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博士占星:预测「导师怎么看我」人最多
文 | 魏荣欢
编辑 | 毛翊君
我(的客户)有清北博士生,也有哈佛、耶鲁的,目前至少二三百个。他们问的问题基本围绕“导师怎么看我”。我说,重点不是导师怎么看你,而是你怎么看你的论文。他们会说,“我怎么看没用,我就想知道导师怎么看。”
有个快毕业的博士让我预测,预答辩会发生什么?她觉得老师会骂她,因为往届师兄师姐都被骂得很惨。还有位博士来问,毕业找不着工作怎么办?他听别人说这家公司裁员了,那家公司也裁员了,他都没投这些公司,但就会被这种大环境吓到。
这种不自信是普遍的,来找我的人都觉得自己很糟糕。有个在美国高校的男生,导师总让他做一些分外的事,他不认同这样把学生当免费工具,但还是会自我贬低,“我是个废物,为什么总是不能让导师开心,不能够让他满意?”
他们有非常骄傲的部分,也有非常自卑的地方。这些问题,我之前都有过。入学的时候,我是专业第一名。每当导师想不起来知识点,就会问我,在那种硕博一起的课上。他觉得我应该知道,但是我想不起来时,只能尴尬回应。我们就在一片尴尬中,有的同学笑了,我不清楚他们是友善的笑还是恶意的,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后来会越来越崩溃,是因为抑郁以后,连有些常识我都不知道了,感觉脑子在一点点地变成碎片。以前我每天被夸是才女,很多人会跟我说,你是导师的得意弟子之类的。无数很尴尬的时刻过后,我慢慢有了一个印象——我是最差的。
毕业论文开题的时候,我出现了很严重的情绪问题,严重到我只要出门,就会开始吐。带教老师公开批评了我的文章,说它全是病句,说我完全不会中文学术写作,建议我去本科回炉。当时我还没从失恋的抑郁中走出来,那对我来说是double kill。
之后不到一个月,一个法国交换回来的师弟跟我说,他打算读完Top2博士后再去法国读一个博士。这次对话也极大地刺激了我,我想我连国内博士都读不下去了,他还要读双博士?这是triple kill。
当时老师说我的学术受训为零,我有巨大的刺痛,感觉学界混不下去了,外面也活不下去。之前希望毕业当大学老师,能有一个很体面的收入,还有寒暑假。但学术的路越读越窄,有一点点否定感都会让人特别难受。在我的视野里,文科博士跑路去圈外的非常少,我觉得人生没有任何一条出路,彻底绝望了。
2019年,我因为心理问题住院两个月。那时候我去占星了,直接问什么时候运势好起来?得到的答案是2021年土星回归结束以后。我刚读博就接触了占星,当时是不相信的,就觉得纯粹好玩。这事吸引人的地方在于,它用星盘告诉你,痛苦其实都是有期限的。
●苏妍的占星教学用具。讲述者供图
后来,我找学术界的同学来讲座,他们都会说自己不认同占星术。但事实上,他们在私底下找我算命的一大批。很多人懂一些八字和紫薇学,都说开始学是因为觉得自己过得不好。他们还不太相信自己算的结果,会找另一个相对权威些的人再帮自己做一个判断。
清北的人来找我倾诉,我理解是因为他们把痛苦跟朋友说是无法化解的。同是清北的人,我会不自觉地觉得除非做到第一,否则甭说话——这种氛围非常明显。老师骂你论文没写好,大家就会觉得老师说得很对。大家都很痛苦,很容易变成情绪的反刍,你丧我也丧,就感觉人生没有希望。
反正,我在高知行业推广占星基本没啥难度,除了那些非常理工科的。再加上我之前的价格也很便宜,周围很多清北博士来看过。一些客户一开始不信邪,后来觉得我的判断是对的又会回来。
有位北大博士拿下优秀论文,还获得985院校和省属双非院校的offer,犹豫该去哪儿。导师推荐去后者的马克思主义学院,觉得这几年处于扩张状态,而且比起985的非升即走可能稍微轻松。她没有主意,来占星后的结果是不建议去马院。她能咨询的人有限,最后还是听了导师的话。后来在马院过得非常不舒服,她就觉得我的判断是对的,继续来占星。
来找我的博士们都习惯了之前有一个满分标准,然后朝着这个努力,哪怕拿了90分都不甘心。到了现在,没有满分答卷给他们参考和复盘了,就得看老师脸色,希望从这里去拿满分。所以,有时候老师也没说啥,就皱个眉头,他们都感觉吓得要死。
而且沉没成本实在太高了。读博要五六年,会和同辈人的命运发生巨大分岔。这个阶段里,导师让人感觉具有生杀大权。我有个客户是一个海外高校的助理教授,学生大部分是华人。她说现在不敢上课,因为她说任何一句话,学生就会当圣旨。
好学生们被塑形得太标准了,以至于没有自我。我们这个社会是一个单向机制,只能朝一个方向去走,只有符合某种准则,才是社会的赢家。单行道实在太窄了,以至于大部分都是不合格的。
我也是在这样的一个教育环境下长大的,大家都会觉得,从小到大被夸好聪明好有才华,就好适合考学。我这半年不断地接受各种媒体采访,为什么是我这样的一个占星师出名了,不就因为我是个清华的吗?
被采访之后,各种不同行业的人找过来,现在有1000多接单量。其他行业客户的焦虑还是比较现实的,大多围绕会不会升职加薪。有两种客户我关停不接了。一种是来问我会不会升官的,我会跟他们说,我只是做一个趋势的预测,但这类客户就会说,“你能不能给我点确定感?我需要一点玄学的力量。”
另一种是控制欲很强的妈妈。在之前的报道里,我袒露了自己有双向情感障碍,结果很多妈妈就来找我,非要让我占卜一个答案,“我的孩子能不能考上一个好高中、好初中?”我就特别郁闷,因为她们的孩子也是抑郁或双向情感障碍患者,都在家休学半年一年了。我想你孩子都这样了,咱能不能关注他们的心理。
感觉他们看我是一套成功学模本,解决了心理问题,又完成了清华的学业。很多家长就说,老师你什么时候有空?我能不能见见你?我试着做过几个(案例),一个山东的家长找来,说自己辞去体制内工作全程陪孩子,为了孩子,现在已经开始学心理学了,还说自己已经不给孩子那么大压力了。
当我跟孩子聊完,安抚得很好之后,这个妈妈说能不能把录音给我,说“我们现在非常需要你的帮助,我们得知道孩子是怎么想的”。我后来都不回复了,他们还继续发,“老师,我们真的非常需要录音,那个东西对我们很重要。”
我有个博士同学家里,现在也还是这样的氛围。他想出去折腾,爸妈说你这个做不好的,还是好好做学术。还有博士想跳槽换学校,家人也说你在这里都做不好,跳什么槽。有报道说,40%的博士有不同程度的抑郁。
我转行还算顺利,有个原因是我当时病得很严重,反而让我免于很多方面的苛责。我妈妈之前是会计,爸爸是律师,他们其实很保守的。我被送到医院的那段时间,在我妈心里我已经挂了,你明白这意思吗?她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就行了。
不过,前两天我在上海买了个几千块的吊坠,我妈还是不自觉表露出期望,说“看着像副教授”。我叔叔是个天文学家,前阵子我阿姨还说,你叔叔看到你的报道了,挺开心的。我接着问,叔是怎么说的?阿姨不说话,我就知道肯定没讲好话。
●资料图。源自东方IC
只有和我一样处境极端——把自己逼到了一个极点,父母也被逼到了一个极点,才能彻底转行。
那位优秀毕业生去了双非马院工作后,发现那里的同事写论文都是没有脚注的,写完以后让她再去加引用。她开始发现,自己确实挺优秀的。但也没能继续做喜欢的研究,领导跟她说,不要写你那些乱七八糟的,要围绕主题写。她经常因为不会跟领导和同事搞关系,而跑来占星。
她一直喜欢游戏,但不敢开社交账号分享自己的想法,怕家人会觉得一个历史系博士做什么电子游戏。她父母都是马院的老师,当然是不可能允许她转行的。后面她也抑郁了,出现了躯体化症状,天天都会干呕,出不了门,动不动要请假,在马院待不下去了。
最近,她入职一家大厂下面的游戏研究院,还不太适应那种人际交往,经常会被老板说书呆子,不通人情世故。那里要求一周内出报告,速度比学术界快太多了。而且每天被要求“对齐”工作,她特别讨厌这事,就想着在截止日前把东西交过去不行吗?
我现在也还是没有完全克服困扰。就像我之前读书的时候,特别想去找一个中立的知识树,希望某个老师能完整地给我提供一个。这就是问题,因为已经罔顾了这个世界根本没有中立的,会在挑选过程里浪费大量时间。
刚开始学占星的时候也是,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以哪个体系作为一个起始点,我去学了一堆,好几个不同的体系。还去学心理咨询,也学了好多个流派,叙事疗法、精神分析……现在还在培训沟通分析、情绪聚焦,那些艺术治疗和家庭治疗的入门课程我也学了,还有教练课程。
随着问职业的客户增多,我觉得有必要再去考一个生涯规划师的证,然后就跑去考了。之前那些客户跟我背景相似,他们说啥我立马就知道他下面要说什么,但现在有的人背景跟我差别太大了,就只能去学点知识,(不然)咋办呢?
但我最近参加一个塔罗大赛,复试挂了。题目是看几张塔罗牌里白马的形象,我去查文献做了个综述。看到进入决赛的三个人名单,觉得他们明显写的就是那种PPT水平。我当时生气地跟朋友说,就是要这种答案的话,我可能上去就直接写,说不定还能进决赛,为什么去写那该死的综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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