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一条
Q:现在大家普遍存在一种困惑,就是越休息越累,好像休假并没有给我们带来精神上的放松。这种现象是怎么产生的?A:马克思和恩格斯当年提出过一个具体的目标,就是为 8 小时工作制而奋斗,可见当时欧洲工人阶级的工作时长是远远超出的。而今天,我们在形式上已经实现了 8 小时工作制,甚至有双休日——一周七天居然可以休息两天,这在我小时候都是不敢想象的。但我们真的进步了吗?现在的年轻人,给你双休日,你是怎么去度过的?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继续工作,把空闲时间也变成工作时间;另一种是不知道该干什么,现在很多人主要的活动就是旅游,从甲地到异地,花了钱,坐了飞机或是高铁,最后收获就是拍照,把美好的风光留在手机里。马克思说,未来的人类应该是全面发展的个人。但现在我们不谈精神发展,只谈消费;我们在双休日或是度假的时候,单纯只是在为假期结束后的紧张工作去恢复体力,而缺乏精神的发展和提升,最终让闲暇时间也成为资本增殖的新空间。闲暇不能仅仅消极地理解为恢复体力,闲暇是我们在工作之外的一个空间,在这个空间里,我们重新回到人性的尊严中去,重新获得精神成长的机会。年轻人要怎么在闲暇时间中形成自己的精神成长和创造,这是需要思考的。
Q:另一个很多人讨论的话题是,为什么明明在休假,还是控制不住地要去回复消息,好像时刻处于一个非常紧绷的状态。在您看来这主要是个人原因,还是大环境所致?A:这个状况主要发生在都市白领阶层,比如说上海,上海在我看来是全国最大的白领城市。当你下班回到家里,虽然这是属于你个人的休息时间,但由于互联网的通信手段,它还是有可能被侵占。年轻一代在自己的生活中长期处于一种紧张状态,这是一个普遍的病症,用哲学术语来说就是人的异化,人被异化为工具了。就像下班时间回复消息,看起来是表明这个员工责任心很强,是一件好事,但这是不可能长久的,因为人需要休息,我们不是一件工具。但现在人被工具化了。一个时代的用词、语言,透露了这个时代的真相。我们以前的单位都有人事处,大一点的叫人事部,这个概念是对的,是讨论人的事情。但现在不叫人事处了,叫人力资源处或人力资源部,就是把人视作一种资源,而这个资源的质量会被加以评判。Q:如果人长期处于这样一种被异化的状态,会对我们个人以及这个社会产生什么影响?A:人如果不断地被工具化,被异化,那就意味着他的精神层面被阉割了,因为人是一种精神存在。哲学中有一个词叫“ modernity ”,译成汉语叫现代性。现代性绝不是一个褒义词,它是一种病症,核心就是异化和进步强制,就是我们必须不断地保持进步、提升效率。每个人都被这样的社会价值体系所裹挟,用效率去评判自己的生活状况和成长。我的幸运是老了、退休了,否则我也继续在这个进步强制当中被规定。人生很短,如果你到垂垂老矣的时候,回顾自己走过的一生,发现自己一直在被进步强制所驱使,那么这个人生不是自己在过。我认为这个状况应当在根本上加以改变。Q:这是不是一个永恒存在的矛盾,作为个体,我们需要闲暇时间去发展自我,但从整个社会生产力进步的角度看,闲暇又势必会受到挤压?A:资本固然要追求增殖的效率,也就是哲学上所说的剩余价值,但这个效率为的是什么?人类为什么需要资本增殖的效率?根本上,是为全体人类、全体社会成员留出更多的闲暇,这才是提升效率的真正意义。从整个人类社会的发展来说,文明的进步,是为了带来闲暇。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哲学道理,如马克思所说的,人存活于自然界,必须要跟自然界搏斗,才能获取生存资料。假如一天 24 小时里,人类要花 20 个小时去获取生存资料,那就没有任何文明的可能了。文明意味着对自然界自由的实现,而实现这种自由来自于我们的劳动效率,所以提升效率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了人类的自由。唯独在闲暇的时间中,我们才能发展作为人类的能力,去打开马克思定义的“自由王国”——作为目的本身的人类能力的发展,便是自由王国。如果年轻一代失去了精神成长,只是作为资本增殖的工具,那么这个民族有什么文明可以谈?有什么更好的未来可以讨论?
Q:关于闲暇时间的利用,可能也会有人说,整天工作已经很累了,休息时间就想做点不动脑的事情。您对此怎么看?A:我始终觉得,人是需要精神生活的,绘画、作曲或是写小说,创作诗歌……这些能力都和功利没关系,但我们需要这种人文与艺术的美。有句古话说“三日不读书,面目可憎”,就是这个意思。我以前中学阶段最期待的就是暑假的到来,第一件事情赶快把暑假作业全完成,完成以后我就开心了,为什么?把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捧起来了。将近三个礼拜的时间,我就跟这部小说中的人物生活在一起,跟他们同悲同喜。这是真正的小说阅读,文学阅读,这叫闲暇。闲暇是创造的源泉。在闲暇时间中,我们可以发挥想象、直觉、感悟的能力,这样我们的生活才有意义,才精彩,我们才可能有真正的创造。
Q:对于当代年轻人,我们要怎么去守护我们的闲暇时光,并且把它转化为一个精神成长的空间?王老师可以给一些建议吗?A:我觉得这个守护有两条,第一,在法律上捍卫我们闲暇时间的权利。第二,当我们有了闲暇时间,如何把它转变为我们精神成长和能力发展的空间。我们有些能力是为工作需要而提高的能力,这在资本增殖的范围内;还有一种能力和工作毫无关系,它没有任何的功利性,像是绘画、诗歌、阅读,就像我儿子,读书的时候把金庸全集都看完了。人需要这种精神生活,人离开人文和艺术的活动,是很可怜的。现在大家的精神空间面临的威胁之一是互联网。面对这样一个极其高效的信息传播体系,很容易形成一种依赖,会把大量的时间浪费在过网络上的生活,但我们没有必要把自己的头脑变成一大堆没有意义的信息装填的空间。我们应该与互联网建立一个比较自由的关系,不要依赖它,而是运用它。大家通过上网,可以立刻了解世界上各个领域中最新的知识和文明成果,这让个人的社会化存在程度提高了;但同样重要的是,互联网生活,不能替代我们在现实的感性世界中的生活,我们还是要争取许多面对面的交往,集体的创作。对知识和信息,我们尽量不要知道得太多,只有万分必要的时候才知道。这是我的一个基本态度,也是一种哲学态度,也就是庄子说的“生有涯而知无涯,以有涯逐无涯,殆已”。
Q:您提到了很多哲学概念,来解答我们今天普遍存在的对生活的疑问。哲学存在的意义之一,可能就在于提供一种解法,一种对生活更好可能性的信心。这种信心也是当下大家比较缺乏的。结合我们今天讲的闲暇,您觉得年轻人应该怎样去变得更好?
A:我很赞同这个系列的主题:《更好,从提问开始》。提问就是批判性思维的第一步,从提问开始,我们才能探讨一种更好的未来。黑格尔说,“凡是合理的便是现实的”。这个命题中有一个积极的意义,就是我们并不是凭空幻想一个更好的未来,而是从既有状况当中,发现了改变它的可能,然后在一代代人的创造活动中去逐渐形成更好。鲁迅先生说得好,希望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就好像是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这是一条联合复旦大学哲学学院与特仑苏,共同推出的哲学公共教育项目《更好,从提问开始》的第一问。在这个充满不确定的时代,我们总会面对种种困惑,而直面问题,提出问题,正是走向更好的第一步。经由提问,我们才能去探讨和追求一种更好的未来。如何定义“更好”?怎样才能成为那个更好的自己?我们应该对更好的未来抱有信心吗?这是当下许多年轻人的疑问,同样也是特仑苏不断探索的内核。而正如王德峰教授所说的,追求更好的力量始终来自于我们的内心,更好有待于每一代人去创造。我们希望,能够以每周 1 位哲学大咖、1 个时代议题、1 支话题短片的方式,去向这个时代提问,同样也为深陷迷茫的你,带去精神慰藉与力量。相信从提问的那一刻开始,我们就在走向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