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我变成了“自我感动型”子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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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读者:月亮粟
临近春节,“相亲相爱一家人”群聊里被妈妈推送了《冬季旅游圣地》的文章,看来又到了要张罗家庭旅游的时间了,但是内心的焦虑也随之而来。
我来自一个地级市的小城市,跟老公在一线城市打拼快十年了。在老家,我们也算是那种值得父母炫耀的子女。小时候最常听到我妈说的话就是,“这都是为了你好”“你长大了就懂了”,所以我现在能在大城市过得还不错,也理所应当对父母的教育和抚养报以感恩之心。我觉得父母老了,该享受我们的照顾了。
《熟年》剧照
这样的想法伴随了我很长时间,但最近几年愈发地不舒服。起因是刚在大城市落了脚,安了家那年。
30岁,我们两个人终于贷款买了一个小房。虽然不是什么好地段,但我们亲自设计了很多收纳空间,把房间装修成奶油色的风格,到处都是小家的温馨。这一番折腾后,也算是在城里有家了,我们迫不及待地邀请父母过来小住,觉得终于可以尽一尽孝心,也终于可以给他们二十年的养育栽培交一份还不错的答卷了。
老家没有直达的高铁,父母转了七个小时的火车才到站。我们的见面没有电视上那种久别重逢地激动,反而觉得陌生。我跟老公早已适应了快节奏的城市生活,穿衣打扮都是舒适休闲为主。远远看到,妈妈穿了一件已经勒出身材痕迹的毛呢外套,而爸爸居然穿了一身不合体的宽肩西装。
《向风而行》剧照
更离谱的是,爸妈拖着我小时候就记得的老旧行李箱,外面缠绕了好几层打包带怕箱子散开,每个人手里还拎了两提“走亲戚专用”礼盒,耀眼的外包装透着浓浓的山寨感。
“拿这些干什么!”我脱口而出了一句带着厌恶语气的话,自己都没想到这就是我们相逢的开场白。
说实话,那一句话我说出来就后悔了,毕竟对不起父母千里迢迢的好心。所以接下来我努力收起自己的不快,尽力扮演一个好女儿的样子。
我们排了很久的队终于打上了出租车。或许是因为我见面的那句开场白,或许是因为司机反复塞行李言语间有些不耐烦,他俩刚坐稳就开始吐槽起周围环境。我妈说,“哎呦出租车怎么这么旧,还不如我们那的宽敞。”我爸说,“这路怎么这么堵,城市大了有什么好”......我内心有一个小火山,一点点在地壳下面咕噜咕噜地开始冒泡。
《小敏家》剧照
终于到了小区,一开车门就看到妈妈的脸色不好看。果然,当拖着行李走到我们贴满小广告堆满电动车的老旧小区楼栋门口时,她发出了中国语言里最博大精深的两个拟声词,“啧!”“哎!”
我内心的岩浆眼看着就要顶破地表喷涌出来了,但我努力咽了下去,毕竟我还有很多设计好的台词没有讲。
我本来想象的,打开门就给爸妈介绍我精心设计的隐藏式玄关,墙壁上可以拉开鞋柜和换鞋凳,甚至在前一周刚给他俩网购了一个磁吸鞋拔子藏在了门框后面。我的小客厅里每个家具都带收纳功能,沙发也可以变成一张舒适的双人床。洗手间虽然小,但是我精巧地做了干湿分离,马桶上还装了他们没见过也没用过的迷你内衣洗衣机,这样连小件衣服都不用耗费手洗了。
《都挺好》剧照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妈的嫌弃继续喷发了出来,“客厅这么小”“折叠床能算床吗”“洗个内裤袜子都不用手,这不浪费水吗”......
见面不过两个小时,好像已经隔了两个世纪,我觉得跟父母已经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当天晚上我进行了深刻的自我反省。父母长途跋涉来到这里,路上一定经历了各种疲惫和不悦。他们之所以那样打扮带那些礼物,也是觉得自己是小地方来的,不要给我们做子女的丢脸。他们揶揄出租车司机和周遭环境,也是掩饰自己“没见过世面”的慌乱。至于他们嫌弃我的房子,我暂时还没有想出合理的理由。
休息过后,我大大调低了自己的期待值,父母也明显收敛了自己的语气,我们看起来又重新恢复了“相亲相爱一家人”的样子。
父母的探亲之旅,我之前做了本计划手账,每一天都设计了详细的行程。几个著名景点是必去之地,几个本地的特色小吃店也穿插其中,而且都从软件上查过了星级评价。我还特意预约了几场音乐会和话剧表演,这些文化体验在我们那种小地方可看不着。
这本手账里,我每一天后面都留了一页空白,想着旅行结束后把当天最经典的照片洗出来贴上,整理成一本段美好的回忆。
但有了第一天的经验,后面的行程我不得不做了修改。比如过于网红的景点我删掉了,不然他们会说“人挤人有什么好看的。”比如特色“苍蝇”馆子也没去,他们会说“这么脏的店能吃吗?”
父母果然对他们记忆里的名胜景区很感兴趣,在各种著名的打卡点留下“到此一游”的照片。妈妈甚至会从出行前新买的背包里,掏出一条耀眼的丝巾,自己打扮出各种亮眼的造型。
《我的前半生》剧照
但是看音乐会那天,我的不适感又出现了——父母又盛装出席了。不知道是他们就是觉得这样好看,还是内心带着一点点自卑,可能他们觉得音乐厅、古典音乐,都是他们能体会到的最高雅的名词吧。妈妈穿上了我结婚那年新买的翠绿色高领羊绒衫,爸爸穿上了鸡心领的羊毛衫,内搭着白衬衣,还打了一根大红色条纹的领带。那条领带上的条纹自带反光效果,让人无论如何也没法回避它。
音乐厅的座位很紧凑,一个挨着一个,密密麻麻坐满了人。刚开演几分钟,我就明显闻到了一股人体汗液打湿毛线纤维的气味。周围人都脱下了厚外套穿着单薄的衣服,父母一定是不知道室内场馆的温度会高达二十几度,已经开始呼呼冒汗了。
不知道是不是燥热的原因,妈妈显得越来越局促,最后忍无可忍说要去厕所。开演才二十分钟,我陪着她一路抱歉着蹭出了人群。我在洗手间外的走廊里等着,突然听到里面传出一个大爷的吼声,用着本地老住户特有的方言口音。我心里一惊,好像是跟妈妈起了冲突。
《欢乐颂》剧照
原来妈妈误进了男卫生间!我看到她像一个无助的小孩子,被人欺负了一般低着头快步走出来。“这厕所也不写个男女!”妈妈嘟囔着。我抬头一看,男女标志用了极其抽象的图案,一下子确实很难分辨出来。
我一把揽过妈妈,大吼了一声保洁大爷,“不能好好说话吗!”妈妈像受了委屈的小女孩,嚷嚷着不看了要回家。我陪着她上完厕所,她推开卫生间小门看起来又自洽了许多,“这票,很贵吧?要不咱还是听完再走吧。”
我故意开玩笑地说,“那可是老贵了,必须听完再走。”我搂着妈妈的脖子走进音乐厅,忽然意识到小时候她就是这个高度搂着我。
春节又要到了,妈妈在家人群里转了旅游介绍的网文。我以为她在暗示想出去玩,就搜了好几家旅行社的老年产品,选中了一条南方线路发到了群里,并摘抄出“老年专享、节奏慢”的重点。没想妈妈回了两个字,“不去”。
《小敏家》剧照
这样的拉扯我早已习以为常。老公帮我分析,爸妈应该不是不想旅游,而是不想自己跟团游,他们应该还是想跟咱一起去。“欲说还休”是我妈的拿手戏码,老公说的有道理。
但我故意“晾”了他们一天,到晚上回了一句,“要不然我们一起报个团?”没想到爸妈也故意晾了我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回了一句,“可以考虑。”
不知不觉中,小时候他们习惯性地替我做决定,说是为了我好,后来我开始抵触这种被安排和被洗脑,觉得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是一种让人不悦的“自我感动”。
但经过了这些年与父母的相处,我们也从各种的冲突中慢慢磨合了过来,学会了互相理解和保留边界。我一开始一厢情愿地付出,像极了小时候的他们,自以为是地替别人做安排,没有获得自己预期的满足感时,就开始抱怨,怪他们不懂、不领情。
《关于我妈的一切》剧照
后来我反省他们第一次来我们小家时表现出的嫌弃,大概是一种“失控”带来的情绪——觉得孩子完全不按照自己的预期做事了,自己不被需要了。而这种情绪表现出来时,会变成一种强烈的否定。
他们开始觉得跟不上我的步伐时,就会抱怨我走的路不对。就像青春期时我开始自己选衣服,选辅导班,他们也会难以接受“孩子独立了,不需要我们了”带来的失落,会反复地否定我的选择。而这一幕在我否定他们带来的礼品和穿搭时,一模一样。
《欢乐颂》剧照
虽然口头上反对我们对他们的种种安排,但那次探亲旅行后,他们对跟着闺女来大城市“享福”这件事其实还是很满足的,因为我看到他们把每天的行程都整理成了九宫格和小作文,发在了朋友圈,并收获了一票亲朋好友的点赞头像。他们会扶着老花镜的眼镜腿,悄悄地数一共有多少个赞,并以为别人看不到似的自己也点了一个。
排版:初初 / 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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