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一个贵州高三学生带着100多块“流浪上海”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今年距离高考还有70多天的时候，我状态很差，考试只能考两三百分，根本学不进去，恶性循环，感觉很烦躁。于是一天晚上我突发奇想，想去上海“流浪”几天。说干就干，第二天我就摸索着在小程序上买了票。

去上海，是因为我听说上海非常繁华，在短视频上总刷到“陆家嘴三件套”（环球金融中心、金茂大厦、中心大厦）的图片，感觉很壮观，我想亲眼看看。而且据说上海消费高，还比较排外，我想既然是流浪，那就挑战个有难度的。

买完票，我身上就只有一百多元钱了，是从生活费里省出来的。当时我的打算是，可以捡别人吃剩的东西，在银行或者便利店过夜也无所谓，只要能活就行，有一种“豁出去”的想法。

我买的是绿皮火车硬座，从贵阳到上海，要28个小时。我上一次离开贵阳，应该是初二和爷爷、爸爸一起去北海。除此之外，我就没有出过远门了。平时看短视频，会幻想北上安家，去更繁华的地方。但说实话，我的梦想是当拳王，赚数不尽的钱。

出发前，我让我妈帮我请了假，说我生病不舒服，在家学几天，我妈也没起疑心。我家的家庭情况比较复杂，小学以前，我跟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那时候我父母经常吵架，我记得我上幼儿园的时候，有一次他俩吵得很厉害，我在一旁哭，劝他们别吵了，一遍一遍重复，但他们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妈和我爸在我初一那年就离婚了，我是判给我爸的，我妈付抚养费。他们离婚后，我爸在另一个区上班，我独居过一年，高三的时候爷爷生病偏瘫，我才和我爸住在一起，帮忙照顾爷爷奶奶。不过我爸平时在一所职高当宿管，基本见不到面，他好像也不关心我在做什么。

我妈在贵阳市另一个区开麻将馆，我们见得也不多。我父母的经济条件都不太好，我爸还欠着房贷，我妈也有好几万的外债，我现在复读，要三四万的学费，是我妈东拼西凑才凑齐的。

从上小学开始，我就经常一个人回家，看到别的同学有父母来接，我就暗下决心，“我一个人也会过得很好”。从小学到初三，我在班里都能排前几名，中考考了610分，读的也是我们这里的重点高中，后来“那根弦”撑不住了，我开始放纵，逃课、打游戏、玩篮球，等我回过头来，学习已经跟不上了。我也努力过一阵，有一次考试涨了50分，老师觉得我很上进，还选我做了班长。

高一军训时的潘文豪

我爸是中专学历，我妈是小学学历，对我学习上的起起伏伏，我爸妈都不是很在意。学习变得很差这件事，只有我自己心里过不去。

我在高二下学期就发现，自己变得很低落，很难开心起来。当低落持续了一两个月，我感觉不对劲，就去了医院。我是让我妈带我去的，那家医院离她更近，我告诉她，我不想读书了，想休学，不过休学需要开抑郁证明，希望她同意我去医院看看。她有点无奈和难过，但还是带我去了。

高二篮球班赛，赛后队友和对手们的合照

医生说我是轻度抑郁，想给我开药，但我担心药物依赖，还是想自己努力克服一些。那时我已经高三了，档案已经冻结，所以最终没能休学。直到现在，我的状态时好时坏，出发去上海前，已经很不好了。我没有自己想象中厉害。

去上海的硬座火车上，我给自己买了面包，一碗方便面，还买了一根鸡腿。大部分时间我都在看风景，沿途风景对我来说都很新鲜，所以没觉得28小时有多长。

途中，邻座一个中年叔叔还跟我搭话，给我水果吃，他说自己是一家补习机构的老师，姓舒。我跟他说了我的经历和“流浪上海”的计划，他夸我很勇敢，也担心我一个人在上海遇到困难，就加了我的微信，让我有需要就找他。他下车之前还告诉我，要“做好人，做好事”，我觉得他是个很善良的人，如果以后我有出息了，我就去看他。

到了上海已经是第二天中午，我决定先去外滩。原计划是骑单车应该很快就到，结果一查要八九公里，后面骑不动了，就改坐了地铁。

外滩很壮观，很好看，好多好多的船，好多好多的人。印象更深的是，去外滩前，我在附近找了个家常菜馆，把菜单从第一页一直翻到最后一页，发现几乎每个菜都要四五十元。我顿时没了胃口，起身走了，最后在街边的包子铺买了三个东坡肉包，一个是1.5元还是2.5元，记不得了。

我在上海第一晚住的是民宿，在网上找的，我先看便宜的，然后在便宜的里面找近的，找到一个42元一晚的床位。去了后发现，42元一晚都不值，不到十平米的房间塞了4张上下铺，非常脏，其他房客像是在这附近打工的，也很邋遢。说实话，相比后来风餐露宿，那一晚我睡得还行。

第二天我就开始找工作，标准只有一个：工资日结。我先是给沿街的餐馆打电话问是否招人，后来觉得这样太慢了，就注册了求职APP。因为第二天就是我18岁生日，所以我在简历上写了，“明天成年，很能吃苦，热情积极”。我投了10份左右，其中有几家回复了我，有个KTV服务员的工作看起来还不错。但晚上我去到那家KTV时，才知道不能立即上岗，还得面试。

白天一无所获，晚上我就找了一家汉堡店过夜。没坐下多久，我接到了我妈打给我的电话，原来是我班主任发现我跑来上海了。

我从出发的时候，就把自己的流浪行程发在了短视频平台上，发的时候特意屏蔽了我爸妈和班主任，但班主任用小号恰好刷到了我的视频。我妈知道后，说“我被你吓死了，臭小子”，让我赶紧回家。我说，“有本事来上海抓我回去”，我还告诉她别担心，我待不下就回去了。她后来嘱咐我，说有个什么姐姐在上海工作，叫我去投奔她，但我说我谁都不找，因为我是来上海流浪的。

这是名副其实的流浪。凌晨时分，店里音乐的音量突然变得很大，我不得不离开，去找下一个住处。附近的商场有地方能睡，不过已经被代驾叔叔占满了，我只好睡露天长椅。睡了五六个小时以后我被冻醒，又去对面的便利店趴着睡了一会儿。

到上海的第三天凌晨，潘文豪借宿在商场外的露天长椅上

再睁眼，已经是到上海的第三天了，我意识到，自己必须尽快找到工作才能生存下去。我又去了那个KTV的面试，候场的时候，我拉了个微信群，准备跟其他求职的哥哥们交流一下。没想到我还真做对了，等的时候，群里就有人说，快跑，这个工作是骗人的，要先交800元服装费。我身上所有的钱都没这么多，但我想，来都来了，去试试。结果真到面试环节，我才发现，这个工作不能日结，简直是在白白耽误我的时间。

那天我还面试了电影院检票员的工作，最后对方要我签为期十天的劳动合同。我不清楚自己能在上海待几天，白纸黑字的合同也不敢乱签，就放弃了。经过了好几次失败的经历后，我发现，网上的招聘骗局不少，就不再在求职网站上找工作了。

最终，想起我平时在二手平台上卖东西时，也看到过招聘信息，我决定试试，成功联系到一份发传单的工作。下午到了对方提供的地址后，我才发现我的工作是在服装店里卖东西，立即就能上岗，工资日结，180元一天。

第一天上班，4个小时，我的营业额超过了1000元，不过工资隔天才能结。根据网友的指点，当天晚上我决定去网吧过夜，也在那里度过了我的18岁生日。

接下来的两天我都在店里上班。在货仓理货的时候，我发现，当我夹在几堆高耸的鞋盒子中间，看起来像是站在 “陆家嘴三件套”的高楼大厦之间。那时候我还没看到 “陆家嘴三件套”，决定先拍个“货仓三件套”。

第二天下班时，我拿到了工资，奢侈了一把，花了109元在一家汤泉店洗澡过夜。到第三天，我气色好多了，不过却感冒了，总是流鼻涕。那天我整理了很多货品，因为不会叠衣服被一位顾客吐槽，当天也在反复练习后，变得熟练了很多，还被其他顾客夸服务好。晚上，我又回到了网吧过夜，因为性价比确实极高。

在上海的第六天，店长妹妹过来帮忙，我就被通知“失业”了。

于是我坐上地铁，准备去看东方明珠和“陆家嘴三件套”，实现来上海最初的愿望。我原本是想走进去，从高处往下看的，但真到了那里，我却只是站在下面仰望，拍了几张照片就走了。因为感觉自己并不属于那里，内心有种害怕的感觉。

那天晚上，我又来到外滩，尝试一下能不能把我的球衣卖给外国游客。球衣是我初中时在网上花50元钱买的，出发时我就想，带上它，找不到工作时，可以拿来换钱。当时我还想过在网上开直播赚钱，但转念一想，我的直播也没什么看点，就没播。

卖球衣之前，我光是做心理准备，就花了40分钟，确认对方说的是英语以后，才上前打招呼。当时我还戴了一块奖牌，是我高中参加微型马拉松拿到第四名时的奖品，我原本计划，如果做发传单的工作，就带着这块奖牌，人家或许更愿意搭理我，结果最后是在卖球衣的时候派上了用场。

但我尝试了三四次，球衣也没卖掉。我给球衣定价100元，可能定高了，也可能是我英语不够好，没有完全表达出自己的想法。我在贵阳没什么机会见到外国人，当我准备把球衣卖给外国人的时候，我其实很想告诉他们我的流浪计划，也想向他们介绍中国，但我的英语能力达不到这个水平。

不过，光是尝试这件事，就让我很高兴了。那天，我在外滩待到凌晨1点，地铁早就停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去哪，就扫了一辆共享单车漫无目的地骑。我记得，当时马路上空无一人，路灯昏黄，我一边骑车一边开心傻笑，觉得这一趟实在是太疯狂了。

也是在那天，我决定结束“流浪上海”计划，一方面是因为我感冒了，上班的时候头痛，时不时还眼冒金星，连续几天没睡好，身体实在顶不住了；另一方面，我意识到，我再这样在上海待下去也没什么用，只是在重复前几天的打工和流浪。

离开上海之前，我在住了几晚的网吧吃了最后一碗面，也跟店长说明离意，店长鼓励我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那段时间我恰好有朋友在苏州旅游，打算从上海坐飞机回贵阳，就给我也买了一张机票。不过后来他因为没赶上高铁，错过了航班，我就生平第一次，独自坐了飞机。我发现飞机上的环境比火车上好，更安静，食物好吃一些，飞机上的乘客和绿皮火车上的乘客，似乎也不是一类人。这让我想起网上一句话，坐飞机来上海的人，才是来体验上海的。

对了，飞机票一共400多元，后来我准备慢慢从生活费里攒下来还给朋友。加上来程229元的火车票，我这一趟基本收入支出相抵，不挣不亏。

潘文豪第一次一个人坐飞机

来上海之前，我对自己很有信心，觉得我很能吃苦，哪怕从最基础的打工工作做起，也能成功。但在店里工作两天后，我发现自己之前想得太简单了。我是能吃苦，可我在店里的工作，谁能都做，一直吃这种苦，没什么意义。

之前我内心里有一种想法，觉得我们的人生，从出生那一刻开始，很多东西就已经决定了，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所以我虽然写过一句话，“一切皆有可能”，但只是自我安慰，表明我始终没有放弃，至少我还可以改变一下自己。

找工作的经历让我意识到，不要美化自己没有走过的道路。但来上海的这段经历，确实让我收获了很多，最大的体会是，相比学校里浮于形式的知识，更重要的是如何解决生活中的问题。学校里的老师，当然也教过我们如何生活，但都不如自己亲身体验来得真切。

回家后，一开始，我的学习状态焕然一新，也幻想过自己的成绩突飞猛进。可没过多久，我又回到原先的自己，一学习就打哈欠犯困，身体是很诚实的，我已经落下太多。

所以你如果问我，什么叫成功，我也说不上来。以前我会有一个模糊的目标，比如想买一辆自己的车，但如今，就我个人而言，我知道我的身心方面都有点问题，那对我来说，我只要不放弃，就算成功。

我知道，我今年的分数跟我的努力很配得上，我不想找借口，也不想读专科，所以决定复读，连志愿都没填。曾经，我想过当兵，但我太矮了，不符合要求，也想过以后努力考个公务员，但我觉得我更适合做生意。

潘文豪高考成绩

如今，这些我都不想了，我相信，未来一定有一条属于我的路，这条路上有好的大学和好的工作，有我更健康的身体，也有我再次回到上海的情景——考到上海的学校，或者挣到钱了，至少到外滩那家我曾经不敢点菜的家常菜馆，好好吃一顿。

（本文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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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排版：布雷克 / 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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