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学”这个词,可以说是个积极词,本身就给人以希望的感觉。在18岁到25岁的这个年龄段,同龄人可能在做着各种不同的事情:有的上学,有的打工,有的创业,有的休息⋯⋯同样的年龄,不同的状态,这正是成人初显期(Emerging adulthood)的特点之一。相比这些不同的道路,上大学似乎最让人期待成长。从进入大学校门到毕业离开,我们可以期待哪些变化呢?
人的成长不同于植物。大树随着岁月而生长,一年增加一个年轮,而人的发展并不自动随着年龄增长而发生。与其说人的成长需要时间,不如说人的成长需要时间带来的那些东西:外在的经验,内在的神经发育。如果没有外在的经验,一个人总生活在简单重复中,没有机会遇到新的事、新的人、新的书,就会缺少纳入心灵之中的资料。另一方面,对这些资料的消化吸收需要以日渐成熟的神经系统为基础。对于还没有准备好的心灵而言,难以消化的生活经验不仅会让人困惑,甚至会留下创伤。但就算有了外部和内部的条件,人的成长也并不自动发生。成长需要意愿,愿意“觉今是而昨非”,敢于尝试新的方式。《小欢喜》剧照人的成长也与动物不同。动物的生命意义是简单而清晰的:生存和繁衍,让自己强大,让后代延续。然而这种目标对人来说却是不足的:人需要超过生存本身的生命意义。存在主义心理学家认为,人的意义原本为“空”,如同等待书写的白纸,每个人需要寻找并填写自己的生命意义。关于这意义,古今中外有许多论述,例如:在我看过的哲学、文学的著作中,最为常见的一类参考答案,是关心他人,为人类的幸福做出贡献。为什么生命的意义只有参考答案,没有标准答案?因为由别人告知的答案都没有力量,属于每个人的答案只能由自己认知、践行并认同。我们需要探索并回答:在有限的生命里,我要达成什么?实际上,这就是自我同一性——埃里克森心理发展理论的核心概念。人的发展是发现自我、成为自我的过程,也就是在这个世界上找到自己的定位,发现属于自己的人生道路。插图 |Cyan Lin世界的变化让成长变得更加复杂。在上个世纪60年代埃里克森的理论中,自我同一性是青少年发展的重要心理任务。但在今天的社会中,很少有人18岁就能回答“我是谁”——我要做什么样的工作,过什么样的家庭生活,追求什么样的精神生活。几十年来人类的预期寿命大幅增加,我国居民预期寿命已从1960年的43.7岁提高到2021年的78.2岁。随着人的寿命变得更长,一生可以细分为更多的年龄段。最初发展心理学不过划分了成人与儿童,但逐渐划分了两者之间过渡的青少年期。2000年,心理学家阿内特(Jeffrey Jensen Arnett)又划分出青少年和成人之间的成人初显期。或许是因为现代社会的分工更细致、专业、复杂,要选择适合自己的生活道路需要更长时间,真正踏上这些道路也需要储备更多的能力,因而达成自我同一性需要更长的过程。《垫底辣妹》剧照
在自我同一性达成之前,个体需要探索,同时承受着困惑与焦虑。大学生的心理健康风险与青少年期相近。根据《中国国民心理健康发展报告2021〜2022》中的大学生报告,本科生抑郁风险检出率为24.17%,焦虑风险检出率为49.58%。高校的学生心理健康中心日益繁忙地提供心理咨询,帮助遇到困难的大学生更好地适应与发展。成长中的冲突与困惑是当代大学生心理咨询的常见主题。虽然很多表面上是学习困难、人际冲突,但深层往往是自我的定位与抉择。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大学生的许多心理症状背后有着积极意义,“出现问题往往是改变的开始”。或许,在中学阶段因应对高考而暂时忽略的自我探索,在大学得到了复苏的机会,成长的创痛也迎面而来。《天才枪手》剧照一名大学生出现了非常严重的考试焦虑,面对考试无法落笔,紧张到大脑一片空白。他说的是,希望自己成绩优秀,但又担心做不到。这的确能很好地解释考试焦虑。但把他的问题放在成长的背景下,则更有深层意义:与其说他的问题是担心考试成绩,不如说他真正的问题是遵循旧我还是探索新我。遵循旧我意味着像以往一样做一个好学生,努力满足父母和老师的期待,然而他有些恐惧,在这条道路上自己始终要戴着假面,也许某天会被戳穿。但即使一直扮演成功,这条路也是可怕的,因为背离自我的生活最终会毫无生趣。探索新我的道路同样让人充满恐惧,虽然可以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当我们按父母或他人的意愿去生活的时候,选择错误,甚至一事无成,我们都还可以有借口推诿。然而当一个人选择走上自己喜欢的道路,后果只能自己承担,这既让人兴奋,又让人恐惧。这条道路让人恐惧的不仅是为自己的选择承担责任,青年人还害怕这是对父母意愿的背叛,害怕改变带来的无所适从。成长会有痛苦,自由会有眩晕。寻找自我的过程在大学期间也可能因为太“卷”而延迟。在追求绩点、保研、考编的过程中,可以不假思考地一路狂奔。其实,“卷”正是因为找不到自我定位而盲目地竞争。有时候学生卷不动了想要歇一歇,或许其中正有发现自我的契机。针对大学生因心理问题而休学的现象,有的心理健康教师认为,不应简单把休学看成是适应大学生活的失败,有时它可能是学生在寻找自我过程中遇到瓶颈,需要调整。如果能够实行间隔年(gap year)的制度,允许大学生主动申请离校一年,积极尝试各种社会体验,或许会有益于一些学生的心理健康。《二十不惑》剧照人总是根据已有的知识和框架来理解新的经验。根据精神分析的观点,童年与父母家人的关系形成了理解人际关系的基本模板。在离开原生家庭之后的各种人际关系中,都带着移情的影子,人总会在不知不觉中把童年与父母的关系模式移植到当前的关系中来。一个在严厉的家庭养育下长大的孩子,总会担心被批评,觉得自己达不到老师的期望,因而对老师既敬又怕。大学生活的意义则在于青年远离了家庭,来到了父母无法直接触及的领域,开始独立地接收各种信息,而这些新的信息会让人修正甚至颠覆在家庭中长期耳濡目染形成的世界观。《小欢喜》剧照一名女大学生告诉我,小时候家长经常给她看法制节目,让她对社会充满警惕,觉得陌生人如果跟自己搭话,必然是要伤害自己。这样的信念在上大学之前是未经质疑的。但是当她上大学后,这条信念一次次被证伪。她还记得第一次坐长途汽车回家的时候分外紧张,提防着所有的人,因为所有的人都是陌生人,如果注意她,甚至和她说话,就有可能意味着别有所图。不过,在一次又一次平安无事地回家之后,她的信念开始改变。有一次,当她起身下车的时候,旁边的乘客叫住她。那一瞬间她非常紧张,结果对方只是提醒她雨伞落在了座位上。她开始发现,陌生人和自己主动搭话,并不全是出于恶意。在一次又一次独立面对生活后,她走出了原生家庭给她的理解框架,用属于自己的新的眼睛来看世界。走出原生家庭的框架,并不意味着原有的理解一定是错的。一名男大学生在大学里第一次恋爱,这带给他许多新鲜的视角。父母曾教育他要谨慎,见人不要轻易下判断,日久才能见人心。当他发现女朋友仅凭直觉就会很快地对新认识的人做出判断,他很吃惊,同时发现原来自己熟悉的方式并非唯一的方式。选择变得丰富,而自己可以选择,这就是成长的样子。《二十不惑》剧照
心理学家克劳德认为,人的发展是一系列幻觉的打破。在18岁之前,儿童既在家庭的保护之下,也在家庭的限制之下。具有时间无限的幻觉,很少思考真正属于自己的未来。在成年早期,青年仍然感到自己只能用父母的方式看世界,正确的做事方法只有一种。走出这些幻觉,是心理成熟的标志。能够独立决策,是一个人成为成年人的重要标志。一个年轻人事事需要父母或其他人的指导,是外显的不独立;而完全沿袭原生家庭的视角,是内隐的不独立。在结婚年龄逐年延迟、结婚人数逐渐下降的今天,大学生特别是大学女生对于恋爱都已经不那么热衷。2022年基于7万余名大学生的调查显示,有27.61%的大学生处于恋爱状态,而在未谈恋爱的人群中,男生想脱单的比例(51.98%)显著高于女生(30.15%)。但恋爱并非只有结婚生子这一层对于家庭、社会的价值,更有着自我成长的价值。在埃里克森心理发展理论中,每一阶段的发展是层层递进的,而继自我同一性的发展之后是亲密关系中的发展。青年期的发展任务是亲密—孤独。什么是良好的发展?是在亲密与孤独的两端之间找到一个合适的度:倾向于亲密,但也抱有一些孤独。这样的人才可以健康地爱:可以耳鬓厮磨,倾诉衷肠,而在两个人分开的时候也可以享受孤独。相反,过于偏向任何一端都是问题。过于偏向亲密的一端,可能形成“滥交”,即对亲密关系的对象不加选择。这是因为,太过需要亲密陪伴就会难以忍受孤独,但了解和选择对象的过程需要时间,需要有耐受孤独的能力。过于偏向孤独的一端,可能形成“排斥”,即拒绝建立亲密关系。这似乎在今天更加常见。从一个人变成两个人,不仅得到爱和陪伴,还会同时遇到更多麻烦,失去自由的空间。《致我们单纯的小美好》剧照
有一名青年既感到孤独,渴望恋爱,又感到恐惧,回避亲密。他恐惧的是失去自由,甚至失去自我。因为不能拒绝他人的要求,唯一让他感到放松的地方是家里的厕所,这是唯一一个他觉得可以理直气壮地不接听手机、不回应他人的地方。但如果他不再独居,而是有了爱人,连这片小小的安宁天地恐怕都无法保有了。青年阶段的心理发展任务是在亲密关系中失去自我并再度发现自我。但如果自我过于弱小,也许就淹没在亲密关系中了。所以,对亲密关系的回避又会折射出之前发展阶段的问题。并非每个不想恋爱的人都会有隐藏的心理问题。但恋爱着实充满挑战,必然会带来许多情绪波澜。好好的一艘小船,干吗非要去风浪里颠簸呢?哪怕小船并不会散架。有些人不想恋爱,或许是这样想的——不想麻烦、折腾、辛苦。然而,成长却常常是与麻烦、折腾、辛苦携手同行的。保持着一个人的岁月静好,像是有意无意地止步在风险边缘,因为担心自己在恋爱中会“犯病”,所以不恋爱。但恰恰是这种“犯病”,让人更真切地看到了更深的自己。
《初恋这件小事》剧照
“亲密关系让我们有机会重新面对并治好旧伤。”克里斯多福·孟在《亲密关系》一书中写道,“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不了解,和伴侣吵架只是为了不去感受旧痛。”亲密关系中对方的行为让自己感到不适,“其实,这种不适感是因为旧日伤痛重新浮现”。可以说,亲密关系是看到并处理旧伤的第二次机会。人可以很长时间躲避旧伤而生活。但藏着并不等于消失。身体上的旧伤,会让行动受限,与之类似,心理上那些平时不易察觉的旧伤也局限了人的成长。在这个意义上,勇敢追爱,追求的不只是一份关系,更是自我的充分展现。(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4年第2期。作者陈祉妍,北京大学心理系临床心理学博士,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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