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家书,来自在狱中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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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鸟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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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经世纪文景授权,同步刊发于小鸟文学第三十七卷,为免费内容。
1849 年 4 月,陀思妥耶夫斯基被逮捕,同年 12 月被判处死刑,临刑时改判为四年苦役,然后充军。他在狱中给哥哥和弟弟写的信描绘了在狱中的生活,特别是最后一封,书写了他处在死亡边缘时的心理状态。这些书信记录了他对人类心灵极限的最初探测。即使在最为严酷的绝境,他也没有失去写作的强大意志,几乎是凭借写作支撑着全部的生存。
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在报纸上发表了许多文章。和他的小说一样,在他的散文里,陀思妥耶夫斯基呈现为不可替代的精神现象。它们不仅是我们理解这位文学巨匠时必读的文字,也深刻揭示了现代人生活和意识的许多根本特征。
《狱中家书》精选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信和随笔,书中的政论和随笔包含了对于人生、对于俄罗斯文化和命运的重大思考,体现了陀氏作为鲁迅所说“人的灵魂的伟大审问者”的思想力量。
致安·米·陀思妥耶夫斯基
1849 年 6 月 20 日,彼得堡彼得保罗要塞
亲爱的弟弟安德烈·米哈伊洛维奇:
根据我的请求,我获准给你写几行,于是我迫不及待地通知你,感谢上帝,我很健康,尽管很发愁,但远远没有达到灰心丧气的地步。不管处于何种状况,总是会找到安慰的。因此你不必为我担心。看在上帝的分上,给我说说哥哥家里的情况。艾米莉娅·费奥多罗芙娜和孩子们如何?代我亲吻他们。
我对你有一个请求:我近一个时期手头很紧,急需钱用。你也许不知道,我本来可以得到帮助,因此才沉默至今。现在别再把我忘了。假如我们在莫斯科的债务还没有结算完毕,我求你给莫斯科写封信,要求卡列宾把我应得的预付款,亦即 25 个银卢布,立即寄给我。我暂时不再需要别的了。
如果已经结算完毕,那就把我应得的全部款项寄来。我猜想,你已经得到了一部分,据我推测,这件事情应该结束了。你也别忘了哥哥的家庭,为他向莫斯科写封信。
在等待莫斯科的钱汇到的期间,如果可能,你先寄给我 10 个银卢布。我在此处借了别人这么多钱,得偿还。我将不胜感激。你务必这么办。你可写信给姐妹们,代我问候,告诉她们,我没什么大碍,很好,别让她们担心。转达我对姨夫一家,特别是对姨妈的致意。千万别忘记她。
还有个请求。我不知道是否可能,亦即能否准许这么做,不过据我的想法,这是可以的。具体地说,就是:米哈伊尔哥哥有一张领取《祖国纪事》的凭证。今年的 5 月号大概还没有拿到。你可到艾米莉娅·费奥多罗芙娜处把凭证要来,把这一期的杂志取来,寄给我。那上面刊登了我的一部长篇小说的第三部分,但这是在我不在的情况下刊印的,未经我审阅,我甚至连清样都没有看到。我担心:他们刊印的是否曲解了我的小说?请你务必把这一期杂志给我寄来。可按如下地址邮寄:圣彼得堡彼得保罗要塞司令阁下办公室。或者最好是你亲自送来。
你被错误拘捕,获释后,我想,定会很高兴。再见,祝你万事如意。你也为我祝福吧。
你的哥哥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
背面:
奥布霍夫大街建筑学校
建筑师安德烈·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收
致米·米·陀思妥耶夫斯基
1849 年 7 月 18 日,彼得堡彼得保罗要塞
亲爱的哥哥,我对你的来信高兴得难以言表。我是在 7 月 11 日收到的。你终于自由了,我想象得出,与家人团聚,对于你来说是何等的幸福。我想,他们都曾盼望你!我看得出,你已经开始安排新的生活。你现在忙于何事?主要的,你靠着什么为生?是否有工作,你究竟在做什么工作?在城里度夏——是很难熬的!况且你说租了另外一处住宅,原来的或许已经感到太狭窄了。很遗憾,你不能到城郊去消夏。
谢谢寄来的东西,它们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宽慰和愉快。亲爱的朋友,你在信中劝我不要悲伤。我本来就不悲伤;当然,觉得寂寞和难熬,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况且也并非总是寂寞。一般说来,我的时间过得非常不均衡,忽而非常快,忽而慢慢腾腾。有时甚至感觉到,我好像是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一切都无所谓。当然,我要驱除想象的一切诱惑,可是有时又无能为力,从前的生活连同从前的种种印象不由自主地闯进心灵中来,于是就得重温旧事。况且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目前,最低限度,天气大部分晴好,心情也就稍许愉快一些。可是一遇上阴晦的天气,就难以忍受,牢房就显得更加阴森。我也有自己的事干。我没有白白浪费光阴,构思了三部中篇和两部长篇小说;现在正写作其中的一部,但我不敢工作过多。
这种工作,特别是我喜欢干的工作(而我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满怀激情地工作),经常都弄得我精疲力竭,神经紧张。我自由的时候工作起来,不得不持续不断地从事各种娱乐活动,迫使自己把工作停下,可是在这里,每写完一段之后,只好让激动的心情自行平息。我的健康状况良好,只是患有痔疮和神经失调症,而且后者日益加剧。我有时跟以前一样,感到喘不过气来,食欲不振,睡眠很少,而且常做噩梦。一昼夜只睡五个小时,而且每夜都要醒来四五次。只有这一点很让人难受。天要黑的时候最难过,而我们这里 9 点钟就已经天黑了。我有时直到后半夜一两点钟才能睡着,因此五个小时的黑暗是非常难熬的。这最有害于健康。
我没有白白浪费光阴,构思了三部中篇和两部长篇小说
我们的案子何时才能了结,我对此什么都说不出来,因为无法估计,我只能计算日子:每天消极地记上,又度过一天——如释重负!我在这里读书不多:只读过两本朝圣记和圣徒德米特里·罗斯托夫斯基的著作。后者引起我很大兴趣;但是这种阅读只是沧海一粟,我觉得,如今我对任何书都会感到难以形容的高兴。这甚至很有益处,因为可以用别人的思想来修正自己的思想,或者按照新的方式重建自己的思想。
这就是有关我的生活的全部详情细节,此外别无其他。你回到家中时家里的人全都很健康,这让我很高兴。你是否已就自己获释一事写信给莫斯科了?叫人遗憾的是那里的事进展得不顺利。我希望能跟你在一起哪怕待上一天也好。我们遭到囚禁已经快要三个月了;以后如何,难以预料。也许整个今年夏天都看不到绿色的叶子了。你可记得,我们小的时候,大人有时在 5 月份带我们到花园里去玩,那时花园已开始发绿了,我记起了雷瓦尔,我以前这个时节常到你那里去。我还记起了工程师之家的花园。于是我总是觉得,你也会进行这种比较,让人愁闷。也真想要看见别的人。你最近可见到了什么人吗?大家都该到城郊去了。安德烈弟弟必定还在城里,你见到尼古拉了吗?代我向他们致意,问候嫂夫人,转告她,她记着我,这让我非常感动,你不必为我过于不安。我只是希望保持健康,寂寞只是过渡性的,良好的精神状态则取决于我本人。人身上有无限的韧性和顽强性,说实在的,我以前没曾料到过,可是现在却根据经验了解到了。好吧,再见!这是我写给你的几句话,希望它们能给你带来愉快。你要是看见什么人,凡是我认识的,都代我问候,不要遗漏任何人。我想起了所有的人。孩子们是怎样看我的,很有兴趣知道。他们关于我做了什么推测:他跑到哪儿去了!好吧,再见。如果有可能,把《祖国纪事》寄给我。随便什么,总得阅读。你也给我写几句。这将会让我十分高兴。
再见!
你的弟弟费·陀思妥耶夫斯基
7 月 18 日
致米·米·陀思妥耶夫斯基
1849 年 8 月 27 日,彼得堡彼得保罗要塞
亲爱的哥哥,我非常高兴能给你回信,并且对你寄来的书表示感谢,尤其是为了《祖国纪事》而更得谢谢。你很健康,监禁没有给你的健康留下任何不良的恶果,这也让我很高兴。不过你写得太少了,我的信就比你的信详细得多。但不谈这些了,你以后会改正过来的。
至于我自己,丝毫肯定的消息都无法奉告。我们的案子何时了结,仍然不得而知。我个人的生活跟以前一样单调。不过又允许我在花园里散步了,这里差不多有十七棵树。但这对我来说足以是幸福的了。此外,我现在每天晚上可以有蜡烛,这算是另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如果你能尽快给我回信并且寄来《祖国纪事》,那就是第三件了;因为我作为外地订户,就像期待着划时代的大事一样期待着每一期杂志,恰如烦闷无聊的外省地主似的。你想要给我寄些历史著作。那可太好了。不过最好能给我寄来一部《圣经》(《新旧约全书》)。我很需要。如果可以寄来,那就寄法文译本。如果再配上斯拉夫文本,那就好上加好了。
关于我的健康状况,不能说很好。我服用蓖麻油已经整整一个月了,而且只是靠着这种药物才勉强对付活着。我的痔疮坏到了不能再坏的程度,我还感到胸痛,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况且每到入夜的时候,就特别敏感,整夜做梦,没完没了,乱七八糟,此外,不久前开始,我一直觉得我脚下的地板在晃动,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好像是在轮船舱里似的。我根据这一切判断,我的神经出了毛病。以前,每当出现激动不安的时刻,我就利用这种时机来写作,凡是处于这种状态,都能写得又好又多,可是现在我则克制自己,免得彻底断送自己。我有一段时间,大约三个星期左右,一个字也没有写;目前又开始写了。不过这一切也还都算不了什么,还可以活着。我想,我能恢复健康。
你在信中说,你认为莫斯科的亲戚们对我们的历险毫无所知,这简直让我吃惊。我想过,思考过,最后认定,这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他们肯定都知道了,不过是默不作声而已,我看是完全另有原因。况且也应该如此。事情是明摆着的。
良好的精神状态则取决于我本人。
艾米莉娅·费奥多罗芙娜的身体如何?她的不幸究竟是怎么回事!已经是第二个夏天了,她又不得不苦闷难忍!去年是因为发生霍乱,也还有别的原因,可是今年,上帝才知道是因为什么!哥哥,情绪消沉简直是罪过。满怀激情地加倍地工作——这才是真正的幸福。你必须工作,写作——没有什么比这再好的了!
你在信中说,目前文学界很不景气。可是最近几期的《祖国纪事》还跟以前一样,内容十分丰富,当然不是指小说部分。没有一篇文章阅读时不给人带来满足。科学栏目很出色。一部《秘鲁征服史》就是整部《伊利亚特》,简直毫不逊色于去年的《墨西哥征服史》。
我怀着极大的兴趣读了分析《奥德赛》的第二篇文章;但这第二篇远远赶不上达维多夫的第一篇。那是一篇很精彩的论文,特别是他反驳沃尔夫的那些段落,写得非常在行,而且又充满激情,很难想象一位研究古代史的教授会表现出这样的激情来。他在这篇论文中甚至避免了一般学者,尤其是莫斯科学者常有的那种学究气。
哥哥,你由此可以看出,你那些书给我带来了莫大的愉快,我对你感激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了。好啦,再见;祝你万事如意。尽早回信。你要是能给莫斯科的亲戚写封信,把我们的案子告诉他们,并且在形式上询问一下出售庄园一事的进展情况,那也不错。
亲吻所有的孩子。我想,时常带他们到夏园里去吧。向艾米莉娅·费奥多罗芙娜以及你所见到的一切熟人致意。你在信中说,想要看看我……迟早会的!好吧,再见。
你的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
写信告诉我,在《祖国纪事》发表文章的 Bл.Ч. 是何许人。还有:《祖国纪事》5 月号上分析沙霍娃的诗作的作者是谁。如果可能,可打听一下。
哥哥,我的钱将在 9 月 10 — 15 日之间用光。如果可能,你还得帮助我。所需不多。我跟索罗金在《穷人》的稿酬方面还有一笔账,但我忘记了有多少;数目是极其微不足道的。他差不多全都付清了。
费·陀思妥耶夫斯基
致米·米·陀思妥耶夫斯基
1849 年 9 月 14 日,彼得堡彼得保罗要塞
亲爱的哥哥,你的信、书(莎士比亚、《圣经》、《祖国纪事》)和钱皆已收到,谢谢你所做的这一切。你身体健康,我很高兴。我一切照旧。还是胃不好,还有痔疮。不知何时能痊愈。目前难熬的秋季月份已经来临,我的忧郁症也将随之到来。现在天气开始变坏了,从我的囚室里看出去,只能见到一小块明朗的天空——这似乎是对我健康身体和良好情绪的保证。可是我毕竟仍然活着,并且很健康。而这对我来说却是事实。因此关于我,请你千万不要往特别坏的方面去想。至于健康,目前一切皆好。我本来料想得更糟,现在看来,我身上储备了足够的生命力,是取之不尽的。
再一次对书籍表示感谢。这起码是一种消遣。我以自己的方式生活,差不多已经有五个月了,也就是说,我只靠着头脑而生,别无其他。目前机器还没有损坏,尚能运转。而且总是无尽无休地思考,只是单纯思考,没有任何外在印象能引起和支持这种思考——这是很痛苦的!我仿佛是处在空气唧筒之下,不断从里面往外抽气。我的一切全都集中在头脑里,通过头脑转换成思想,一切,绝对的一切,虽然如此,这项工作还是一天一天地在加重。书籍虽然只不过沧海一粟,但毕竟有所帮助。而纯粹的工作好像是吸尽了最后的精力。尽管如此,我还是高兴这种工作。
我反复地阅读你寄来的书。尤其感谢你寄来了莎士比亚的著作。你怎么竟然猜到了这一点!《祖国纪事》上那部英国长篇小说非常好。可是屠格涅夫的喜剧却糟得让人难以容忍。他怎么会如此不幸呢?莫非是他命中注定必得以冗长的篇幅来糟蹋自己的每一部作品吗?我在这部喜剧里认不出他了。没有任何独到之处:老调重弹!在他之前都已经说过了,而且比他还好。只是偶尔才有点儿闪光的东西,但这也只是没有更好的东西的情况下才显得好一些。那篇关于银行的文章写得多么好呀!写得多么通俗易懂!
谢谢所有还都记着我的人。向艾米莉娅·费奥多罗芙娜和安德烈弟弟致意,亲吻孩子们,尤其希望他们健康。哥哥,不知道我俩何时和怎样才能见面!再见,别忘记我。来信,哪怕是每隔两个星期来一封呢。
再见!
你的费·陀思妥耶夫斯基
1849 年 9 月 14 日
请你务必不要为我担忧。如果能弄到什么可读的东西,可寄来。
我只靠着头脑而生,别无其他。目前机器还没有损坏,尚能运转。
致米·米·陀思妥耶夫斯基
1849 年 12 月 22 日,彼得堡彼得保罗要塞
哥哥,我亲爱的朋友!一切都决定了。我被判处在要塞中劳动(好像是在奥伦堡)四年,然后充军当列兵。今天是 12 月 22 日,我们被押到谢苗诺夫校场。在那里有人向我们全体宣读了死刑判决书,让我们吻十字架,在我们头顶上折断军刀,给我们举行了死前穿尸衣(白衣)的仪式。然后分三人为一组,绑在行刑柱上,以便处决。我排在第六号,每次叫出三个人,也就是说,我是在第二组里,我活着的时间剩下不到一分钟了。我想起了你,哥哥,想起了你们全家:在这最后的一分钟里,我所想到的是你,只想到了你,我只是在这个时候才明白我是多么爱你,我亲爱的哥哥!我也来得及拥抱站在我身边的普列谢耶夫和杜罗夫,跟他们诀别。最后有人发出了停止行刑的信号,把绑在行刑柱上的人解下来,向我们宣布,皇帝陛下恩赐给我们生命。随后宣读了真正的判决书。只有帕里姆一人被赦免治罪。他仍然返回军队,保留原有军衔。
刚才我得知,亲爱的哥哥,我们今天或者明天就要启程远行。我请求跟你见面。可是他们告诉我不准;我只能给你写这封信,你收到后抓紧时间,尽快回复。我担心你已经知道了我们的判决(死刑)。我们被押往谢苗诺夫校场时,我从车窗里看见人山人海;也许消息传到你那里了,你为我而悲痛。如今你会为我而感到轻松一些。哥哥!我没有灰心丧气,没有萎靡不振。生活嘛,处处都有生活,生活就在我们自身,而不在外界。我的身边有人,在人们中间就该做个人,永远做个人,不管遭到什么不幸,都不要灰心丧气和萎靡不振——这就是生活,这就是生活的使命。我意识到了这一点。这个思想已经进入了我的血肉。这是真的!以前进行过创作的那颗脑袋,曾经靠着艺术的崇高生命而生,它意识到并且与精神的崇高需求融为一体,可是那颗脑袋如今已经从我的肩上被砍掉了。剩下来的只有回忆以及那些我还没能体现出来的形象。它们将会使我伤痕累累,这是真的!可是我的身上还留下了心灵和血肉,它也会爱,会痛苦,会希望,会记忆,这毕竟是生活呀!你会看见太阳的!
好吧,别了,哥哥!不要为我悲伤!现在谈谈物品的处理:书籍(我把《圣经》留下)和我的某些手稿(一个剧本和一部长篇小说的提纲草稿以及已经完成的中篇小说《儿童童话》)都被拿走了,很可能交给你。我的大衣和一件旧内衣也留下,你可派人来拿去。现在,哥哥,我大概要走很远的路程,从一个接转站到另一个接转站。需要钱。亲爱的哥哥,你要是收到这封信,如果有可能弄到钱,那就立即寄给我。我现在需要钱胜过空气(由于环境特殊)。你也给我写几句。以后要是收到莫斯科的那笔钱——你关心关心我,别把我忘掉……好啦,就写这些吧!欠了债务,可是怎么办呢?!
代我吻别嫂子和孩子们。经常向他们提起我来,设法让他们别把我忘了。也许有朝一日我们会见面吧?哥哥,你和全家都多多保重,安静地生活吧,把眼光放得长远一些。多考虑考虑孩子们的前途……好好地过日子吧。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具有如此丰富而强烈的精神生活积累。可是不知道我的身体是否能受得了。我就要出发了,可是却患病了,生上淋巴结核。但也许能支持住!我在生活中已经经受了这么多考验,如今很少有什么能吓住我的。听天由命吧!一旦有可能,我就会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你。
向玛伊科夫一家转达我临别时最后的致意。告诉他们,我感谢他们全家对我的命运经常不断的关怀。代我向叶甫盖妮娅·彼得罗芙娜说几句话,尽可能热情一些,你的心会提示你说些什么。我希望她幸福,将永远都怀着感激和尊敬的心情记着她。代我握尼古拉·阿波伦诺维奇和阿波伦·玛伊科夫的手,然后握所有人的手。
你找找雅诺夫斯基。代我握他的手,向他表示谢意。最后,与所有那些没把我忘记的人握手。要是有谁忘记了,你就提醒他。代我亲吻科里亚弟弟。给安德烈弟弟写封信,把我的情况告诉他。给姨夫和姨妈写信。我求你这么做,代我向他们问候。给姐妹们写信时告诉她们:我祝愿她们幸福!
也许我们还会见面,哥哥。保重自己,看在上帝的分上,好好生活吧,一定能和我见面。有朝一日我俩将相互拥抱,回忆我们从前青年的那个黄金时代,回忆我们的青春和我们的希望,我一瞬间把这一切带着鲜血从自己的心里拽了出来,把它埋葬了。
它也会爱,会痛苦,会希望,会记忆,这毕竟是生活呀!你会看见太阳的!
难道我永远都不能拿起笔来吗?我想,过了四年以后,将会可能。如果我能写出来什么,将把所写的一切都寄给你。我的上帝呀!有多少个形象受过重伤之后活了下来,经过我重新创造之后,又要死去,在我的头脑中消失,或者变成毒汁融入血液里!可是假如不准写作,我就宁肯死去。哪怕是坐上十五年监牢,只要是手里能握着笔,那也是好的。
请你经常给我写信,写得详细一些,多一些,全面一些。每封信里都多多写些家庭生活的详情细节,别忘记这一点。这将给我带来希望和生命。但愿你能知道,你的来信在这里的监狱中是多么鼓舞了我。这两个半月(最近的)以来,禁止通信,我非常痛苦。我有病。你没有按时给我寄钱来,这让我很为你难过:我知道,你也十分拮据!再一次亲吻孩子们,他们可爱的面容一直萦绕在我的头脑里。咳!但愿他们能够幸福!祝你幸福,哥哥,祝你幸福!
但你不要伤心,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为我悲伤。你要知道,我可是没有灰心丧气,你要记住,我没有失去希望。四年之后,命运将会有所好转。我将当上列兵——那时就不再是囚徒了,记住,我有朝一日定会拥抱你的。我今天本来已经到了死亡的门前,怀着这种想法足足度过了三刻钟,我只剩下最后一瞬间了,可是现在却再一次活着!
如果有人记得我的坏处,如果我跟什么人吵过嘴,如果我给什么人留下了不愉快的印象——你要是能够遇见他们,就让他们把这些忘掉吧。我的心里没有怨恨和愤怒,此时此刻,我多么希望爱和拥抱以前的熟人。这是一种愉快,我今天在死亡面前跟我的亲人诀别之际体验到了这种愉快。那时我心想,关于死刑的消息会让你悲痛欲绝。可是现在你可以放心了,我还活着,并且将来也会活着,只有一个想法:有朝一日我定会拥抱你的。我现在心中所想的只有这一点。
你正在干什么呢?你今天想什么了?你是否知道我们的情况?今天多么寒冷!
啊,但愿我的信能尽快送到你的手中。否则我将一连四个月得不到你的消息。我看到了一些纸包,这是你近两个月给我寄钱时用的;上面的地址是你亲手写的,你身体健康,我很高兴。
我一回顾过去,就想,白白地浪费了多少光阴,由于不善于生活而在迷误中,在错误中,在无所事事中虚度了;我是多么不知珍惜光阴呀,我有多少次违背自己的心灵而造孽呀——一想到这一点,我的心就剧烈疼痛。生活——是一种恩赐,生活——是一种幸福,每一分钟都可能成为一个幸福的时代。青年时期要是能知道就好了!如今,我的生活变了,我要以另一种形式再生。哥哥!我向你发誓,我绝不会丧失希望,我将让我的心灵和精神保持纯洁。我将在好的方面获得再生,这就是我的全部希望,就是我的全部安慰。监狱的生活已经摧毁了我那些不完全纯洁的肉体需求,我从前很少爱护自己。如今困苦在我来说算不得什么,因此你不必担心,别以为物质上的艰难困苦会使我潦倒。这是不可能的。啊,但愿身体健康!
别了,别了,哥哥!我还要给你写信的!你将收到我的信,我将尽可能详细地禀报旅途中的情况。只要是能保持身体健康,在那里也会一切平安!
好啦,别了,别了,哥哥!紧紧地拥抱你,亲吻你。记住我吧,心里不要悲痛。别难过,请你不要为我难过!我将在下一封信里告诉你我生活的情况。记住我对你说的话:珍惜自己的生活,别浪费它,安排好自己的命运,多关心孩子们。——咳,但愿有朝一日,有朝一日能见到你!别了!凡是我觉得可爱的,现在我都要离开了;抛弃它很痛苦!把自己折成两半,把心割成两半,是痛苦的。别了,别了!但我一定会见到你的,我深信,我期望,你不会改变,你会爱我的,你不会让自己的记忆冷漠,想到你的爱,将是我生活的美好部分。别了,再一次向你告别!向所有的人告别!
你的弟弟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
1849 年 12 月 22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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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为 Aleksander Sochaczewski. (1894) Farewell Europ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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