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供「女友服务」的985大学生

和朋友吃饭时，她向我分享最近新认识的朋友：一位985高校生，在外网上做擦边博主。点开她的主页，大部分的照片都是俯视视角、没有露脸，照片中心是她穿着低胸衣的胸部。

朋友给我点开擦边博主另一个日常社交平台上的账号，背景是同样的寝室床，她把自己的脸大方放在镜头内。

一些照片里的她化着精致的妆容，她有卷翘的睫毛、肉嘟嘟的嘴唇，在没化妆的照片里，她的头发乱糟糟的、皮肤有瑕疵、眼睛因为没有戴美瞳没那么明亮，但是浑身仍然散发年轻的朝气。和所有大学生一样。

朋友告诉我，这位擦边博主入行快一年，目标是给妹妹攒10万元。

985大学生、外网擦边博主、为妹妹攒10万元。完全不搭边的三个元素，让人想到互联网最近流行的一句话：“赌博的爸，生病的妈，上学的妹，和破碎的她。“

在双重反差下，小粉的故事是什么？

抱着这样的好奇，我和小粉约了一次对话。她的讲述里，有关于自己的顺从和挣扎，也撕开了外网擦边博主行业的口子。 

过年回家前一天，小粉回到寝室拆自己接的长发。她的头发本来及肩，但是上一位客户喜欢长发，她为此把头发接长。

小粉百无聊赖地一根一根拆掉自己的头发，稍有不慎会将自己的头发也扯下来。大学生们都早已回家，小粉在安静的宿舍楼里回忆这几天的生活。

这位客户购买了小粉的女友服务，简而言之，他们像情侣一样相处，所有的消费由客户买单，结束后会单独给小粉一笔费用。

客户是韩国留学生，时不时吹嘘自己家里很有钱，炫耀跑车、住房、旅行经历，从不同客户口中听过不同吹嘘，小粉暗暗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有时还是会很激动地给朋友发消息：“他的内裤几百元一条，太有钱了吧！” 

提供女友服务时，她一方面不断告诫自己，自己只是提供服务的商品；另一方面，她依然时不时会陷入暧昧陷阱。

在和客户一起分享一支冰淇淋，或者收到一份礼物和甜言蜜语时，她忍不住暗暗期待：“有没有可能会发展下去？”他们像普通情侣一样，吃饭、逛街、约会，抓到娃娃机里的玩偶时小粉开心大笑，亲留学生的脸颊。

不过，暧昧一定会被“钱”的问题戳破所有幻象。在离开前一天，客户想要和小粉建立长期的女友服务关系，他得知小粉每个月的生活费是三千元，于是主动提出希望和小粉维护长期的女友服务关系，每月支付她的生活费。

小粉则需要每个月去韩国找客户玩，所有花费都由客户承担。 

三千元一月远远低于小粉的收费标准，几乎是她预期收入的一半不到。在小粉心中这只算“工作”、“生意”，但是两人的相处又和情感沾边，没办法冷冰冰地谈价格。

这正是提供女友服务的麻烦之处。 

小粉之前和其他客户接触时，他们都非常不喜欢小粉提到“钱”，似乎只要和钱挂钩，便体现出了他们的无能——在现实生活中缺乏个人魅力无法找到女朋友，只能通过花钱购买暧昧服务，得到心动体验。 

为了照顾他们，小粉通常不会在行程结束后主动收费。或许半个月后，客户会主动付一笔钱，或者小粉在某天以女朋友的口吻撒娇要红包，对方便把钱发给她。

虽然这是双方都心知肚明的“交易”，但似乎拐个弯就会冲淡暧昧表面下隐藏的本质。

小粉答应了韩国留学生的条件。韩国打车很贵，每次出行客户都会给小粉打车，还会给小粉买她喜欢的小玩意，比如三丽鸥小玩具，这些在小粉心中都构成了“他对我很好”的细节。

而这些细节，让她可以容忍这位韩国留学生每月提供的低廉费用、暴躁的脾气，和一些自己并不情愿、但又做了的妥协。

小粉就读于某985高校，全国排名第一的专业。

她在学校里和同学交集很少，是一个较为寡言、特立独行的女生。 

真实世界之外，在外网上，她是一名擦边博主。有时候在宿舍里，她会拉上床帘，屈腿跪在床上，穿着低胸的衣服，微微挺起胸，拍下擦边照片，发布到网上。

床帘外是室友的交谈声，但她们所有人对床帘内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成为擦边博主，对小粉并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大学后，家里经济状况出现危机，虽然并不会波及到小粉和她的妹妹的生活和学习，小粉仍然有一种不安全感，她希望自己能够快速攒一笔钱。 

家教、实习、兼职对她来说累又慢，她很快锁定到一条灰色产业，做擦边博主。 

做这一行，她似乎有天生的优势。在成为博主前，她的手机里保存了不少有关自己的擦边照片，她喜欢发在好友群里听朋友的表扬，朋友对她身材的认可也等同于对她本人的认可，在这样的互动中，她找到自信。

她最早接触到性是小学五年级，表哥经常来她家里玩，有一次只有她们两个人在房间时，表哥把头轻轻枕在她的腿上，甚至触摸她的胸部。这是显而易见的性骚扰。

小学的小粉偷偷看言情小说，对男主和女主亲亲抱抱的情节无比好奇。被表哥触碰时，她并没有觉得自己是被性骚扰的对象，反而感到紧张和兴奋。

后来回忆这段经历，小粉感到一阵后怕，因为没有接受正规的性教育，让她没有在遭受性骚扰的当下反应过来这是不对的。幸好表哥没有做过更过分的事情，不然会给她留下严重的心理创伤。

初中后，小粉在网站上偷偷观看情色电影。日本情色电影的受众多为男性，所以男性角色总是敷衍了事，多又丑又臭、挺着大肚腩，女演员则年轻漂亮。剧情通常为强迫。

说不清是自己的喜好倾向，还是从小在各种非正规渠道接受的性启蒙，小粉对强制性行为充满了好奇。“在情色电影里，虽然女性总是受害者，但是她们也在这场犯罪里收获了快乐。”

2022年的夏天，小粉在外网上发出一张不露脸的擦边照片。她分享照片的对象从微信群里寥寥几个朋友扩大到整个互联网，如果“幸运”的话，将有不计其数的人能看到她的照片。 

开弓没有回头箭，当第一张照片发出，就意味着即使有一天小粉后悔想收回照片也没有可能，因为互联网会帮所有网民记录她们发布的一切信息。

但小粉并不紧张，她检查好照片里没有暴露自己的个人信息，便点击发布。

第一张照片，获得了几十个点赞。

刚入行时，小粉给外网上有一定粉丝基础的中国擦边博主发私信和红包，向她们咨询如何做一名合格的擦边博主。小粉和博主之间一定程度上是竞争关系，但是小粉对话的博主都将红包收了，很耐心地分享经验。

还有一位女生没有收小粉的红包，仍然分享自己的心得：“女生帮助女生，我们都是赚男生钱的，我不收女生的钱。”

小粉发布照片后，会艾特专门的擦边博主推手号，推手号多则有上百万粉丝。推手将她的动态转发到自己主页，能让新手号短时间得到较大曝光。同时，小粉也会用自己的账号和同质账号互动，来证明自己是真人。

一个月后，小粉有了自己的客户。添加小粉的好友需要付两三百元的门槛费，半年收入八千元。 

有些“榜一大哥”会和小粉频繁聊天，或者定制照片。“榜一大哥”们通常都已三四十岁，对她并没有什么情感需求，聊天通常是调情。 

让小粉惊讶的是，大哥们并不需要小粉时不时发消息维持联系，他们有需求时会主动找小粉。小粉也乐得清闲，不用像不喜欢的人表示谄媚，她通常只会在要钱时主动发消息，先选择一个可爱的表情包，然后随便找个理由，比如“开学需要交学费”、“想买一个包”。

对方通常不会拒绝。作为回报，小粉除了会陪他们聊天之外，有时也会给某位大哥单独发一张没有晒到社交平台上、新鲜出炉的擦边照：“只给你一个人看哦。”

小粉手里比较慷慨大哥有五六个，从他们手上她一共获得了五六万。

让小粉印象最深的一位“大哥”是只比自己大两岁的金融行业工作者应然。

起初，小粉在账号上除了分享自己的照片外，也会发一些生活的吐槽，她分享自己正在准备雅思考试。

应然那段时间在备考研究生，他给小粉发消息，劝她不要再做这种工作，好好学习。并且提议加个联系方式互相打卡、鼓励，一起学习。 

“又是男性最爱的救风尘戏码。”小粉想。 

他们加了联系方式后，真的会互相监督对方的学习情况，但当然，应然也会享受小粉提供给其他大哥的服务，比如调情、发定制照片，小粉也会找应然时不时要红包 。

应然考研即将进入关键阶段，小粉想在这之前和他见一面，但是应然的态度不冷不热，似乎对此并不期待。小粉后来得知，因为应然认为她总是要钱，并不懂得知足。

他们添加好友的两个月后，应然把小粉删除了。

在所有大哥中，应然给小粉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因为应然身上表现出强烈的反差，在劝她不要继续从事这行、互相打卡学习的同时，在收到小粉特意发给他的照片时，反应和其他男生一样，兴奋、并且想要更多。 

小粉还记得自己和第一个客户见面的场景。他们约在下午的广场，北方树木不多，她一览无余地看到广场上所有人。

他们相约的那棵树下，坐着两个男人。一位看起来也像大学生，穿着简单清爽的卫衣和牛仔裤，扣着鸭舌帽一幅正在等人的样子。另一个男人三十岁出头，有些矮胖，好在没秃头。 

小粉往那边走去，一直默默祈祷对象是鸭舌帽大学生，结果并不如愿。小粉遇见一共提供了五次女友服务，对对方的印象都是典型的理工科男生打扮，长相不好看、也没有气质。 

只有一位认识十多年的发小知道她在做这份工作，有时候会感叹小粉：“果然这份钱不是谁都能赚的，真是辛苦你了。” 

小粉的忍耐度出奇地高，当不得不说甜言蜜语或者进行身体接触时，她会感受到痛苦，但是在这种痛苦之外，她又把自己当作演员：“她们不都是这样吗？对戏的男演员又老又吵，她们痛苦又享受。”

小粉在做擦边博主这件事上，并不算努力，她经常断更，收入不算稳定。不过她这一年靠自己的收入，没再找父母要过生活费，并且攒下了四万元。 

她给自己设置了一个目标，为妹妹攒下十万元。 

她很少和周围认识的人聊自己的故事，前段时间和刚认识的网友见面，聊到兴起时，她说自己在做擦边博主，为妹妹攒10万元。对方惊讶地瞪大了双眼，这样的故事似乎应该出现在《知音》。

小粉和妹妹的关系起初并没有那么深厚，甚至说她和妹妹的关系是到她上大学、妹妹读高中之后，才慢慢培养起来的。 

小粉家乡是高考大省，在高考之前，她都沉浸在自己的学习生活里。高考前三个月她没有回家，也没有电子设备，因为太大压力，生理期也停止了。直到现在她也偶尔做梦梦到自己回到教室，解怎么也解不完的数学题目。

她的注意力全都在自己身上，父母也是如此，太关注她的学习情况，乃至于忘记自己家里还有个女儿。 

大学后，生活逐渐轻松，小粉开始回顾之前的生活。她发现，自己之前熟视无睹的画面，逐渐变得清晰、变成一根刺插在她心里。 

她记得妹妹小时候坐在楼梯上嚎啕大哭，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但是哭声是那么清晰，至少在家里的每个人都清清楚楚可以听到，但是没有一个人去问妹妹的情况。外婆忙着做饭、爸爸妈妈忙着工作，小粉抱着辅导书从妹妹面前经过，看了一眼便走开。 

沉浸在学业压力和爸爸争吵中的小粉，认为自己是全世界最最痛苦的人，妹妹有时候会贴上来和她说话，她不耐烦地挥挥手：“走走走走！赶紧走！” 

大学后，小粉想重新和妹妹建立联系，但是发现她变成了之前的自己，沉默寡言、浑身是刺、又忍不住讨好其他人。 

小粉做擦边博主取得一定收入后，突然思考如何给妹妹补偿的问题。她想给妹妹一笔钱，这笔钱能够让妹妹在她的18岁能做她想做的事，也能让她不被男人的小恩小惠欺骗。 

提到妹妹时。小粉用到的高频词汇之一是“像我一样”，弥补妹妹的缺憾时，似乎也在补偿那个脆弱、敏感的自己，“不过她如果知道这笔钱是我做擦边博主挣的，应该不会接受。”

和客户分开后，小粉独自打车回宿舍，她坐在车里看到窗外的街景很快地朝身后掠过，感到深深的落寞。她在这份工作里，总是对客户的不尊重不甚在意，只有在分开的这一刻，想到初中纯真的自己，总觉得没来由的抱歉。

小粉的状态总是矛盾的，她心安理得地赚钱，“交换体力、脑力赚钱，和我做这份工作，有什么不对等吗？”，另一些时候，她在工作中受了委屈，又暗暗告诫自己：“做这行哪来这么多情绪？”

沉思很久，小粉从对他人看法无所谓的状态中脱离出来：“能不做这份工作还是不要做吧。” 

小粉的粉丝数达到2000后，推手号邀请小粉进入更核心的外网擦边博主群。博主群有两种类型，一种是同行群，只有擦边博主在群里，她们互相交流工作经验，或者吐槽客户；另一种则是有客户加入的群，推手为客户筛选了博主，为博主提供了客户，它再收取客户的入群费用。

不同的推手号有不同的群，小粉称之为不同“帮派”，小粉没有通过部分“帮派”的审核，因为她并不符合传统白幼瘦审美，且收费标准高。

在同行群里，博主们经常分享保护自己隐私的办法，比如照片里要避免出现任何有个人信息的内容，照片一定不能拍完立刻发以免被找到当下的定位，使用更安全的方法翻墙，有时小粉在打电话时都会担心被监听。 

小粉所在的群有四百余人，有一位非常活跃的博主已经失踪了半年。她之前非常喜欢在群里分享自己当下客户的情况，和自己的地址、收入。小粉表示：“她这样高调一定会引起群里一些博主嫉妒和不满的，也许就找漏洞把她举报了。” 

群里有一位单亲妈妈，独自抚育3岁的女儿，她有时为了工作会去外地，工作结束后和孩子打视频，女儿在视频另一头甜甜地叫“妈妈”。 

一位有着稳定工作的女生曾被前男友欺骗，阴差阳错需要和前男友共同承担一笔巨大债务，选择进入这份行业。

小粉在大三时确诊了双向情感障碍，情绪总是波动很大，她曾经有位暧昧对象张宁，无论她什么时候发病，对方都会耐心地劝解、安慰她，会在她给导师发消息时帮她措辞，当她又再一次陷于高中的压力时他帮她解释优绩主义。

他们保持暧昧关系一年半，一直没有跨过谈恋爱的线。张宁因为小粉波动的情绪和擦边博主的工作，没法许下承诺。去年12月末，他们终于决定分开。 

小粉很喜欢自己的专业，她想毕业后去外国留学，继续深造。但大二失败的恋情和确诊双相情感障碍后，她越发失去了自控力，虽然一方面仍然保留对专业的热爱，但同时绩点一再下滑，还会因为去其他城市找客户，而逃课。

她今年将要毕业，但是既没有考研，也没有递交出国留学申请书，她的生活陷入无序。 

她曾经给自己定下了目标，等到五月，她想攒够10万元，然后结束这份工作，如果前暧昧对象仍然没有谈恋爱，他们就在一起，开启正常、幸福的生活。 

但今年1月末，她答应了韩国留学生的长期女友服务提议，并且保持一对一的关系，每月只有3千元的收入。 

小粉在表达自己时总是有些前后矛盾，似乎想要隐藏什么。她讲述自己的目标时，坚定又清晰，没多久又说：“我已经答应韩国留学生了，所以目标应该完不成了。”

曾经没有收小粉红包，却细致给她分享入行经验的女生夏夏成为了小粉的好朋友。小粉评价她：“即使在工作中被伤害了很多次，仍然相信感情。”

夏夏和一位有女朋友的富二代保持长期的、有金钱来往的暧昧关系，富二代多次向她承诺自己会分手，纵使隔着金钱和富二代的女朋友，夏夏仍然相信这是爱。 

小粉为夏夏苦苦等待感到不值，给富二代发微信骂他，一共发了两句话，不到100个字。富二代看到后给夏夏转了五万元，又给了小粉发了一个666元的红包。 

“我当时收到那个红包，觉得很滑稽，我们那么认真地在讨论感情问题，他却像看了一场表演，把我们当成戏子，打发了一些钱。”停了一会儿，小粉又补充道：“可是两句话就有六百多元，还是挺值的。”

*小粉、夏夏、应然、张宁都是化名。除标注外，图片由采访对象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