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岁“网红”医生猝死:疲于奔命的麻醉医生,困境何解?
他们都告诉本刊,麻醉医生猝死背后的现实是,顶尖医院的麻醉医生数量短缺,工作负荷沉重,工作价值感低。
超长加班
张方华今年45岁,是中部某省会城市三甲医院的麻醉科主任医师,是朱翔在徐州医科大学时期的师弟。他跟朱翔不熟,但多少有点印象,觉得他不高也不胖,背个双肩包,虽然46岁了,但朱翔开朗爱笑,还像个大学生。
南通大学附属医院麻醉手术科主任医师朱翔的抖音主页
张华跟朱翔的交集不多,对他去世的原因了解得并不透彻,但作为同样工作了20来年的麻醉医生,张方华十分理解朱翔的处境:“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每天工作强度大,家里也有一堆事,精力和体力都跟不上了。”
张方华自己如今每天早上6:30就要到医院。7点开始上课,先领手下的研究生和规培生读一些新文献。到7:40,科室会议,讲最新文件,病例讨论。随后,按照住院总给麻醉医生们进行的手术安排,他需要一个人负责管理两个手术间,各台手术之间几乎是没有空隙。
张方华解释,麻醉医生并不只是大众理解的“推一下针”那么简单,不仅要在术前进行访视,准备麻醉方案,而且手术中除了上麻醉,更要全程监测病人心率等生命体征,并负责危急情况下的抢救。况且,在教学医院,他还要带学生、搞科研,医教研的压力不小。
《爱的厘米》剧照
张方华需要跟的手术一直从上午8:30到下午六七点。然后换夜班的同事来。“不像外科医生,开完刀就能走了。”没出轮班制前,他常常干到晚上11点,有时甚至凌晨四五点,“也是那段时间,很多人身体都出了问题。”
他的午休时间是20分钟,在手术间旁边的一个小小的配餐间里度过,餐食则是由配餐人员专门送来的。饭菜总是有些油腻,张方华吃不惯。但手术一直在进行中,他抽不出身,只能快点吃完,然后换其他人来吃。“每天的活动空间,除了手术室就是配餐间,加上早出晚归,从来见不到太阳。时间久了,这也影响褪黑素的分泌,睡眠质量会变差。”
东北某省会城市三甲麻醉科的规培生何少峰告诉本刊,他这个年纪的医生,现在都管当麻醉医生叫“坐牢”。每天,他要最早到科室,然后最晚离开,紧绷的神经让他总是在早晨四五点时就被惊醒,等慌忙中拿起手机一看,才发现还早。于是闹钟从5:40开始,每隔10分钟响一次,最后在6点多时,何少峰会拖着疲惫的身体起床。
他以前习惯晚上10到11点睡觉,现在有时等加完班回到家,洗漱完再失会儿眠,睡着已经是12:30——作息快回到了他考研的时候。缺少休息,何少峰现在常感到头痛,为此还去了趟神经内科看病。
“每天都在恶性循环”,有时候他到科室晚了,早餐来不及吃,只能等到中午再吃,又由于下班也晚,晚饭时间也要推后。“吃的太晚会胃胀,所以第二天早上起来总是犯恶心”。他每天工作12小时以上,而加班工资是一小时10块。在一月的一个周五,实在熬不下去的何少峰,向上级医生申请了下周一休息。
《产科医生》剧照
短缺的人手
据央视新闻,国家卫生健康委相关负责人曾在2018年表示,中国麻醉质量已经达到国际先进水平,但麻醉医生紧缺,缺口超过30万。根据官方数据显示,中国每万人拥有麻醉医生的数量0.5人,美国是2.5人,而麻醉医生与外科医生的比例为1:7.5,发达国家为1:2.9。
年末的这两个月来,何少峰发现医院格外忙,人手尤其不够。一些本该由上级医生和下级医生一起去的手术,现在只能让上级医生一个人去。
有次碰到产科大出血的病人,外科医生来了七八个,护士来了四五个,但麻醉科只有他和他老师两个医生在场。“像这种高危产妇,术前要做很多工作,来五六个麻醉医生才合适。”抢救中,何少峰忙得实在转不开,最后只好请产科的规培生来帮忙融药。
这种情况在非教学医院的三甲医院更突出。南方某地级市三甲医院麻醉科的主治医生陈子凯说,因为不是教学医院,科室没有规培生、进修生,所以他不但需要一个人跟手术,甚至有时要一个人同时盯两台,“看着这个病人情况稳定,就让护士帮忙看一下,然后打个时间差,赶紧去看一下另一台”。
《外科风云》剧照
每隔两个月,陈子凯还要轮班去肠胃镜科一星期,做肠胃镜麻醉,但因为人不够,他得一个人盯3台肠胃镜,一天一个人管理的病人数量就能达到60个,“这肯定不符合规范,但没办法,没人手,我们就只能来回走,来回看。所以你去看我的微信步数,每天都是走很多的。”
科室这些年里也不是没有招人,但招人的速度,远远赶不上手术量增长的速度:“10年里手术量翻了一倍,但人手没变”,陈子凯是2008年招进科室的,到2016年,医院才招来第二个新人。到了2023年才又招了两人,但中间有人转岗,有人退休,科室人手一直维持在12人左右。
这几年,医院增加了无痛分娩、无痛人流、无痛肠胃镜三个医疗项目,每个项目都要分走麻醉医生,人手愈加不够。加上轮班制,陈子凯说,自己的科室如今每一天真正能上手术的,只有6人左右。这6人,要负责每天20~30台的手术。因此,这些年里,陈子凯从来没有周六休息过。
陈子凯说,自己所在的医院麻醉医生短缺,是因为编制有限,“我们这种地级市的医院,招的少,也招不到”,陈子凯所在医院麻醉科的招聘要求是本科学历,不算高,“但毕业生最想去省会,其次是省内的其他大城市,一步一步筛下来,才轮到我们”。他最近去镇卫生院支援,发现那里一个麻醉医生都没有,做肠胃镜等等的小检查时,患者需要“生生挨着疼”,不想受疼的患者都转去大医院了。
《儿科医生》剧照
但省会城市的大医院招麻醉医生同样不容易。当了一辈子麻醉医生的武汉协和医院前副院长姚尚龙告诉本刊,他们院的麻醉科每年有5~10个名额,不算少,但只招博士,每年指标同样招不满。 张方华所在的省会三甲医院麻醉科,每年有1~2个人的进人指标,招聘要求也是必须博士以上,“博士毕业的没那么多,就算有,也很少愿意来麻醉。”
麻醉是重视实践的学科,在姚尚龙看来,“作为医生,有了5年临床医学的扎实功底,最重要的就是规培,要看好病人,这才是根本,少数的想做科研的想做学科带头人的才需要读到博士,但现在是不论什么科室,都大搞博士化”。
“医生的短缺不仅仅是麻醉,其他科都有,但是麻醉学科格外明显”,麻醉学科的人员短缺在医院各个科室里格外明显”,姚尚龙说,针对这一情况,国家卫健委近几年连续下发文件,启动了针对麻醉学科的紧缺人才项目,“但是这个改进不可能一下子改进到位,一下子给科室里进很多人,会牵扯到待遇、未来职称晋升等等问题,出于对经济效益、人事管理等等方面的考虑,所以很难一口气配齐。”
低待遇、低价值感
要改变这一情况,姚尚龙告诉本刊,根本还是要改善麻醉医生的“生存环境”,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提高薪资待遇。“麻醉医生的待遇在医院不算高,有的重视麻醉科的,可能还能给到中等水平,但大多数医院,普遍都是中下水平。本来工作累,又没有钱拿,那谁来呢?”
“钱少事多,风险大,责任大,那肯定没人愿意干”,陈子凯说。他在医院工作15年,薪资仍是7000~8000元左右。“我们这房价都要8000元一平米了”。他家小孩刚4岁,为了从主治医师升到主任医师,陈子凯还要费力写一些论文和课题,经费自理。除了写论文、做课题,要升职也还需要去乡镇卫生院支援,但支援期间不做手术,而不得不失去一整年的奖金,“这一年经济压力挺大的。”
《机智的医生生活》剧照
关于麻醉师的待遇,姚尚龙提到,美国的麻醉医生一般是按工作量计工资,麻醉医生因为工作量大,薪资待遇在院内甚至能排到前三。但在国内,各个科室的奖金,是由医院按收支结余自行分配的,麻醉医生被认为不能直接带来病人并创收,在奖金分配上往往显得弱势。
“如果麻醉科的收支结余,也按照临床医生拿奖金的比例去分配奖金,那麻醉医生拿到的肯定多,比如无痛肠胃镜,麻醉医生被分去做了,但最后的奖金还是分给消化内科。”姚尚龙说。
除了可见的收入待遇,认知偏见也是很多人不愿意做麻醉医生的原因。姚尚龙说到,中国麻醉学发展起步晚,人才严重短缺,不像受过专业教育的外科医生,麻醉医生在几十年里都是由中专生、工人、护士来担任。直到1984年,徐州医科大学开始开设麻醉学本科专业后,麻醉队伍的人员结构才慢慢有了改变。但这也依然无法扭转之前的“历史欠账”——人们依然认为,这是一门“谁都可以干”的活。
这也是为什么至今仍然有很多人管麻醉医生叫“麻醉师”。陈子凯已经习惯了在医院被外科医生这样称呼。在镇卫生院时,他甚至被直接叫做“陈麻”。
何少峰对称呼的差别颇为介意,“叫麻醉师感觉意思就是说你是技师,而不是医生,医学院有这样的技师专业,都是4年本科,但我们现在做麻醉医生,是和内外科一样学了5年临床的,这样叫感觉就是还没被认可”。
已经做到主任医师的张方华现在则感到难言的职业倦怠。他在一本心理学的书里读到,外科医生是最能产生“心流”的工作之一。但这种体会他很少有,“不像外科医生,每天接触的可能都是新的手术,但我做麻醉医生的话,感觉工作内容比较机械重复,即便升了组长,也只是能给别人多帮帮忙,做的事没有太大变化。”
《外科风云》剧照
陈子凯在大型三甲医院进修的半年也发现,因为手术特别多,有时候一天多达500台,所以大医院麻醉医生的工作被高度流程化、标准化,“多的都是直接全麻,用什么药,什么时候加药,都有严格限制,不允许个人发挥,个人在整个集体中微不足道,所以没有成就感。”
“安全、效率、效果是不可能三角,安全肯定是大家要保障的,但小医院毕竟手术量没那么大,我们医生有时还能尝试用局麻或新技术,以追求把患者的苏醒时间控制在几分钟内。这种麻醉效果的提升很能带来成就感,但也一定是要更费时间的,大医院一天500多台手术,我估计麻醉医生自己都不愿等。”陈子凯说。
在本刊的采访中,尤其让麻醉医生们失落的,是不被麻醉中的病人记得,因此更像一种“幕后工作”,带来的事“职业荣誉感”低。
但这种职业特点,并不意味着麻醉医生的工作难度低。相反,姚尚龙说,麻醉医生是全科医生,是外科中的内科医生,内科中的外科医生,对人的要求很高。“因为外科医生治疗疾病,主要是把解剖上东西搞清楚,但进入麻醉状态后,人的生命功能维持需要麻醉医生。所以麻醉医生要兼修内外科,保证在外科手术进行中,人体也能很好地维持体内环境。”他特意提到,外科医师治病,麻醉医师保命。
尤其是,有基础病的患者,手术过程中心脏一会快了,一会慢了,麻醉医生要不断调整量和深度,让它在一个恰到好处的区间。“所以这是一门技术,也是一门艺术。手术过程中,麻醉医师的心跳和病人紧密相连,病人心跳快我们心跳也快,病人心跳慢我们心跳也快,病人心跳停我们心跳更快了。所以,我们心理压力比外科还大。”
也因此,姚尚龙认为,麻醉医生最大的成就感,其实是来自于:最重的病人来了,因为有麻醉医生在身边,病人和外科医生都有了安全感。他记得,以前一位从新疆远道而来的病人,心脏有两个室壁瘤,风险很大,外科犹豫不想做手术,但姚尚龙还是顶住压力让做了。后来虽然过程中也遇到不少惊险的情况,但因为团队技术过硬,经验充足,最后手术顺利完成,病人给他送来了锦旗。
不过,现在想获得这种职业成就感,已经变得越来越难了。“现在麻醉医生们都是白加黑、五加二,哪有时间真的感受做医生的成就感呢?”姚尚龙说。
2023年6月,朱翔晚上10:33下班时发了一条视频并配文:“夜班真的很伤身体的,愿所有人健康!”而祝大家健康的他,在半年后离开了这个世界。据公开信息显示,朱翔从医22年,2001年从徐州医学院毕业,去年刚刚博士后出站,在医疗工作之余,还有其他科研和教学任务在身。在朱翔的一则视频中,视频外的人问,“朱翔老师,都这么晚了才下班,怎么感觉您还是那么快乐啊。”朱翔回答:“是的啊,我们的快乐就是病人可以平平安安回到病房,我们可以高高兴兴回家。”此时窗外天色已暗。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张方华、何少峰、陈子凯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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