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击手惠子,别认输
▲小笠原惠子 图/ 《别认输,惠子》
“在很多人的价值观发生动摇、很容易丧失自信的时代,惠子小姐的生存方式或许能给各位带来活力。”
文/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杨楠
编辑 / 周建平 [email protected]
一个人如何面对命运的亏欠?小笠原惠子的回答是,用拳头打回去。
她流过很多眼泪,而第一次流下开心的眼泪,是在真斗拳馆。
“惠子,我们试试看吧。成为职业拳击手。”馆长佐佐木说。
在真斗拳馆训练七个月后,2010年4月7日,31岁的小笠原惠子成为日本第一位有听力障碍的职业拳击手。她怕痛,习惯性躲避,拳头的冲击通过骨头回荡在她的身体里,那就是她所感受到的声音。
“听好,成为职业选手意味着要承受痛苦。”佐佐木说,“拳击这项运动,没有斗志的人只能离开。”
惠子4战3胜,两次KO对手。她用了很长时间才明白,她的斗志背后站着佐佐木馆长、小林教练,还有父母,是他们支撑着她站在拳台上。
2023年末,惠子的自传《别认输,惠子》中文版出版。自传首次发行于2011年,时值“3·11”东日本大地震,后来又在2022年新冠疫情的艰难时期修订。该书的出版商筱田博之认为这是一种象征:“在很多人的价值观发生动摇、很容易丧失自信的时代,惠子小姐的生存方式或许能给各位带来活力。”
惠子在自传出版后不久,就退出了职业拳击领域,从事巴西柔术等格斗和手语的教学。12年来,佐佐木馆长去世了,惠子结婚了。她在新冠疫情中一度抑郁:无法阅读唇语,让她的生活更加困难。但她的故事将被改编成电影的消息振奋了她。
2022年,导演三宅唱将这个故事搬上大银幕,被日本《电影旬报》评为2022年最佳日本电影,次年在多国流媒体平台上线。
影片日文名为《惠子,凝视》,英语片名为《Small, Slow but Steady》。前者表面上是佐佐木向惠子传递打拳击要注意观察对手的话,但其意涵取自李小龙的“be water”。“比起眼睛的凝视,其实对于拳击来说更重要的是心灵的专注与澄净——让心达到了‘如水’的境界。”三宅唱说。对于有听力障碍的惠子来说,人们在疫情之下被口罩遮蔽脸庞,眼睛是心灵的“外观”。而英文名则精准诠释了惠子的特质:弱小,缓慢,但坚毅。
空手道、柔道、跆拳道、合气道、拳击……21岁的惠子考虑了很多格斗,最后以省钱为考量:不用买衣服、护具等,她选择了拳击。
她当时是筑波大学附属聋人学校口腔技师专业的学生,该校是日本唯一为听力障碍者创办的口腔技师培训项目。一想到未来要成为自己兴致乏乏的口腔技师,惠子就郁郁寡欢,感到自由被剥夺。
她打算为自己找个爱好,为生活找个出口。思来想去,她选择了格斗:习得自卫能力,稳定精神状态。“虽然那时我已经不再干愚蠢可笑的事情,但心里仍留有一丝念想,想当个打架高手。”
辗转于各种拳馆10年,惠子没有其他热衷的事情,仅仅热爱拳击。但她听不见标志开始和结束的鸣锣,无法通过对手的呼吸声做判断,无法获取教练的指示。
她在对抗性练习中表现得并不出色:“我总是在逃避,胆小怕事的性格在拳击里依然保留。”
自从申请业余拳击手比赛被拒绝后,她想要成为职业拳手的心情越发强烈。“你这个人,别人越是责骂你,越是打击你,你的斗志燃烧得越是厉害。”父亲这样说。
就像学生时代想要通过打架反击他人对自己的伤害,惠子想要用自己的战斗证明哪怕耳朵听不见,也可以站上拳台。
接纳惠子梦想的佐佐木馆长,是位因遭人报复而失去视力的六旬老人。他从20岁开始做拳击教练,第一位学生是1968年出道、一度保持着5次在60秒内KO对手纪录的丰岛政直。从教40年,他看得出学生的天资与资质。
天资是适合竞技的天赋,资质是人能成长出的品性。
佐佐木看到了惠子腿短、头大、速度慢,也看到了惠子是个难得的好孩子。“惠子身上有的是拳击手的资质,但是她的天资是0。”佐佐木说。他想要发挥惠子的资质。
“惠子具备人之所以为人的品质。她是一名女性,却坚定地想要进入男性主导的拳击世界,简单来说就是她有超强的毅力,性格里有好胜和坚韧不拔的一面。”
佐佐木对惠子的第一个要求是,必须把嘴张开,大声跟大家打招呼;把手贴在耳朵上,闭上眼睛感受声音。“你会听见的。”佐佐木对惠子说。
尽管惠子觉得这样并不能让听力好转,但她照做了。
佐佐木看到了惠子将自己置于“弱者”的角色,他知道惠子在心里埋怨自己的不幸,他要激发出惠子的斗志。“在竞技体育的世界,特别像惠子这样生来就背负着身体缺陷的人,如果没有积极前行的精神是不行的。”
而正是看到惠子为了能开口交谈、能听见声音而不懈努力,佐佐木决定送她去参加职业考试。
靠着想要通过考试的决心和向对手展开的连续猛攻,惠子通过了职业认证考试,也赢下了第一场比赛。
掉进寂静的深渊
惠子患有先天性听力障碍:左耳几乎听不见声音,右耳戴上助听器能稍微感觉到一点声音。使用语言交流是人类最大的特权,从这个意义上说,导致交流变得困难的听力障碍是最沉重的缺陷。
校园霸凌从小学持续到高中。小学时,惠子往返于普通学校与“语言听力教室”之间。在普通小学,她没有被特殊对待,也就遭遇过老师的误解:因为没能领会指令,标尺猛击向她的脑袋。为了读取对方的口型,她需要一直盯着对方的脸,这会被误解成在怒视别人。她想要加入田径部,却因无法报数而退出。她有一头自然卷,盘得像个蘑菇头,也因此受到嘲笑。她无法还嘴,自认性格里也有不敢还嘴的软弱,这恰好成为了霸凌者理想的饵食。
她旷课、躲在语言学习教室、拒绝参加毕业典礼、认为老师假惺惺、不愿与同学相处、与家人不睦,躲进自己的房间流泪。
“我没能对任何人说出内心的烦恼和不安,内心的压抑几乎到了爆发的边缘。当时的自己一直在默默忍受着各种事情,小心翼翼地过着校园生活。我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看不见底的深渊,永远无法爬上岸。”
唯一的乐趣是画漫画,惠子在漫画中随心所欲施展拳脚,骂起人来口若悬河。
校园霸凌直到高中时期转去聋校才有所好转。在聋校,她第一次感受到建立在手语上的日常生活,她开始能与人沟通,但也开始释放积压在心底的情绪。她和老师打架,接二连三受到停学处分。“虽然当时已经对总在学校里挥舞暴力而感到悔恨,但始终不知道如何安放自己的情绪,很多时候反而把情绪对准了父母。别人究竟是怎么做到平抚自己心情的呢。”
在很长时间里,她与正常人在同样的环境中长大,经历不平等的境遇,不自觉地将自己置于社会弱势群体的位置,但也因此陷入痛苦和矛盾之中。“可我打心底是不想输给正常人的,也许只有拳击能纾解我这份不甘的心情。”惠子说。
▲2010年9月22日,后乐园大厅第二战 图/ 《别认输,惠子》
在第二场比赛里,惠子真正感受到了被打的疼痛。她的眼前产生了重影,鼻子和脸颊越来越肿大,耳朵里传来拳套刺耳的摩擦声。比赛中,她几次产生了“我想弃权、不想打了”的想法。
尽管赢得了比赛,但她在赛后对佐佐木说,自己想退出。“我是个极度怕疼的人,光是视觉上传达出的痛感都能让我产生眩晕或者呕吐的生理反应。第二场比赛中对手拳头带给我的痛苦,让我完全对自己失去了信心。”
“每一个人都同时拥有强大和软弱、颤抖的脚和前进的脚,不只是你,所有人都是。心是随时都可能改变的,所以才叫作心。”佐佐木说。
佐佐木后来回忆,他知道惠子不会退出。他也不会劝说惠子。“这是她心理上对自己的纵容。她希望在训练时得到我的鼓励,受到夸奖。可我的工作是指导,不是夸奖。”佐佐木说,“我想让她扔掉对自己的纵容。”
“只要我还没有我忘记对馆长和拳馆各位的感谢,我就还能继续努力,我想明白了。”惠子说。
在真斗拳馆,佐佐木、教练和学员们都主动跟惠子说话。“惠子,你要变得更积极、更开朗一些。”“惠子,笑一笑。笑容很重要哦。”她的脸上逐渐浮现出笑容,感受到拳馆紧张的气氛里透出暖暖的光。
受到真斗拳馆的鼓励,惠子开始在工作——她在川越市口腔技师所上班——中展现笑容。而从第一场比赛结束后,她就变得更主动与人说话。
“就算成年之后,我的性格里也一直存在着扭曲的部分,我对自己不健全的身体感到不满,是真斗拳馆的佐佐木馆长拯救了痛苦得无法自拔的我。虽然我已经是社会上所说的中年妇女,但是遇见佐佐木馆长之后,他让我找回了童心,让我重拾了坦诚的精神。”
“我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成为像馆长那样温柔又强大的存在。”惠子如此收束全书。
《别认输,惠子》的故事停在第二场比赛。之后,她输掉了第三场比赛。“即使是输掉的比赛,如果在其中有所收获,我认为我并没有失败。我觉得朋友能感受到我继续的决心,所以输了的比赛我也愿意让大家看到。”
赛后,由于眼窝底骨折,惠子转向柔术训练。在锻炼核心力量的过程中,她逐渐转向巴西柔术。第四场比赛是在两年后,她自信于自己的体能,第一回合就在30秒内取得了TKO(在拳击场上,将对方技术打倒而制胜)胜利。那天,公司的同事、上司、学校的老师,都来观看了比赛。
33岁时,惠子放弃了职业执照,以兴趣为主参加拳击运动,在不同的拳馆里训练。她还获得了厨师执照,但由于听力障碍,她不被允许进入厨房工作,只能做洗碗和清洁。
她度过了一段非常低落的日子,直到遇到现在的丈夫,并且重新找到格斗教学的工作。
2023年12月,《南方人物周刊》通过笔谈的方式采访了惠子,谈及了她的过往与近况、成长与改变,以及对佐佐木的思念。
“如果能结交更多朋友,
那么或许我正在变得温柔又强大”
南方人物周刊:真斗拳馆是什么时候关闭的?你最后一次见到佐佐木会长是什么时候?
惠子:离开拳馆半年后,我买了红豆面包去拜访佐佐木馆长。听说馆长身体状况不佳,我感到很担心,我记得当时对馆长说:“馆长,再见,保重身体。”
我不记得我离开拳馆的确切日期,但我记得当天我把拳馆的许可卡交给了经理,向馆长告别。在我离开拳馆约一年后,2014年3月,真斗拳馆关闭。
几年后,我听说馆长入院了,我去探望了他。他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无法交谈。为了感受到一些温暖,我轻轻地触碰了他的身体。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模样。
南方人物周刊:在《别认输,惠子》结尾,你说希望成为佐佐木馆长那样温柔又强大的存在。如今,你觉得自己做到了吗?
惠子:会长即使失去了视力,仍然非常开朗、积极,而且拥有非常坚强的心灵,我非常尊敬他。他深受周围人喜爱,我认为这是因为他内心的善良。那个时候,我很少笑,但他告诉我:“试着微笑吧,这样周围的人也会变得开心。”我至今仍然珍视着这句话。
我不确定现在的自己是否成为了一个温柔但强大的人。但在继续格斗运动的过程中,如果我能在周围结交更多的朋友,那么或许我已经在朝着那个目标迈进了。
南方人物周刊:回顾自己的拳击生涯,你会如何评价它?
惠子:实际上,我本来希望以业余选手的身份参加奥运会,但能成为职业拳击手并站在拳击台上,我觉得已经很幸运了。虽然只进行了四场比赛,但我认为我付出了足够的努力。
南方人物周刊:过去12年里,你对格斗的认识发生了什么变化?
惠子:我逐渐认识到格斗的本质,认识到如何与自己相处、通过与他人的互动来追寻目标。我希望通过逐渐打开自己的心扉,形成一个圈子,建立起平等联系,让快乐和自信蔓延。
“直接与人碰撞的热情,
寂静而深入地包围着我”
南方人物周刊:和田幸子老师曾经提到,在你初三时,曾经逃离教室一个人躲在教学楼通往顶楼楼梯的平台角落。那段时间,你觉得自己被孤立了,彻底不去普通班级上课,一直待在语言教室。能否聊聊那时为什么要躲在平台角落呢?
惠子:通往屋顶的楼梯很少有人经过,所以那是一个非常安静的地方。躲藏的时候,我知道会被发现,也期望着被发现。我觉得如果老师生气了,我就能坦诚倾诉我的感受,让别人理解我在学校的困难。然而,和田老师并没有生气,也没有询问我躲藏的原因。我记得当时自己愤怒涌上心头。随后,学校生活也逐渐变得不顺利。
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和田老师很难应付当时的我,她很担心我并一直在寻找我,默默地陪伴着我。
南方人物周刊:听说现在你的笑容比以前更多了,这个变化是为什么呢?相较于出版自传时,你与家人的关系是否有所改善呢?
惠子:笑容增多是因为佐佐木馆长的影响,我想这是最主要的原因。
虽然我过去常常与家人争吵,但结婚离家后,一切都变得平静了。我应该更早独立并离开家。
南方人物周刊:一个恐怕有些失礼的问题,你的丈夫是怎样的人呢?
惠子:我从职业拳手退役后,在一位熟人的介绍下,与丈夫在拳击馆相识。在拳馆训练了半年,丈夫学会了手语,主动与我交流。我们变得很要好,之后开始交往。由于丈夫比我大19岁,且是离过两次婚的人,因此受到了母亲和朋友的反对。我曾见过丈夫前妻的孩子,一度让我犹豫是否和他在一起。
但结婚五年后,我不再在意这些。我能够专注于自己的兴趣,并且对生活感到满足。尤其是丈夫擅长烹饪,总是为我做美味的饭菜。而且,他不会想太多,总是积极乐观,这与我非常契合。
南方人物周刊:《别认输,惠子》出版后,你在筑波大学特别支援学校做过一次演讲。那次演讲你与学生们交流了什么呢?
惠子:即使对拳击没有兴趣的学生,也会聆听我的经历。有的人询问了我在童年和学生时代如何度过,询问我如何进行发音训练。还有人问我,如果自己的孩子是聋哑人,让他上普通学校还是聋哑人学校哪个更好。
南方人物周刊:为什么你不继续拳击,转向巴西柔术?
惠子:拳击存在年龄限制,同时对体力也有一定的要求。不过,目前已经取消了37岁的强制退役(日本职业拳击执照曾经的要求)。
由于担心拳击对大脑和眼睛造成的损害,我在35岁后就开始避免参加拳击的对抗性训练。而巴西柔术没有击打的部分,所以无论年龄多大都可以参加比赛。我一直在所属的柔术馆勤奋训练。
有时候,我会借用拳击馆,使用手语教学拳击课程。学员最多时达20人,甚至有些从远方比如关西来的人。
南方人物周刊:你说在观看《惠子,凝视》时候想起了很多事情,哭了,为什么呢?
惠子:我直到30岁后半段,都过着与拳击有关的生活。看了电影以后,当时的那些记忆全涌现了出来。那种直接与人碰撞的热情,那种寂静而深入地包围着我的热情。我觉得电影拍出了虽然怀抱迷茫但是认真生活,并且与他人产生联结这件事本身。
(感谢光启书局和余梦娇对本次采访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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