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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意义|杜可风:电影是中文里最美的一个字眼

人生的意义|杜可风:电影是中文里最美的一个字眼

9月前

杜可风好久不接受采访,他的状态非常年轻,眼里仍有天真与浪漫。Esquire邀请他在一家咖啡馆坐下来,听他聊过往的人生故事与热爱的电影。



到现在,有很多人不知道我是外国人,因为我的中文名字。我本来叫Christopher Doyle,出生在澳大利亚。80%的澳大利亚人都住在海边,我也不例外,我在悉尼濒海的郊区长大,但我觉得自己在那里像个异乡人。我喜欢看书,只有在书里,我才能感受到自己真正属于何方。比起悉尼郊区的世界,书里的生活、书里出现的陌生的地方和经历好像要精彩太多。


所以,在18岁那年,我登上了一艘货船,做了水手。在海上,我有时刷洗甲板,有时粉刷船身,有时帮忙掌舵。船靠岸的时候,我也跟着其他水手去喝酒、打牌。大海会将你拥入怀中,大海也会让你丧命,即使你活了下来,其他船员也可能离去。所以水手们都喜欢喝酒和赌博。


有一年,我们的船在中国香港靠岸。尖沙咀弥敦道上满是霓虹灯,我看不懂上面的中国字,觉得它们都在煽动我,怂恿我去做点什么,好像是一种神秘的召唤。谁能想到,就是这些霓虹灯发射出来的光彩,成了我后来的艺术及审美的源泉。


在大海上漂了3年以后,我又开始了陆地上的环球旅行。我在阿姆斯特丹的背包客旅社打工,在巴黎当司机,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部大楼边上的情趣旅馆做案头工作,在以色列的集体农场当一个修理栅栏和照顾牲畜的牛仔,之后又流落到印度北部,在那里挖井。我曾和女友从荷兰步行去印度,在印度边境被误会成政治犯关进监狱,在巴基斯坦的部落里又被绑架。


不管走到哪里,我都觉得自己是异乡人。有一天,我觉得我需要落地生根,我要从零开始学习一门新的语言,像一个孩子一样,在新的语言和环境里长大。我想起了弥敦道霓虹灯的召唤,想起了我一无所知却很喜欢的中国,于是我又回到了香港。


30岁,我在香港学中文,老师给我起了一个中文名字——杜可风。因为我做过水手,又喜欢漂来漂去的胜活,像风一样。当时我喜欢艺术,但我付不起昂贵的学费,我就跑去中国台湾地区,和朋友一起创办了兰陵剧场,认识了后来影响台湾电影新浪潮的一群年轻人,包括杨德昌和张艾嘉。那个时候香港和台湾的年轻人的关系很紧密,创作方面来往交流得比较多,偶尔还会有一些大陆的人来交往,大家交换意见、互相鼓励,对中国电影来说,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过程。所以当时的中国会有非常新鲜的风格的电影出现,创作方面也比较自由一点。和今天比起来,当时拍电影不需要那么多钱,也有一些理想的投资渠道。



后来,杨德昌、张艾嘉找我去拍电影《海滩的一天》。当时我没有拍过长片,35毫米的摄影机我都没碰过,灯光我也不懂,没有打过灯。杨德昌敢请我拍。我猜他是要捣蛋。他的脾气是这样的,他要刺激别人,他要做点与众不同的东西,让别人注意到他。张艾嘉也很支持,没有他们两个的支持,我不可能去拍这部电影。我进组的时候,很多人罢工,他们觉得,怎么可能找一个外国人来拍中国电影,而且这个外国人还没有经验。我觉得这也有道理啦,公司有很多摄影师可用,为什么要用我?但杨德昌和制片人张艾嘉宁可给我配一个全职摄影师随身指导,都要让我当摄影师。这对我来说是很大的一件事情,我压力非常大。不过,大约一周以后,那位摄影师就完全放心地跑去钓鱼了,把片场留给了我。


奇怪的是,《海滩的一天》让我获得了金马奖最佳摄影。我怎么可能是最好的摄影师?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大的疑问。莫名奇妙,那种感觉就像犯了一个合法的罪,所以我就到法国去念摄影了。我以为法国会提供很多的经验和艺术创作的机会,但去了以后发现那边太封闭了。接着,又有人请我回香港,我的电影生涯就这样开始了。


回到香港,正好碰上导演王家卫在找合作摄影师。那个时候,我没有多少经验,理论特别多,想法很多,但没有手法,所以工作进度不是特别快。《阿飞正传》是我和王家卫的第一次合作,有一次连拍了50条都没过,全剧组累得人仰马翻。王家卫把一张纸递给了我,上面写着“这场戏就是这样了”。我说,只不过是一张纸,而且没有对话,难道没人说话吗?他回复的是,你放心,他们会说话的。我不理解,就去追问他,说什么?什么时候说呢?他说,当他们自己想说的时候。


对王家卫来说,电影是在拍摄的过程中诞生的,重要的不是技术,是in the mood of making movie(在电影的情绪中)。就这样,我明白是自己太钻牛角尖了,做事时常常多思多虑,矫枉过正,在技术方面我的一些选择也太过复杂和专业。从那天起,我意识到,拍摄过程越简单越好,最重要的其实是场景里所蕴含的能量。


有时候,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空间,你才会发现自己文化的重点在自己身上。拍《春光乍泄》的时候,很多人开始模仿王家卫电影的风格和手法。所以,我和王家卫都觉得离香港越远越好,这样才会有一种新鲜感,才会有另外一种创作的空间。所以我们到了阿根廷去拍电影,《春光乍泄》里一半左右的画面都是在一个房间里拍的,那个房间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但是看起来好像香港。我们跑了那么远,最后就是在一个香港随处可以找到的房间里拍电影。但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过程,从其他的角度去看自己,你才会发现自己身上什么东西重要。


王家卫和我都觉得电影跟音乐的关系很紧密,尤其是爵士乐 。爵士乐有一个架构,但是里面的内容你去自由发挥,每个人都可以solo。这个很重要。我们拍的电影被音乐影响得非常彻底,不是那种按部就班、有冲突然后解决问题的电影。我们拍的电影是过去香港没有人看过的,是一种新的风格,新的讲故事的方法。



99.9%的电影都是一样的故事:先有冲突,然后一点点展开,最后有个结果。看来看去都是这种结构、风格和调度,用摄影机的方法也是一样的。因为他们都学过怎么写剧本,电影学院教的都是这样。我也写剧本,但是,我管他呢,我会对那些教你怎么写剧本的人说“滚开”,我也不知道开始跟结束是怎样的,没关系,角色会带你走,比如,“他很奇怪,他只吃洋葱”,为什么这么写,我不知道,他甚至可能带我去我从来没有去过的专门吃洋葱的餐厅。


以前我的女朋友都不愿意跟我一起出去看电影。坐在电影院,别人都在看电影,我在看电影背后的那个人。其实全世界说来说去就那么几个故事类型嘛,不同的是讲故事的出发点、你的意图、你的心态、你是不是很认真在做这件事。这些我都一眼就看得到,因为我拍了100多部电影,我知道一部电影是来自什么样的心态。对电影来说,技术从来不是第一位的,技术大概排第28位,排第一位的是创作的心态。我一看那些美国电影,《超人》什么的,技术很精彩,电影很烂。我看一些人从新疆到拉萨去拜佛的电影,一点所谓的风格化都没有,一点摄影的水准都没有,但它是一部很踏实、很有诚意的电影,是有心的人做的电影,我觉得不错啊!


拍电影,最重要的是人。人找对了,做成什么样都有可能。导演有没有经验不重要,意图是什么、对创作有没有热情是最关键的。如果一个非常理想主义的、刚刚出道的导演想要创作一个新鲜的故事,对电影风格有自己的期待和要求,那我一定会跟他说,你对自己的文化的期待、对社会状态或者政治制度的观察和看法是重要的出发点。如果你没有自己的特点,没有一种精神,没有一种爱,那你开什么餐厅?还不如开一家便利店。


朋友对电影很重要,拍任何一部电影我都要和他们一起度过至少6个月。我讨厌霸道的导演,我需要的是互相尊重,互相有期待和信任,像朋友一样,彼此间有好奇,对方有什么我没有,我有什么对方不一定有,这种来往是最完整的。很多人以为我是赚钱的摄影师,其实不是。我的大部分合作对象都是先是朋友才合作,不是一家公司请我去拍,不是合约聘用的关系。


我在好莱坞也工作过,那个环境比较无聊。那里有太多的规则,他们对电影的看法和他们的手法都太保守。当然,他们在技术方面是全世界最好的,因为他们拍了那么多的电影和那么多的广告,因为他们有那么多的钱。我在那边也会拍一些广告,接触到一些新鲜的手法,但大部分的电影对我来说真的没什么内容,而且他们的电影都太暴力了。我非常反对用枪来解决问题,我没有兴趣去支持这种电影。



我是20世纪60年代出生的人,我们那个时候以为做什么、去哪里都可以。我离开欧洲,我去印度,我到了台湾,后来我又到了香港,到内地来,其实都是因为时代环境变化,人也跟着在变化。所以,基本上每一个时代的转折点我多多少少都参与过,包括台湾的新浪潮电影、香港电影的黄金时期、内地的第五代导演、现在的年青一代新电影。我真的很幸运,每次去不同的地方,刚好都赶上时代的转折期,我也参与其中,而且我还是一个外国人。


当年,我是第一个在中国电影圈里工作的外国人。那个时候,所有香港的合作者都叫我“老外”,比如,王家卫、梁朝伟,还有我的助理。他们把老外说成“鬼佬”,一听这话,谁都知道是在说我。“鬼佬”本来是骂外国人的嘛,但现在我觉得那是一种荣幸,成了一种肯定。我应该是为中国电影事业做出最多贡献的外国人,我有一点点骄傲。


虽然我不是中国人,但是这里的人所关心的、所分享的、所怀疑的、所要求的,我都比较懂。中国社会的种种特点,中国社会的喜怒哀乐,我都比较懂。很多人叫我回澳洲去拍电影,因为我在澳大利亚出生的。但是,说真话,我不懂那里的故事,我凭什么去拍那里的故事呢?


我开始拍电影的时候就比较老了,32岁才开始拍第一部电影,所以有一点要赶时间的心态。我这辈子基本上都在拍电影,要不然在准备,要不然在写剧本,要不然在剪辑。拍电影是一种无家可归的状态,也是不断付出的过程,你要把时间和精力给别人,给在现场的演员、导演、工作人员,也要给观众,总之就是给、给、给。我把过多的时间投入了工作,偶尔也需要把时间和空间还给我自己。


不拍电影时,我喜欢看书。其实拍电影时我也看书,或者和朋友一起聊天、喝酒,我很少去看别人拍的电影,这样会比较单纯一点,不会去模仿其他人,不会受到其他人的影响。这也是一种选择。我一辈子基本上是一个人的状态,虽然我是做电影的,与很多很多人来往。我很喜欢一个人。



文学最大的特点在于对空间的调度感比电影更自由。音乐也是这样,不管节奏感、构图还是空间、结构,都是文学和音乐带来的可能性比电影更大。因为书是一个人写的,但电影需要一群人一起拍。


我拍过的电影就像是世界上的另一个我,他是我游荡之路上的又一个脚步。我这一辈子把大量的时间浪费在了女人和书本上,周游世界,做一些没意义的零工,和各种各样的人厮混。但是,如果我没有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那些地方、那些人和那些事情上,我就拍不了电影。在这些路上,我学到的最重要的一点是,你不能学着如何生活,你要在生活中体会生活。


男人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女人给予了我们一切。女人是海,女人是电影。我研究了很多年,我还在继续研究女人,我还是不懂女人。透过女人,我才能够认识自己。


“杜可风”这个名字,听上去好像是一个比我有水准的人,一个比我有文化的人。所以这个名字带给我很多很多好运,很多很多方便。“杜可风”对我来说是一种理想、一个目标。万一有一天我们可以“可风”,我们都会超越自己。在创作上、在工作中,你必须是“大风”,因为你必须领导其他人,你必须有一种肯定和自信,你必须是一个有方向的人。不过,在准备的时候,你必须是“微风”。


电影是光,是中文里一个最美的字眼。奥森·威尔斯说过,摄像机后面应该是一双诗人的眼睛,只有这样才能拍出好的作品。光线就像一词、一句,最终写成一首诗。


现在,我很高兴和年轻导演合作,他们可以给我推荐一些我不太了解的生活经验和对社会的心态。这是很重要的,因为我在这个年龄不可能自己去获得,毕竟我生活的环境和时代与他们的是完全不一样的。


年轻人敢跟我合作,是一种勇气。因为我是过来人嘛,我有另外一种生活环境,我对工作也不是没有要求。你不怕吗?不怕的话,我觉得很好。这说明他们对自己有一种期待,觉得自己承得起我,也接纳了我。看到我的存在对他们有一点意义,我很骄傲。我不是一个很容易来往的人,我还有一点固执和自以为是,不过合作的时候我会调整自己的。



60年前,大家讲故事的方法和今天完全不一样。我对新的摄影器材没有兴趣,这方面我有一点点固执。我的助理们都懂新设备和新技术,所以我的工作70%以上是他们做的。他们准备好两三部摄影机,把卡送进电脑里面,这是他们的事情,拍什么、怎么拍、yes还是no,是我的事情。


所有的电影都在说空间跟人的关系,以及在这个空间里我们和其他人的关系。电影大部分的主题都是内在空间跟外在空间的一种对比,尤其是我的工作——造一个光线、找一个空间、质感、某一种音符,找到这些之后,电影里的人才会真正存在,可能性才会开始演变出来。


我喜欢吃芝士和面包,酸奶我最喜欢希腊的,我不吃肉,最近我不太喝酒了。你问我“人生的意义”干吗?我怎么知道?我的人生就是我去过的那么多地方,做过的那么多事情,拍过的那么多电影,看过的那么多美女。如果我的人生有意义,大概就在我拍的下一部电影里吧。









摄影 张亮

采访、撰文 Maggie

统筹、策划 暖小团

化妆 Shailen

发型

服装 傲寒

制片 Rth

美术 July

助理 Yaoyao

美术编辑 翘楚

合作 FIRST青年电影展

场地鸣谢 唐道637


新媒体编辑 Sissi Hua

新媒体执行 Jiayi Cu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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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时尚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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