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并不习惯被赞美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3465 篇文章
题图:Photo by Ri Butov on Pixabay
作者:张惠雯,生于70年代末,祖籍河南。毕业于新加坡国立大学商学院,2010年后移居美国,现居波士顿。曾两次获得“新加坡国家金笔奖”中文小说首奖,以及“首届人民文学新人奖”、“上海文学奖”、“中山文学奖”、”首届曹雪芹华语文学大奖”等多个国内文学奖。已出版短篇小说集《两次相遇》《在南方》《在北方》《飞鸟和池鱼》《蓝色时代》,散文集《惘然少年时》。
伊顿公寓的正面朝着中央栽种着一棵大榕树的浓荫覆地的庭院,我们每天上下车的那个门厅,其实是公寓的后门。从门厅走进去,是公寓的接待厅,也许是公寓里装饰最讲究的地方,来访者都会在这里注册、等候。除了站在前台那儿的接待员,厅里经常没有几个人。报纸放在厅里靠左边的架子上,有时候,我们也会坐在沙发上翻看报纸。它的另一扇门开向前面的庭院,正对着那棵树。
我们一九九五年十一月底到新加坡的时候,接待厅靠近门的地方站着一棵高大的圣诞树,吊挂着各色彩球,装饰着色彩鲜明的礼物外盒,设计成小蜡烛样式的彩灯环绕着它,不停地闪动。我曾站在这棵树前照了一张照片,寄给我的家人。因为,我之前只在画报和明信片上看到过圣诞树。
我从来不管那些关于圣诞节和中国人有没有关系的无聊争论,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事物。至于有没有关系,举例来说,如果你走到外面,看见一棵美丽的树,如果你经过一处河湾,喜欢上了那里的景物,如果你吃了一块洋人发明的蛋糕,却喜爱它的味道,这些美好的东西和又你有什么关系呢?我喜爱圣诞树,因为它散发着一股温馨的童真气息。虽然我经常因为想家和无依无靠的感觉而哭鼻子,但我相信我站在这课树前微笑的照片,会让天天惦记我的父母看到我的快乐,他们淳朴的心会因为我的确生活在一个更好的地方而感到安慰。
偶尔,我喜欢坐在接待厅的沙发上,透过敞开的白色大门看庭院中的树,那景象就像一幅夹在白色相框中的风景画。大树的后面,越过一小带铺着沥青的空地,是葱葱郁郁的灌木、藤萝——–那是雨林的一部分。有时候,雨林里的某一棵树在开花,这些热带植物的花朵总是异常鲜艳,尤其是那些红色的花,颜色浓烈得仿佛燃烧起来的一团团火焰。
▲ 伊顿公寓,来自作者
接待前台常常有一个印度男孩儿值班,没有人的时候,他会在前台那儿读书、做他的功课。他后来告诉我说,他是在新加坡国立大学读书的学生,这份接待前台的工作是他的兼职。他从这里下了班,就走到亚历山大路上的巴士站,搭车去国大上课。他是大学生,而我是大学预科生,也许我们只有三四年的差别,但我却感觉他比我成熟得多,大概是因为他既能够上学,又能够工作,还能够流利地用英语接电话、做记录,于是他的能干就给了我错觉。
他友好,喜欢与人交谈,但我恰恰不希望他和我说话,因为我当时糟糕的英语令我觉得这种交谈非常尴尬,我那时还羞于开口说:“请你再说一遍、请你说得慢一些……”所以,当我放学回来,看到他微笑着想要和我说话,我就赶紧走开了,如果我看到除了他之外没有别的人在接待室,我就不再走进去。这不是说我认为他要追求我(这种误解是我最不会犯的错误),而仅仅因为羞怯。但在我们极为有限的交流之中,他却成了第一个当面赞美我的异性。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从接待厅走到外面的院子里去。天色阴沉,庭院里的大榕树也绿得更深了,我走出去只是想看看云彩,看是否又要下一场大雨。很快,我发现他也来到了院子里。看见他正朝我走过来的时候,我不知道如何表示,只得对他笑了笑。他走到我跟前对我说:“我是来告诉你,你很美。(他用的是 beautiful 这个词)”我从未听到过有人如此直接地对我说这种话。我的脸一下子烧得发烫,完全不知道如何应对,更不会想到(像后来学会的那样)得体地说声“谢谢。”他接着似乎在寻找着简单的英语词汇,而后很慢很清晰地对我说:“你爱笑,当你笑的时候尤其美丽。”
我的窘态想必非常吓人,于是,他也觉得尴尬了。他开玩笑似地对我说“所以,你要多笑”就走开了。他又回到他工作的那个高高的台子后面,开始看书。我则为了避免和他碰面,沿着长廊绕到公寓的另一个入口,从那里回去我的房间。
我后来更少到接待厅去了。有两次,我在公寓里别的地方碰到他,他对我说有什么英语作业不懂的,可以问他,我说好的,却从未问过他。我没有误解他,也不讨厌那番寥寥数语的对话,我的问题只是不知道如何接受这种赞美,更不知道如何和一个对你流露出欣赏、乐意帮助你的人自然而然地相处,更何况,这样的相处还得跨越一条语言的障碍。
所以,当这个大学生离开伊顿公寓的时候,我反而觉得松了一口气,我又照常走进接待厅看报纸了,再也不用担心会在院子里碰见他了……人是多么奇怪的动物!倒是那些冷漠、和我一样懵懂的男生,那些过去在饭堂里和公车上和我争抢座位的男生,从未让我觉得尴尬,从未带给我这种困扰。
对于一句简单的赞美,我之所以紧张,是因为我不习惯。在相对封闭的地方,人们吝啬于表达对他人的欣赏了,只是习惯于客套或虚伪的恭维,在每个人戒备心都很强的社会里,真诚的赞赏反而会引起误解。其实,听到赞美真好。不要嘲笑我的虚荣心,当一个人坦诚地告诉你他认为你美,这会给人带来多么特殊的喜悦!这和那些在中学时把信偷偷塞给你、当面却不敢看你、甚至不敢和你说话的男生给你的感觉不一样,和那些为了让你关注他把你的自行车带扎破、惹得你讨厌他、追打他的男生给你的感觉也不一样。如果你不去妄自猜度对方的用意,只是简简单单地接受这种善意的欣赏,它就会让你快乐、有信心,却不会成为你的负担。
多年后,我来到美国,我把美国人喜爱赞扬他人的品格看成一种慷慨和直爽。他们总是夸赞你的一条裙子一双鞋子、你的新发型、你的状态……看起来那么热情而由衷。有什么真诚的赞美不会让人变得更好呢?它会鼓励人们把好的品质、好的东西保持下去。如果我小时候能够坚持把我不喜欢读的书读下去,那很大程度上不过是因为父母和老师的夸奖。每当我遭遇无情的忽略和冷遇,我就会在一种沮丧的情绪中萎靡不振。
▲ 作者的大学时代
但在伊顿公寓时的我美吗?以我现在的眼光看,那时的我过于懵懂、过于青涩,一点也不美。如果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上还称得上美,那不过就是青春本身,是最初的青春赋予一切生命的鲜亮光泽,一种任何自寻烦恼的忧郁都埋没不了的鲜活。当青春的花朵初放,这本身就构成甜美之感,这甜美的光会投映在少女们的笑容里。但无论那位印度男孩儿的赞美是否与我的感觉相符,它至少让我意识到:美具有一种价值,它会让拥有者自己快乐,也能给予他人快乐,因此,一个人理应让自己比较美。
就在几年前,我从美国回中国探亲,年轻的侄儿告诉我说:“小姑,你现在比上学的时候好看。”我惊讶地问他:“你怎么知道?”又说:“这不可能吧。”我的第一反应竟是这孩子在试图安慰渐渐老去的姑姑。但侄儿接着说:“我看过你那时候的照片啊。我在大姑姑家里看过。你现在比那时候好看。”那之后的某一天,我到大姐姐家吃饭,特地让她把存有我的照片的相册都搬出来,我又看到了高中毕业后到大学一二年级那个时期的我的照片。
我发现我不喜欢看那个时期的照片了,我不喜欢其中的我。那时候,我们这些学生都显得和周围格格不入。此外,我婴儿肥很重的脸上总有着过分僵硬而且懵懂的神情,是一种人仿佛在迷路或突然从梦中醒来时的神情,足以说明那正是我即将迈向成熟之际最茫然、最不成熟的时期。我脸上的稚气仿佛警告着这个世界:我一点儿也不明白你!它仿佛在对现在的我说:那时候的你一点儿也不明白你自己。我大失所望,私心倒希望这些照片不曾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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