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星球”退出中国:那些走在网红景点之前的旅行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6月26日,旅行指南公司“孤独星球”宣布关闭中国办公室,停止在中国的出版业务。“孤独星球”在中国的所有官方社交媒体账号已停止更新,暂时不会再有新的中文指南书面世。
就连它的前言我都读了好多遍!1972年,26岁的托尼·惠勒和22岁的莫琳·惠勒开始了他们的蜜月旅行。他们开一辆旧车,从英格兰出发,沿巴尔干半岛穿越欧亚大陆,从阿富汗,经过新加坡、印尼,最后回到澳大利亚悉尼,耗时9个月。惠勒夫妇在厨房的餐桌上把旅程整理成书,这就是“孤独星球”的开端。
《国家地理》杂志出过一本合集《有待探险的世界》。《卫报》记者西蒙•温切斯特在序言中回忆往昔:冬日的伦敦,在航运公司集中的科克斯普尔街尽头,明亮的橱窗里摆放着远洋船只的模型。在浪漫故事、幻想和白日梦的激荡下,男孩最大的渴望是走到办事员高台子跟前,让他给一张手写船票。
伦敦街道(视觉中国)
小时候,我也有我的科克斯普尔街。家里的堂屋内靠墙放着一条沙发。我常站在上面玩耍,刚好能看清贴在墙上的一幅世界地图。我常常就着外公的报纸,寻找那些新闻里的地名。环游世界像一颗不安分的种子,埋在心底。 拥有第一本《孤独星球》时,我也26岁,刚刚开始工作不久,有了可供自己支配的时间和金钱。惠勒夫妇的故事,让我觉得童年的念想并不遥远。
2006年,“孤独星球”系列与三联书店合作推出中文版,进入中国市场。这不是一个偶然。
那时候,互联网服务尚不发达。国内有过海外自由行经验的旅行者也不多见。作为世界上最著名的旅行指南,“孤独星球”迅速占据了旅行者书架。
其次,是在普遍适用的情况下不失个性化。虽然作为旅行工具书,“孤独星球”系列的成书都有固定范式,但它也强调作者性。还记得每次购买新指南,我都会仔细看看前面的作者简介。此后的阅读变得像是一场私人对话。他们会教我如何市场砍价,砍到多少算是合理;会告诉我哪家餐厅的老板喜欢送小吃和饮料;也会分享旅行里那些小众有趣的发现。在罗马,如果不是《孤独星球》的推荐,我绝无可能会去那个名叫圣克莱门特的小教堂 。深入地下室,一条古罗马引水渠的潺潺水声环绕着我。我伸手触摸敞开水渠中的冰冷水流,疑心它会嗖地把我卷回两千年前去。
罗马(Lonely Planet)
《孤独星球》的作者们对观光地的评价更是直言不讳。在早起出版的英国指南里。作者们批评说,游览白金汉宫(当时那里是开放的)是浪费时间,因为女王品位很差。
他们不一定都是对的。在乌兹别克斯坦的撒马尔罕,因为指南上意兴阑珊的寥寥数语,我险些错过了阿夫罗夏伯遗址。对于指南作者来说,那只是粟特古城一片蒿草丛生的废墟,但当展厅里唐代仕女泛舟的壁画展现在我眼前,“丝绸之路”的概念从未如此具体而清晰。
这并不奇怪,更算不得什么过错。旅行和音乐、阅读一样,原本就是非常私人化的体验。我乐意接受和指南作者们神交,听取他们的意见,然后睁大眼睛,收获自己的感受和理解。
《爱情与灵药》剧照
我毫不怀疑,《孤独星球》旅行指南一定推荐了“茅草屋”,很可能也提到过这家餐厅曾在2014年遭遇恐怖袭击的骇人事件。但我更清楚地记得的是,去餐厅前,我仔细在互联网上搜索过它的历史。真正吸引我的是美国驻吉布提前大使托马斯:凯利的话。他说,吉布提就像是上世纪40年代的卡萨布兰卡。
互联网对《孤独星球》的冲击早有显现。2015年夏天,我和同事去意大利出差。回来以后,他赠给我一个称号:“行走的LP(《孤独星球》)”。这个称号有大部分要归功于我出色的带路能力:在佛罗伦萨、威尼斯、罗马,我们两个交通基本靠走,没有迷过一次路,也没有问过一次路。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手机电子地图的便利。我再也不研究《孤独星球》上那些比例尺各异的地图了。
互联网崛起的时代,《孤独星球》的商业价值多年来一直处于收缩状态。2007年和2011年,BBC环球分两次共斥资1亿3000万英镑买下《孤独星球》。2013年,当它把《孤独星球》卖给美国NC2 Media时,仅卖出5150万英镑。2020年,《孤独星球》又被转卖给了美国数字媒体控股公司Red Ventures,售价又缩水了约35%。同年,受新冠疫情影响,《孤独星球》还先后关闭了澳大利亚墨尔本总部办公室以及位于英国伦敦的办事处。全线停止英文版杂志业务,仅维持旅游指南手册的发行。
曾经,哪怕并没有要出远门,我也喜欢在睡前随便翻开一本旅行指南,想像字里行间的另一个世界。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孤独星球》这个曾经让我心潮澎湃的名字逐渐从生活里远去。我习惯于拿起手机,打开社交媒体,在搜索栏里寻找我想知道的一切。我必须承认,互联网给了我前所未有的便利,我很难抵御这种诱惑,但旅行体验因此变得更好了吗?
《问心》剧照
第二年,开罗的游客中心建了起来。旅馆里有了空调。水翼船和柴油汽车在尼罗河里来回穿梭。法老一天要接见数以千计的游客了。西蒙•温切斯特曾经感慨:“旅行的浪漫色彩,不久之前还是那样强大的一种动力,在目前这种形式的旅行中已经荡然无存……”
我觉得,他感叹得未免太早。温切斯特的对照组,是上世纪初的旅行家们。他们钻进刚刚打开的图坦卡蒙陵墓,在中亚的荒漠里邂逅酋长和毛拉们。那时候,内罗毕的街头,受惊的斑马在狂奔,狮子看到人会吓得逃走,花豹追着家狗,一直撵到门廊前面来。
温切斯特当初一定不会想到,今天,当人们决定去一个地方旅行时,他们可能已经对那里的样子了然于心,全然不会期待出现什么预想之外的“岔子”。
在《孤独星球》如日中天的年代,也曾有人批判说:“……人们在研究旅行指南,这根本不是旅行,不游览任何书里没推荐的风景,不去任何第139页里没有提到的地方,不跟任何本地人说话,不结识新的朋友。多么孤独的旅程,怪不得叫孤独的星球……”
我不得不说句公道话。当旅行指南还印在纸上,它们所能够提供还只是以文字形式记载的基本信息。你需要从每个词条有限的介绍中,估摸自己感兴趣的景点,从十多页的餐厅名单里抓阄碰运气。白纸黑字之外,远方还存在巨大的想象空间,“未知之境”一息尚存。而这,就是温切斯特所说的“浪漫色彩”。
现在,“未知之境”濒临灭绝。论坛、点评网站……海量的平台和存储空间让人们有机会事无巨细地分享旅行中的一点一滴,不仅用文字,还有照片!
《去有风的地方》剧照
我不得不说,德埃桑迪斯公爵式的担忧在今天可说相当普遍了。海量网络旅行攻略把我们的期待推到了极致。尤其是那些完美的照片,它们拍摄于最好的天气,选择了最恰当的角度,还有精心设计的滤镜加持。当我们终于翻越山海,到达了它们所呈现的地方时,内心往往会遭遇一点失落:“原来它没有那么美”,“原来人那么多”,“这里是不错,但……也就这样吧。”
记得以前看《孤独星球》,每个地区章节的前面,总有较大篇幅介绍当地的历史和文化。流行在网络论坛上发表游记的时代,有关个体经验和历史文化信息的文字也不少见,但后来,互联网日益碎片化,社交媒体上,类似的文字几乎已经失去存在空间。更不会有人苦口婆心地提醒你如何“负责任的旅行”了。我曾经沿着中亚的两条母亲河锡尔河和阿姆河一路西行,到达干涸的咸海。伴随我的是《孤独星球》的叮咛:中亚水资源匮乏,须节约用水用电。
现在,互联网有的是太多的“必去”,人们也乐于“听劝”。旅行不再具备向外和向内探求的意义,仅仅是一种享受、以及一种自我标榜的消费方式。归根结底,时间和金钱的使用效率必须被推到极致:最著名的景点一一走过,最有特色的小店不能漏掉,网红餐厅也需尝一尝。在这所有的地理坐标间奔走的间隙,我们还需要抽出时间遣词造句、整理照片,把它们发布到社交网络上。这还没完——你一定也曾在旅行的路上不止一次地掏出过手机,检查点赞的数量,回复热心读者的评论。在这一刻,“去过”的意义压倒了一切,“身处此地”的感受变得模糊且难以捉摸。
我所有的最难忘的旅行经历,几乎都不是在著名景点或者打卡地获得的。还记得在印度拉贾斯坦邦的“蓝色之城”焦特布尔,黄昏前下过阵雨,我到旅馆屋顶晾洗过的头发。在清真寺的宣礼声中,眼前错落层叠的房屋呈现或深或浅的蓝色,阳光给白墙笼上一层粉光。几只猴子在寺庙房檐上出没,三个在邻家的房顶玩耍的孩子笑着冲我招手。那一幕,永远珍藏在记忆里,无法解释,无需言说,它属于,且只属于我。
去年搬家的时候,我最终没有带走那些被我保存了多年的《孤独星球》。它们仿佛是上一个时代的遗存。就像逐渐陌生远去的老朋友,过去的事,就让它留在记忆里吧。
在微信公众号发表的最后一篇告别文章里,《孤独星球》写道:“亲眼的目睹,亲手的抚触,亲耳的聆听,亲身的经历,这样的体验是珍贵而复杂的,无可比拟,无法磨灭。”这是我作为一个旅行新手时,《孤独星球》曾经教给我的。我会一直记得它。
《孤独星球》公告
排版 / 审核:米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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