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生回炉读职校,寻觅旷野还是轨道?
▲ 2024年1月,青岛,徐丕兵给大学生技师班的学生上课。(受访者供图 /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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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制衣班里,像谢婉这样的学生并不少,“有海外留学回来的,也有本科毕业来学习的”,老师都见怪不怪了。
化学专业出身的黄曼,对烹饪中的化学反应颇为着迷。她把读博计划搁在一边去学厨,“为什么我要做跟大家都一样的事情?”
袁靖把自己的职业道路概括为“本科学历为本,回炉经历为用”,但大学文凭仍是他的求职敲门砖。
那时,她刚从澳大利亚一所大学的对外英语教学专业硕士毕业回国,决定一周花三四天时间,在老家接受“再教育”。学校是闹市区步行街附近的一座两层门面,楼内约莫有十六七间教室,一些教室里摆放着台灯、手部模型与可供两人面对面而坐的桌椅。
她很难忘却里面的学生。他们之中有人约莫十六七岁,初高中没读完便辍学,也有人早早做了单亲妈妈。在高考大省一路拼杀至一本,又到海外留学的陈茂珊,感觉格格不入,“说白了,我在那儿就是一个异类”。
不过,陈茂珊还是留在那家职业培训机构,做了一个月的美甲学生。
作为“回炉者”,陈茂珊并不孤单。近年来,高等教育学历外加职业技能证书,成为不少大学毕业生求职时的配置。以广东岭南职业技术学院为例,该校近两年招收“回炉”考取技能证书的本科及以上毕业生累计超过150人,培训方向主要是心理咨询师、公共营养师和健康管理师等。
与“高等教育难以满足实际岗位需求”的网络论调不同,南方周末记者采访的多位“回炉者”称,他们作出这样的选择,或出于兴趣,或想排解内心苦闷,或为转换职业赛道。他们的经历,并非在证明文凭无用。
“回炉”的理由
对几乎每个周末都把缝纫机踩得火热的26岁初中教师谢婉来说,辞职或许已经进入倒计时。
云南人谢婉的教师之路一度颇为顺遂:她在西南一所211大学度过了本硕的6年时光,2021年毕业后,考上云南某县级市的一所公办初中,做英语教师。工作有编制,学校离老家也不远,她甚至每个周末都能回家——堪称教育专业学生模板的生活,她过了近三年。
直到2023年国庆假期,在昆明游玩的谢婉看到一家职业培训机构招收制衣学生的广告。她高中时便爱好Cosplay,有做假发与道具基础,能“把两块布缝起来”。受朋友怂恿,她鬼使神差地进去咨询,当即报了名。
自此,每个周末,她都要来到这家机构,学习制衣理论,拿着火枪形状的云尺在卡纸片上画弯曲起伏的衣服版型,踩缝纫机,从早上9点直至下午4点。
硕士文凭在手,却学做衣服,听着似乎有些“浪费”。不过,根据谢婉的观察,在制衣班里,自己这样的学生并不少,“有海外留学回来的,也有本科毕业来学习的”。就连老师都对这样的事不甚在意,“这儿的学生简直五花八门,他们已经见怪不怪了”。
在成都新东方烹饪学校,教师严予也目睹着类似情况。他2016年开始任教,2020年后主要在数个月的短期培训项目中教川菜烹饪,每年会带几百名短期学生。按照他的估计,学生中有本科及以上学历的可达三成。
渴求学习一门技术的大学毕业生,并不只瞄准数月的短期课程,他们也盯上了技工院校学制长达数年的长期项目。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青岛市技师学院招收的大都是初高中毕业生。不过,2009年的一项变革改变了这一情况。那一年,青岛市技师学院首次创办“大学生技师班”,学制两年,招收有专科及本科学历的学生“充电”。据院长周民书介绍,15年来,大学生技师班招收了三百余名学生,其中约三分之一有本科学历。
不可否认,一度面临就业难题,是部分受访者最为紧迫的“回炉”原因:学了技术,好找工作。
山东人袁靖便是其中之一。2009年,他从山东大学电子科学与技术专业本科毕业后,开始四处“漂流”。最初,他在东莞干过工艺工程师,编写作业指导文件,“比如机器怎么使用,平时5S、4S要注意什么”。可他觉得那份工作天花板低,没进步空间,便辞了职。
后来,他在福州的技校做过外聘老师,在浙江台州做啤酒销售,又到上海销售家具。他自觉销售技巧不佳,表现乏善可陈,“是会做题,但是一和人打交道(受刁难),承受能力很差”。在上海工作,月薪只有三四千元,他每次干不长就放弃了。
2014年,他回到山东。转了一大圈,袁靖发现自己“没个一技之长”,年龄也大了,便想学一门技术,只是苦于并不知道学什么,去哪里学。此时,一位亲戚在报纸上看到了青岛市技师学院智能制造学院大学生技师班的广告,告诉了他。他打电话咨询,又实地考察了一番,觉得学校里的实训机械设备都还不错,“不是虚假宣传或者很浮夸的东西,确实能让我们动手”,便报了名。
即便身处看似光鲜的岗位,也有人怀抱转换赛道的希冀。教师岗上教了三年,谢婉感到厌倦,工作压力极大。一次和校领导闹矛盾后,辞职便摆上了她的日程。学制衣成为她计划的下一条赛道,她希望将来做一名独立制版师。
与袁靖、谢婉不同,“回炉者”黄曼没有紧迫的工作需求。2023年10月,她从英国硕士毕业回国,本已和北京一所211大学的导师谈好,要在那里继续深造,但她突然觉得,自己一直被社会的期许推着走,读完本科再顺理成章地读研、读博,尔后或考公,或谋取一份大学的教职,“我就觉得好累啊”。黄曼渴望跳出外界的期待,“为什么我一定要做跟大家都一样的事情?”
她本科是化学专业出身,对烹饪中的种种化学反应颇为着迷。于是,她把读博的计划搁在一边,转而在四川一家职业培训机构学厨。
黄曼在一家职业培训机构学厨。(受访者供图 / 图)
陈茂珊也不急于找到一份工作养家糊口,但在2022年,疫情下她觉得内心抑郁,需要找些东西“开心一下”。她想起在澳洲读书时,一旦课业压力大,自己就喜欢去美甲店做美甲,“手上有颜色,其实让我很开心,很解压”。年底老家最后一轮封控结束后,正好也少有单位还在招聘,陈茂珊便把找工作放在一旁,找了一家职业培训学校学做美甲。
在周民书看来,这样的“充电”已成为必然的发展趋势。他发觉,如今的企业偏好理论与技能并重的复合型人才,但不少大学生理论学得多,动手能力不强,不符合企业的需求。而技工教育在这方面有其优势:就业导向,重视技能,与企业合作搞产教融合。
除此之外,终身学习也成为大势。“我感到像‘大学生班’这种情况会越来越多。终身教育新理念将来可能要做到十几岁、二十几岁、三十几岁,甚至父子两个都是我们的学生。”按照学院计划,未来,其希望进一步扩大大学生技师班的办学规模,“对学校也是个品牌。另外,这些孩子基础好,学习能力强,好就业”。
成就与挫折
纤细的美甲笔蘸上颜料,握在老师手中,一道弧线画过,在指甲盖顶部形成了一个新月的形状。
那是一次做法式美甲的过程展示。陈茂珊记得,老师传授了技巧——手要紧贴着边,也不一定一笔成型,可以从中间开始画,也可以从两边开始画……
少有过去理论学习的枯燥,全新的教育方式令人“耳目一新”。陈茂珊自觉远比大学课堂里专注。每周,她都会选三四天,与最多20个学生一起在职业培训机构合计待上十几二十个小时。与高校里统一安排授课进度不同,这所机构虽也会提前告知每天统一教授的内容,但学生们不是每天都来,故而各自进度不同,更多时候还是看了老师的展示后,单独练习。
成就感是常有的,“只要练一练,你就会发现你有进步”。陈茂珊从最基础的磨甲片开始学,甲片得能磨出菱形、水滴形等种种形状;涂指甲油如同刷漆,得涂得厚薄一致,不能有凹凸的部分与小气泡,更不能沾到手指上;贴甲片前要处理顾客的指甲边,还要打磨他们的指甲;用紫外线灯烤干不同类型的美甲,所需要的时间也各自不同。
挫折感也偶尔出现,一个普遍的难题是:从技术到身心,习惯于高等教育的大学生们需要适应职业教育的方方面面。
陈茂珊就发觉,她拿笔的手远没有老师那样稳,至今还是画不好法式美甲。一位如今在美国读法律博士的学生也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她两年前曾在成都一家职业培训机构短期学厨,主学川菜与中式面点;半年里,她始终做不好包子,捏出来的褶子总不均匀。
作为青岛市技师学院智能制造学院的教师,徐丕兵带过数届大学生技师班,他也察觉到了初入学的高材生们“水土不服”。一体化课程要上手实操,不少学生畏首畏尾,既不好意思动手,也不愿意动手。真正上手了,他们又常不得要领。以接一根电线为例,大学生们有时不会按照工艺规范来接。“我能把它接上,这个电机能转就行了。他们不强调工艺过程的每一步、每一个动作,不追求精益求精。”在他看来,这与工匠精神是背道而驰的。
甚至有学生心态没有转换过来,觉得技工院校还是低人一等。徐丕兵记得,曾有记者到班里来采访拍摄,有学生躲躲闪闪,不愿出现在镜头里。他猜测,这是学生害怕画面公开后被亲戚朋友看见,“他还生活在过去‘大学光环’的记忆里边”。
适应职业教育的校园生活同样不易。一所技工院校的教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所在的学校采取半军事化封闭式管理,早上起床要跑操,叠被子得叠豆腐块,吃饭则要站队喊口号,这对习惯了自由生活的大学生或社会人士来说,需要花时间做心理建设。
陈茂珊在职业培训机构不必面对封闭式管理,却也常在“大杂烩”的班级中觉得有疏离感。她回忆,做美甲动辄一两个小时,在此期间,学员们常聚在一起聊天。当妈妈的学员们常聊的就是自家孩子,一听说陈茂珊23岁还没对象,就说她该结婚了。十几岁的小姑娘对找对象尤其上心,互相介绍对象。说来说去,陈茂珊与她们没有聊得上的话题。好不容易有一回,有人提了一句ChatGPT,陈茂珊以为能插上话,便说人工智能也可以用来作画。然而,这个话题很快无人再提起。
本科生“回炉”读职校增多。(视觉中国 / 图)
打开新世界之后
徐丕兵总记得有一回给大学生技师班上课时的糗事。
那时,他在讲电液气系统装调与维护。这是他讲了多年的内容,正当他说到一个知识点时,下面突然有学生喊道:“徐老师,这个东西不是这样的吧?”
徐丕兵回忆,课本有时描述知识、技能点时有些笼统,为了让学生更好地掌握,他深入地挖掘了这块内容,不料“反而带来一些麻烦,中间有一些不合适和错误”。大学生技师班的学生过去并没有学习过这块知识,但他们还是在听课时很快察觉到了不对劲。
这也是多位给“回炉者”上过课的职业教育教师们的共同感受:对比直接接受职业教育的学生,大学毕业生们确有过人之处。
严予就感慨,不少大学生上手比其他学生更快。讲烹饪里的渗透压原理与焦糖化反应,他们一下就能弄明白。严予要求切0.3厘米的肉片,演示过后,大学生们的成品差距不大,他们似乎对数字更敏感,干活也更细致。
“刚开始好多学生和家长说读大学没有用,不如读技校,其实这是片面的。为什么这帮学生能在短时间内把技能学好学精,从学会到会学?一方面与学院的课程体系和教学模式有关,但更多的是他们在大学时培养了良好的思维逻辑。”徐丕兵总结说,“高分不是低能。”
差距并不只体现在学识上。对那些非应届的打工人来说,在社会上扑腾过几年,他们学技能的动力远比普通学生强。入读青岛市技师学院大学生班后,袁靖快马加鞭,“可能老师刚教到第二章,我已经学完了整本书”。实操方面,他坦承自己不是最心灵手巧的学生,但至少可以靠练习弥补,他与班上几个一本毕业的往届生天天约着练习,直到宿舍快关灯才回去。
“我经历这么多年,确实知道,没有一样技能和安身立命的东西,你的可替代性就很大。”袁靖说,比起周围一些十几岁的同学,他已经没法虚度光阴。
2015年3月,课程进行到一半,袁靖自觉已经学够了技术,便南下苏州,找到一份在日本机械企业中国代理商担任技术员的工作。不到半年,他就升任技术主管。2022年,他重操销售旧业,任苏州一家国产机电设备企业的技术销售总监,每月底薪在1万元以上。
回头来看,袁靖把自己的职业道路概括为“本科学历为本,回炉经历为用”。本科毕业求职时,他在人才市场看到,许多企业打印出一长串用人技能要求,“我除了有个毕业证,什么都不会”。后来,他在青岛市技师学院的操作教室里第一次接触到那些技术,再去企业面试,“我最起码知道这些东西了,能答得上来”。
但他认为,大学文凭仍是他的求职敲门砖,“没有本科学历,企业也不会要”。
徐丕兵近几年也时时留意企业招聘技工的需求。他发觉,疫情前,企业用人还强调学历,疫情后大都开始细化技能要求。“招一个电工,就会要求能看明白图纸,根据图纸维修设备,能使用相关的工具测量。”如此,描述学习任务时,就得把最为真实的企业用工需求融入到教学的全过程。
当然,并不是人人都会像袁靖一般在技术领域深耕,短训项目的学生尤其如此。2024年1月,黄曼的厨艺课程行将结束。虽说她只能算是在厨艺世界体验了一把,技术尚且不精,未来更不会做厨师,但她找到了喜欢的新方向——搞中高端餐饮创业项目。
陈茂珊在美甲学习结束后,离开了这个领域。她先是去了一家培训机构教雅思,2023年9月,考上山东一所大专的教师编后,她安定了下来。
她不是没有考虑过干美甲。2023年寒假期间,她在老家一家美甲店短暂干过一段时间,算是学成后的“实操”。在那里,她认识了一个14岁的女孩,同样是从一家职业培训机构学习后出来工作。从早上八点到凌晨,女孩干个不停,中午只腾得出十几分钟来吃碗泡面。虽说女孩很高兴能自己赚钱,但陈茂珊不由得有些惋惜:小小年纪就出来吃苦,做美甲赚的辛苦钱,还会被老板抽成一半。
于陈茂珊而言,职业培训为她打开了一个过去不曾想象的底层世界。看过那个世界后,她告诫自己,如果真要干,最好是开店,不能打工。
(文中陈茂珊、黄曼、谢婉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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