一个充满热情的状态。身体没力气,我们去练,心里没力气,我们也去练。”邓嘉羿,武当三丰派第十五代传人,全真华山派第二十一代传人,平时在辰园教武术另一位老师邓嘉羿是白云观监院李信军道长的弟子,”师父觉得道观有很好的环境,我们做弟子的刚好有本领,就把太极拳和八段锦,以公益课形式对民众开放,完全免费的,我相信不久的将来,可能很多道观都会有。”邓嘉羿老师自幼习武,学过7套八段锦,白云观的这套八段锦习自李信军道长,“像武当三丰派的八段锦偏柔偏稳,但师父这一套八段锦,是针对北京亚健康人群、常年不运动的人群,动作简单,配合极力的发力、呼吸,让气血快速地走起来,身上发热,关节柔软,这时候人就会轻松一些,少得病。”而太极拳是更进阶的练习,“我亲身体会的,我从武术转入学太极,以前比赛不断地去学一些刚猛的动作,身心觉得很疲惫,练习太极拳,使人身心愉悦,浑身轻松。”小蓬莱院中有一棵大银杏树,春日阳光和暖,时不时飘来一阵道观里的中药香气,26岁互联网公司程序员候舒翔是太极课的学员,每周六坐一个多小时地铁来白云观,她常年不运动,“平时爬三四层楼,就会累,上班在工位上一坐就是八九个小时,心理和身体上都是特别疲惫的,腰背已经塌了,已经立不起来的状态,但是我必须还是坐在那儿”。因为失眠的困扰,加上大学接触过八段锦课,候舒翔蹲点抢了白云观太极课,“练习之后,心情是舒畅的,身体轻松。晚上入睡更容易,早上也不会醒那么早。”邓嘉羿老师见过许多类似的城市白领,“其实北京较多的人群,因为生活的压力,精神的压力导致整个身体是含着的,打不开,长期就会导致比如肩颈僵硬,比如抑郁,在长期练习的过程中,慢慢人就乐观了,因为气息出来了。”31岁程序员姜斌和女友的周末活动是一起来打太极,起因是姜斌去年犯了一次哮喘,医生说是抵抗力差,缺乏锻炼导致的。第一次来上课,他惊讶发现不仅是课上,道观里的年轻人都很多。“可能大家把希望更多寄托在出世的一方面吧,追求心情上的平静。”项飙教授指出的“蜂鸟状态”,引起很多人的共鸣,蜂鸟是一种很小的鸟,必须高频度的振荡翅膀,把自己浮在空中。他说,“往大了讲,中国整个社会,很多人都在悬浮着。人人都忙着工作,忙着追向一个未来。与此同时,当下被悬空了,除了作为指向未来的工具,没有其他意义。努力工作并非因为喜欢这份工作,而往往是为了攒够钱,从而今后就再也不用干这份工作。所有人都在追求一个更好的明天,更好的明天具体是什么样的,他们并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今天的生活是不太值得过的,所以要对现在进行否定,因此无法真正介入到现实中去。”道观中专注打太极、八段锦,对很多年轻人而言,就像振翅蜂鸟的停歇,今日的生活值得一过。“一群人在舞台上演绎了我的故事,就像是给我打开了一个上帝视角。”在还原剧团的演出现场,Kiki常常哭着哭着就笑了,从演员们的演出中,她看到了自己经历里未曾察觉的一面。去年下半年,95后女生Kiki接连遭遇生活的风暴。硕士毕业后,她迟迟找不到让自己满意的工作,不久后,母亲患了重病。白天,Kiki在医院陪伴妈妈,晚上抽了空去做兼职赚钱,整个人像是被“套住了”,没有一点喘息的空间。直到她踏入剧场,Kiki获得了一种情绪上的松绑。温暖的灯光下,几位演员并排坐着,温柔地凝视着她,全然专注地听着她的故事,她获得了一种无条件的信任。讲述的时候,她常常因为焦虑词不达意,但是演员、乐手总能敏感地领会她的脆弱。她的经历被几个演员即兴地用诙谐可爱的方式演绎了出来,幽默中透露出对她的体恤,“那种感觉像小时候不小心摔倒了,趴在一堆哥哥姐姐的怀里,被温柔地哄着。长大后,这种感觉太少有了。”剧团的演出流程并不复杂,简单来说就是“你说,我演”。观众先分享一个自己真实的经历,领航员(主持人)随后对观众进行一个简短的访问,最后,演员、乐师会把听到的故事即兴转化为一段戏剧表演。这种即兴戏剧的形式名为“一人一故事剧场”(Playback Theatre),起源于70年代的美国。市面上主流的即兴剧都是即兴喜剧,以逗乐为主,但“一人一故事”更加看重对故事深度、心理层面的挖掘。3年前,85后女孩Rachel第一次接触还原剧团。当时,她正在经历人生的低谷,情感遇到了很大的变故。但作为一个“成熟”的职场人,她必须保持情绪稳定,展现出一副“无坚不摧”的样子。演员Rachel,3年前她还是还原剧团台下的一名观众但那天在剧场,她一口气讲出了自己的故事,她感受到了一种“被允许”,无助、悲伤、愤怒,积压的情绪一下有了出口。她永远记得那个故事的结尾——演员把散落在地上的布一片片地捡起来,抱在怀里,她从中感受到了一种力量:“像是自己被压成了很多碎片,然后被人拼起来一样。”在此之后,Rachel几乎每周都会去看剧团的演出、排练,剧场给了她“真实面对自己情绪”的机会。一年后,她成了剧团的演员之一。从2017年起至今,还原剧团做过70多场公开演出,演绎的真人故事有1000多个。每场演出都有一个主题,从MBTI、狗屁工作,到性骚扰、我的反派人生,观众的经历分享围绕这些主题展开,个体的故事总能切中当下的社会情绪。今年上半年的一场演出“谁的工作没烦恼”,来源于年初人类学家大卫·格雷伯的著作《毫无意义的工作》引发的热议。汤包不希望观众止于对职场的吐槽,于是设计了一个开场仪式,大家不能透露自己的职业,而是得用一个动词来描述自己工作的核心,就像你画我猜。那天,有老师用“陪伴”而非“教书”去形容自己的工作;保险从业者用到了“守护”,意外发生时,保险可以为一个人的生活兜底。演出结束后,每个人再叩问自己:我的工作真的那么“狗屁”吗?今年6月,性骚扰的主题被搬上舞台。演出过程里,有一个女孩袒露,她曾经被迎面骑电动车的男士当场袭胸,但因为恐惧,她没有反击,事后,她只能踢垃圾桶、踢街边的自行车,去表达自己的愤怒。演员铁头觉得这些经历不应该被隐身,只有通过一次次地重申,才能打破长期以来性骚扰背后的集体沉默。为了不让演出沦为纯粹的伤痛回忆,铁头把演出与巴西柔术结合起来,表演结束后,她给现场的女生指导柔术里“受身、破把”的技术。汤包至今还记得2020年那场抑郁症主题的演出,名为“孤独有多少种样子”。剧团实验性地采用了“声音剧场”的形式,整场演出只有声音,没有画面。观众落座后被轻柔地蒙上了眼睛,黑暗给人们带来了一种安全的感受,讲述者的顾忌消失了,变得放松、坦诚,听故事的人也更加专注,汤包说:“一种感官被剥夺,更多的感受被打开。”有人将一人一故事剧场比喻为安放心事的“树洞”,而且每个心事都是有回应的。也因此,剧场里,眼泪总是猝不及防。有观众讲到自己尘封多年的伤痛,心事突然被轻轻地敲开,声音哽咽;有人讲的明明是快乐的故事,却因为看到生命中美好的记忆被演员们重现在眼前,一下子泪目。通过演员和乐手的再创作,观众也获得了一个看待自己生命体验的新视角。一条的拍摄已提前与现场观众协商并得到允许,相关隐私作模糊处理很多人在看完演出以后,常常用到“疗愈”这个词。但汤包觉得“支持”这个词更加准确,如果一个人正在经历情绪难关,那么积极的倾听与倾诉,也许可以将这个人轻轻地托起来,让他/她的情绪疏通出来。
在近期的一场名为“梦境中的我”的演出里,一个女孩讲述了自己在问诊过程中被医生性骚扰的经历,梦里,她曾反复回到那个时刻,想要反抗什么、说点什么。演出中,演员们利用舞台上的时空转换,帮她说出了她当时没有说出的话,做出了没有做的事。
“很多时候你不讲出来,你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问题。说出来,就是变好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