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拉萨|西藏游记4
从林芝开车去拉萨,上高速前走了一段318。时不时的,车窗外掠过一个奋力骑行的身影。这时我会叫小陈开慢点,再开慢点,然后透过车窗,好好观察这些骑行者的模样。他们大都年纪轻轻,穿深色衣服,全身上下包裹地严严实实,身后车架上装着两三个行囊。
如小陈所说,现在骑车去拉萨的人,看起来确实并不落魄。不像当年,我骑车去拉萨的时候,落魄,穷困,发窘。不仅是我,那时不管骑车的还是骑摩托的,在藏区只需要半个月功夫,就能打造出一副流浪汉相貌,看起来跟涌向拉萨去开丐帮大会一样。
小陈唯恐我儿子不知道,特地告诉艾文,说你妈当年也不是自己骑上去的,唐古拉山垭口靠大货车拉上去的。
对,那事是真的,在唐古拉山垭口前一站,队友体力不支决定要搭车,我本来想冒险继续骑,但三个队友,只剩下我一个人。唐古拉山垭口又是所有人都说高反厉害的地方,于是心想,好吧,算了,这是我的第一次,也不用太冒险。
我还这么年轻,以后总可以做得更好。谁知道那也是我最后一次骑车进藏,后来没有了勇气,也没有了体力。
当年抵达五千多米的垭口时,道路两边停满大货车,垭口不像我想象中那么荒凉,而是开了几间小饭馆,在这么空气稀薄的地方。外面冷风刺骨,小饭馆里很温暖,声音嘈杂,味道也很重。简单吃完一碗面后,我去外面看星空,五千多米确实很冷,头也像裂开一样开始疼。那时我不知道这就是高反,年轻的时候好像什么苦都能扛下来。
之后就是畅快无比的下坡路,从羊八井开始,一路像乘着风,飞驰而下,拉萨,我来了。
坐飞机到拉萨的人,比如小陈和我儿子,觉得拉萨平平无奇,没什么好玩。不像林芝有那么多森林,或者墨脱有雅鲁藏布江果果塘大拐弯。
我呢,到酒店一放下行李,跃跃欲试要出门走一圈。以前住过的东措,从酒店出发,不过十来分钟。傍晚六点,拉萨的阳光像金子,洒在旅人的脸上,血液似乎微微沸腾。
真的站在拉萨东措青年旅舍门口时,脑袋里关于它的回忆悉数亮了起来。
想到前台笑嘻嘻的几个拉姆,坐在木头台阶上的旅人,院子里永远都有人在聊天,楼道上只要碰到人,准会互相打个招呼,问你从哪来要去哪。
如今东措一片空空荡荡,门口贴了张纸条,说是正在装修升级。楼梯上还有一张皱巴巴的白纸,写着大门12点关闭。哦,是的,那些在拉萨疯狂的夜晚,小酒馆里跟着大家一起吹牛,半夜一两点翻过门口的大铁门,再找个最帅的小伙子,去找拉姆要钥匙。
拉姆肯定不愿意,但最后肯定又是给了。房间里有人鼾声大作,有人热烈地聊着天,有人喝醉了正在哭……206房间里,我听过无数传奇故事,一路搭油罐车从新疆来的女孩,骑摩托车摔断腿的男孩,刚从中东回来的传奇猛士……我的冒险经历在这些人面前,连一个小指头都算不上。不过因为骑车来拉萨,又刚刚够上了可以一起海阔天空的门槛。
那年上海的亲戚们听说我骑车去拉萨,有句话印象最深刻,说我“傻不傻癫不癫,骑什么自行车”。在上海是离谱又疯癫的事,在拉萨连吹牛的资格都没有。
可能这就是文艺青年把拉萨当成圣地的原因。我们在这里过着一种既荒谬又疯狂的生活,好像每一天都没有明天一般,活着。
在空无一人的旅馆里逛荡一圈,靠在大门边上,看着信息墙上那些消息,不知道为什么,激动地流了两行眼泪。冲锋衣的帽子盖在头上,没有人看到一个40岁的女人正在哭。
回去的路上,走过吉日四巷,八朗学一巷,旁边的藏族阿奶,僧人,在我面前如云般经过,跟记忆中的巷子完全重叠。之后在一家清真餐馆门口,买了一张五块钱的馕,慢慢撕着,走回酒店。
21岁那会,我经常只用一张馕打发一餐,因为穷,手头紧。40岁也会,因为馕真的好吃,又香又脆,还有股韧劲。
第二天,我和艾文一起逛这些巷子,告诉他,如果不是26岁我第二次来了拉萨,从这里出发去印度,就不会认识你爸,我会跟别人结婚,生的小孩也不会是你了。
他在旁边笑眯眯地听着,只回答了一句:那倒也是。
嗨,他完全不理解这其中的宿命感。
比起前两次单身来拉萨,这次我拖家带口,表现得非常像一个成熟的游客。先是给妹妹买了一身一百块的藏袍,在大昭寺附近,让一个卓玛用十块钱四条的手艺,编了一头的彩辫。卓玛还问我,你要不要?
哦,不,不用,我是短发。
拉萨是一座很单纯的城市,所有的小店生意都好得很,还有很多藏人带着一脖子天珠玛瑙蜜蜡,在马路上交易,热闹得很。逛着逛着,我也动了心思,想要买一串绿松石。八廓街一家小店,老板开价450,小陈直言不讳说,这是假的。老板脸色如常,毫不辩解,笑眯眯说着:不买没关系。
后来又去一家店,这老板直接在一串很绿的绿松石手串上,标了四个字,注脚手串。他有真松石,品质一般,不过,好歹是真的。老板很卖力地推销,一边拈着一颗颗小石头一边说:我喜欢这些不完美的石头,就像我的内心。
又说,他一路被骗,骗了整整十年,才略懂了一些绿松石。
跟我熟悉的拉萨一模一样,在这种氛围感中,我买了一串300的绿松石手串,不漂亮,甚至有点丑。拿到艾文面前献宝一番,他说:虽然是真的,但品质太差了,根本不值钱。
你不明白,你妈买的是情怀。
艾文在天桥上,执着地拍摄着布达拉宫的夜景。小陈带着妹妹在夜市吃牛肉串,我在八廓街逛来逛去,企图再收获一些青春时的梦想。
当年住不上的高级酒店,现在住上了。当年吃不上的石锅鸡,现在也吃上了。当年压根没想买的绿松石手串,现在也买了。
确实,内心也并不觉得欢欣鼓舞。还是那个馕好吃,跟十几年前一个味道。
拖家带口来,再也不像以前,满满都是故事。
第二天发生了几个小插曲。先是小陈的钱包找不到了,里面放着所有人的身份证。他在酒店房间里挖地三尺,问妹妹到底放哪里去了。妹一开始说不知道,后来才笑嘻嘻说,放在床底下。
艾文在林芝捉了一堆虫子,来到拉萨他专心致志地给这些甲虫分类,问我要东西在盒子上钻孔。我随手翻了个针线包给他。晚上快睡觉的时候,发现这个针线包里所有针都不见了。
我和小陈吓得大惊失色,针呢?会在床上?还是椅子上?还是地毯某个角落?要命了。
一番盘查后,还是妹妹藏的,还是她笑嘻嘻地说:我藏起来啦。
又在房间里大海捞针一般,找了半天,发现妹藏在她的玩具塑料小盒子里,一根不少。
找到针后刚松口气,艾文发现他在林芝捉的蝎子不见了,这下我跟小陈吓得直接从地毯上跳起来,哪里哪里?是逃跑了吗?
凶手仍然是妹妹,她把装蝎子的小盒子,藏在她的玩具包里。她成功给了我们每个人一份惊吓,让我和小陈身为中年人,体验到了种种过山车般的体验。
还好,没出啥事。我们就像两个倒霉的保安队长,大晚上开始自我检讨:怎么会出现这种错误?将来如何避免这种错误?以后应该怎么做得万无一失?
以前大山大海,哪里都敢闯荡的女孩,18年后,成了一个谨小慎微的母亲。
她的女儿穿着一身漂亮的藏袍,走在大街上,人人都夸:好可爱啊。她的儿子牵着妹妹的手,另一只手护着相机,想要找一个完美的景点,拍出几张好看的照片。
她很满足,跟在一双儿女身后,穿行在拉萨的巷子里,守护着这份平凡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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