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合资，日本钢铁巨头的中国往事
7月23日，宝钢股份公告，将以17.58亿元收购日本制铁持有的宝日汽车板50%股权，日本制铁就此撤出了与宝钢股份的合资业务。作为日本最大的钢铁制造商，上个世纪80年代，在日本制铁的全面协助下，中国宝钢应运而生。半个世纪来，两者地位发生巨大逆转，中国钢铁随国力上升大幅崛起，师徒从相合到相争，成了时代变迁的最好注脚。
这段历史的落幕来得波澜不惊，仅在宝钢的一纸公告中，以及日铁的官网中得以一窥究竟。今天就以一篇小文，记录这段往事，以供未知者借鉴、知情者纪念。
日本服务员端上了考察团成员没有见过的易拉罐啤酒，用钢做的，一拉就开，日本人把钢铁轧制得像纸那样薄。考察团乘坐大使馆提供的国产轿车，车速慢，追不上日本车，加速后汽车还抛锚了。叶志强说，轿车用的是热轧钢板，又厚又重，还生锈，而日本车用的冷轧钢板，轻盈、美观。
一个多月后，回国的叶志强向中央汇报考察的情况。在讲述这两个细节前，他放映了新日铁赠送的一个电影短片：整洁的工厂、稀少的工人、几个人在计算机前操作体积庞大的高炉和转炉。现场有人发出疑问：“这是真的吗？”
影片中的新日铁，由日本两家公司合并而来，是日本钢铁业的老大。叶志强在考察报告中对比了中日两国的钢铁产量，1960年，日本产钢量只比中国多了300多万吨。13年后的1973年，日本年产钢量为1.19亿吨，是中国的4倍多。
叶志强的结论是，中国的冶金行业落后日本有20年。他的这次考察行动，成为了宝钢诞生的催化剂。
1978年10月，邓小平访问日本。他此行的目的之一，就是来日本学习、借鉴实现现代化的经验。在新日铁旗下的君津钢铁厂，他参观了热轧车间和高炉。
邓小平说：“我们管理能力差，想学习。我们订一个君子协定，包教包会。教师保证教好、学生保证学好！”他对陪同参观的新日铁社长稻山嘉宽说，就照这个样子，帮我们建一个厂子。
此时的中国人急切渴望学习新技术，引进新设备，把钢铁等落后的工业推向新台阶。
当时多个出国考察团们走访日本、欧洲时发现，工业化国家出现了结构调整和产业转移的趋势，资本主义国家正处于萧条期，产品、技术、资本过剩，急于寻求出路，日本与西欧国家都争相同中国谈贸易合作。
国际环境也发生改变，这些国家认为，中国的发展有助于亚洲、世界的稳定。这为中国迅速扩大引进新技术和成套设备提供了机遇。
1978年12月21日，中国技术进出口总公司和新日铁签订《关于订购上海宝山钢铁总厂成套设备的总协议书》，全面引进新日铁的设备和技术。12月23日，十一届三中全会闭幕的第二天，日后成为中国钢铁之主的宝钢，在上海打下了第一根桩。
稻山嘉宽作为合作方新日铁的代表，在动工典礼上说：“从宝钢工程的技术水平和建设速度的要求来看，在世界钢铁工业建设史上是空前的。这个工程在建设过程中很可能会遇到初期阶段估计不到的许多困难。”
他说，双方紧密合作，就一定会战胜各种困难。
在动工典礼的一个月前，工地现场的人数达到数万，准备工作也已就绪。但在等待破土动工的日子里，新日铁有些着急。时任中共上海市委副书记的陈锦华回忆说，对方当时担心动荡会不会卷土重来，影响开工。
197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后，稻山嘉宽曾与中国领导人会谈，并为武汉钢铁厂建设钢板生产线。“他们对‘特殊时期’中发生的停工、武斗印象太深。”陈锦华写道。
宝钢的技术引进谈判，“从询价、报价直至签订合同，前后仅一年多时间，接待了7个国家30多家企业，100多个专业代表团。前后有2100多批，4500多人来华商谈。最紧张的时候，同时开列了108张谈判桌。有两个数字足以让人惊叹：一是引进谈判13000多场次；二是消化技术资料、图纸达320吨。”
一部纪录片讲述了谈判中的几个故事。
宝钢的总体设计任务由新日铁总包负责。第一轮谈判讨论的是设计总图，即整体厂区的规划。新日铁提出的规划是，从生产流程从原料进厂到成品出厂，呈“C”字形环形布局，紧凑简洁，能大大节省土地。
宝钢提出反对，向日方提出修改建议：宝钢总图设计需考虑未来扩大至年产千万吨级的可能性，原料码头和厂南侧应分别预留扩建空间和800米宽的发展用地，这为宝钢未来扩建创造了条件。
图源：网络
在设备选型谈判时，日方提议以君津厂为样板，但宝钢了解到新日铁旗下的八幡厂、大分厂技术更先进，要求引进这两厂的设备，强调合同约定引进最先进技术。谈判陷入僵局一个多月，直至宝钢表示考虑西方合作伙伴，新日铁才让步。
算上新日铁以及关联的企业，日方先后共有1万名人员访华。而宝钢后来也派遣员工们去日本学习技术。日本作家山崎丰子也以此素材，创作了长篇小说《大地之子》。
炼钢厂建筑工地旁边的宝山宾馆是日方派遣人员的居住地，常驻人数达到了1000人之多。他们对中国员工的求知热情感到震惊。
一位被派遣到中国的日本人回忆，他跟宝钢人分享如何移动巨大机械、管理炼钢中的温度和压力、判断零部件的寿命等钢铁技术。他若在现场做笔记，立刻会有人请求查看，甚至要求用英语解释，即便详细说明后，他们仍会深入追问有没有其他方法。
他对中方员工的评价是：“他们抱着学不会就要死的觉悟”。
1979年，宝钢建设的初期，恰逢国民经济的三年调整期（1979—1981）。
当时国民经济比例失调：经济过热、各地纷纷上项目、财政赤字。1979年赤字170余亿元，1980年120余亿元。到1980年物价稳不住了，商品价格上涨6%，其中城市上涨8.1%，农村上涨4.4%。多个项目引进设备时需要外汇，而当时中国的外汇储备并不充裕。
计划投资300亿元，其中包括47亿美元的外汇资金的宝钢是当时国内投资最大、引进技术装备最多的工程。它自然是经济调整的焦点。“由于国家建设资金紧张，宝钢与外商签订的购买设备合同难以兑现，建设一度停了下来。”
不过，经过多次的调研、专题讨论之后，宝钢得以继续建设。1979年7月，邓小平到上海视察时说：“宝钢国内外议论多。我们不后悔，问题是要干好。第一要干，第二要保证干好。”
1980年，宝钢因为基础桩位位移的问题，再一次进入舆论视野：“上海地基松软，钢桩位移，工厂会不会滑到长江里去？”专家们现场勘查论证后认定，“土建位移属于正常情况”。
上海宝山钢铁厂的码头
而在当年8月至9月召开的人大会议上，宝钢成了争议的焦点。代表们的问题主要聚焦于几个方面：宝钢的投资规模是否过大以至于成为无底洞、进口铁矿石的供应是否足够安全、建厂地点是否存在地质隐患以及可能带来的环境污染问题。
新日铁看报纸了解到此事后，开始通过多种渠道了解缘由。
不久，国务院通知上海：宝钢工程“一期停缓，二期不谈，两板（指热轧钢板和冷轧钢板）退货”。12月23日，中央财经领导小组会议决定，宝钢一期是否继续建设，须组织专家论证；二期工程停建。
1981年1月初，日本政府获得了这个消息后，便派人来北京了解情况。日方的代表们了解到财政赤字等相关情况后表示，虽然目前有困难，但还是希望合作能继续下去，解决难题的方法，可以具体商量。当年年底，日方提供1800亿日元贷款。
宝钢一期工程论证会分别在北京、上海宝钢工地举行，会议开了近一个月。
共有来自17个委、局、院校，以及宝钢工程指挥部和宝钢顾问委员会的领导干部、专家和工程技术人员等200多人参加会议。
1981年2月10日，国务院召开宝钢问题会议，听取专家论证会情况汇报。宝钢工程副总指挥、冶金部副部长马成德发言后，国务院领导问他：“你的意思是，多用10个亿救活100多亿（指宝钢已用的投资额），少用10个亿，100多亿就付之东流了。”马成德答：“是这个意思。”
会后，国务院领导先后到上海考察。当年8月，宝钢一期续建。
与此同时，对外工作的重点就是对合同的处理。“6—9月，集中展开对外交涉，中止已经签订的合同。这一对外交涉引起国外舆论的强烈反响，中方外事人员则多方进行工作，向世界表明：在国际上建设计划调整实属常见，中国从来重合同、守信用，对出现的问题，应本着友好的态度协商解决，中方可以承担对方已进行工作部分的合理损失。经此郑重声明，在国际上引起的波澜才逐步减弱。”
1985年，经7年建设的宝钢一期工程建成投产。稻山嘉宽致辞，“我们走到今天，历经了种种困难，但重要的是，在中日双方的友好和努力下，克服了一个又一个的艰难险阻”。
21世纪初，完成三期工程建设的宝钢，成为千万吨级钢铁企业。它吸收其他公司，组建成宝钢集团，旗下的宝钢股份也成功上市。
2004年7月，宝钢与新日铁成立合资的宝钢日铁汽车板有限公司，注册资本30亿元，双方股份各占一半，主要生产销售汽车用的钢板。
双方也都依循着钢铁行业常见的兼并、整合之路。2016年，宝钢与武钢合并，组建成新的“钢铁巨人”中国宝武钢铁集团。3年后，与其他公司兼并的新日铁，更名为日本制铁公司。世界钢铁协会统计数据显示，2023年，日本制铁粗钢产量为4366万吨，位列全球第四，中国宝武产量为1.3亿吨，稳居全球第一。
上海，中国宝武钢铁集团大厦
一起官司暗示着双方的竞争。
丰田曾是日本制铁的客户。自2019年起，宝钢股份也开始向丰田批量供应电磁钢板。该产品俗称硅钢，是新能源汽车驱动电机的核心燃料。2021年，日本制铁向日本法院提起诉讼，称宝钢股份向丰田汽车供应的电磁钢板侵犯了其专利权。宝钢股份当时回应称，将积极应诉，坚决捍卫公司权益。
目前并无该诉讼的最新消息。
今年7月，日本制铁从双方合资的宝钢日铁汽车板有限公司中完全退出。宝钢股份将收购对方持有的50%的股份。据了解，双方合资期限是20年，将在本月底到期。
有分析认为，日本制铁退出的原因是，作为公司主要客户的丰田、本田等日系车在中国的销量逐年下滑，日本制铁认为很难实现业务增长。另外，中国钢铁企业的技术实力越来越强，汽车用钢板市场的竞争也越来越激烈。
在退出与宝钢的合资业业务后，日本制铁在华还有其他合资业务——与宝武旗下武钢合资的食品罐等铁皮制造业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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