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半之前，TikTok第一次面临美国封禁危机的时候，我在星海的公众号上写下了这句话，如今这场旷日持久的抢劫迎来又一个关键性的节点。2024年3月5日，美国国会众议院“美中战略竞争特别委员会”提出了一项专门针对TikTok的立法提案，两天后众议院能源和商务委员会就以50比0的票型通过了该提案，然后飞快地提交了众议院全体表决。十年了，从我弄清楚美国参众两院的表决机制以来，还从未见过参众两院如此之高的工作效率。一周后的3月13日上午10时40分左右，美国国会众议院以352票支持、65票反对的结果，通过了这项法案，法案要求字节跳动在165天之内将TikTok“完全剥离”，相应股份必须转让给美国公司或者美国认可的公司，否则将对TikTok实行封禁，手段将包括但不限于在所有应用商店里下架，禁止在美国的网络托管服务上访问TikTok等。简而言之：要么把你所有的心血和技术廉价全都廉价卖给我的人，当然了，最好还是送给我。是的，这份法案全名《保护美国人免受外国对手控制应用程序侵害法案》（Protecting Americans from Foreign Adversary Controlled Applications Act）。美国的国家安全简直像我的假期余额一样永远岌岌可危。著名脱口秀《每日秀》的主持人跟我有同样的感觉，他在得知投票结果后在节目上调出了TikTok目前最火的视频，它的浏览量超过了7.1亿次，内容是博主用巧克力酱拌草莓吃……主持人看着视频问观众：这就是国会山说的中国宣传工具？？？？但我依然很能理解美国政客们对TikTok的严重危机感，虽然这个App里的视频有相当一部分都只是在证实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叫做“全世界人民都一样无聊”。但它的另一面毫无疑问在事实上动摇着西方精英阶层所构建的舆论霸权体系，加速着信息传递和新闻生产从中心化到去中心化的演变。而美国人甚至做不出一个应用，能够堂堂正正地从TikTok手里把所谓的主动权抢过去。
TikTok到底强在哪里？
很多人说是算法，但事实上我三年前就说过绝不仅仅是算法。而是对数据和算法系统化的精细运营能力。和普通人想象中不一样，TikTok起步时所依托的个性化推荐算法的基础架构，大约十来年前就是成熟的。从某种程度上讲，一开始这套基础算法架构并无太大的秘密可言，甚至有相当多著名的基础算法，本身就是开源的。这就像是所有人都得到了一样的种子，但最后有人能做到亩产3000斤，有人只能种出亩产1500斤，还有的人种着种着啥也没种出来，就被迫转行了。只不过，如果亩产三千斤的是TikTok，那剩下的玩家是真的连种出个亩产500斤的都没有了。Facebook曾经推出Lasso短视频独立应用，做了一年半，数据惨淡，项目直接被砍。接着Facebook旗下的Instagram又推出了Reels短视频功能，恨不得在某些功能上1:1复刻，但直到今天Reels的流量都只能说是差强人意。YouTube在长视频领域已经是霸主，跑到短视频领域推出Shorts抢占市场，却一直做得不温不火，以至于有些美国分析师分析短视频市场时，甚至都经常想不起来这个App。亚马逊作为电商巨头也没闲着，在站内推出了Inspire短视频功能，形似TikTok但效果只能说肯定比没有强。Snapchat也推出了Spotlight短视频功能，创作量却相当堪忧，在数据量等于生命线的短视频领域几乎没什么声量。马克扎克伯格曾经在面对美国国会质询的时候说过一句大实话，别人问他你搞什么加密数字货币，你就搞个美国支付宝跟中国竞争不行吗？我总觉得那一天被逼问的扎克伯格眼里透着一些疲惫的崩溃，他很实诚地表示：大哥，搞什么搞，早追不上了……
2019年扎克伯格回答国会质询时坦言美国在移动支付方面的基础设施已经明显落后于中国
根据美国两大民调机构盖洛普公司和皮尤中心的数据，美国人最常用的新闻来源种类，正在明显从传统媒体机构，向社交媒体平台进行迁移。
而在社交媒体平台中，TikTok的占比正在急速上升，Facebook、Twitter（现在已更名为“X”）、美国版贴吧Reddit的份额都在下降。
从2020年到2023年，TikTok作为“新闻源”在各个社交媒体平台中的占比，已经从22%上升到了43%。
TikTok今天的成就，很大程度上源于它是最早将人工智能应用于移动互联网场景的社交平台。它最大的竞争优势不是算法，而是：时间与数据量。TikTok的核心是个性化推荐系统，而个性化推荐系统的核心是两个字：预测。算法是解题思路，它决定效率；而数据量是训练素材与训练量，它决定准确率。字节跳动2012年3月创立，从一开始就在研究一套个性化推荐引擎——不是图片、段子、新闻，也不是短视频，就是推荐引擎。这造就了著名的字节跳动“App工厂”模式，基于同一套个性化推荐引擎，搭载了不同形态的十几个App，最终看哪个App能跑出来，再在跑出来的App上进行不断优化，于是有了“今日头条”和“抖音”。2017年5月，TikTok上线。在此之前字节跳动的个性化推荐引擎就已经经历过了5年的磨砺；在此之后，它又在全球深耕了6年，长出了10亿月活，覆盖了全美1.7亿用户，超过了美国人口的一半。实话讲，现在从0开始做一个新的App来超越TikTok，太难了。前几天她在国会山发言表示：这场抢劫才不是要禁止TikTok，而是要让TikTok变得更好。那我寻思过去这些年美国最顶尖的科技公司们，没有一个做出了“更好”的TikTok，是不想吗？
舆论霸权的失效
从个性化推荐的角度来说，承载了无数人充满温度的生活的TikTok，也是最冰冷的。在对非法内容必要的监管之外，它尽量避免主动筛选内容，来保持平台本身的中立性，尽量减少人为的感情倾向。它既不是CNN也不是Fox，既不左也不右，最大的念想是搞出更多更多的月活，然后最好能把所有月活都兑换成广告费，或者TikTok Shop的销售额。我相信每一个商业公司对赚钱这件事都有着跟我一样的执着。但秉持着这种冰冷的不站队原则，加上去中心化的推荐逻辑，却在事实上动摇着这个世界原先的信息传递逻辑：向这个世界传递什么样的信息，本来是由精英阶层筛选并最终决定的。首先声明，这种筛选并不一定是坏事。比如我最近在各类社交媒体的各类大V那里，看到了大概几十种英国王室的离谱八卦和凯特王妃的十几种死法，这放在中心化机构化的传统媒体时代当然不可能发生，因为有人会帮你承担对信息的筛选义务。至少不会有报纸写凯特王妃其实是被外星人掳走了，现在已经去了M78星云变成了奥特曼。这是传统媒体时代的好处，信息被过滤过，筛选过，整理过，从而变得更加高效，准确，理论上讲也因为监管和民众对其专业的要求，必须更负责任。但传统媒体时代的坏处是，没有人知道被筛选掉的到底是垃圾信息，无效信息，还是这个世界真实的另一面。比如俄乌战争开打的时候，我和几位美国人聊起这件事，对方在我梳理了北约东扩对俄罗斯的战略挤压之后，错愕地表示：我从来没在任何媒体上见到过这种连贯的叙事与分析。再比如巴以冲突以来，有不止一个年轻的美国人在TikTok上哭着说：我从小就以为以色列是纯粹的受害者，直到我在TikTok上看到了巴勒斯坦人正在经历什么。这也是为什么，很多分析人士认为新一轮对TikTok的抢劫，最大的推动者是美国政坛背后的犹太资本和以色列。
美国博主在分析视频中播放美国犹太民权组织Anti-Defamation League（反诽谤联盟）的录音，录音中ADL局长明确表示“We really have a TikTok problem”在社交媒体的时代，对信息进行筛选、分析、过滤的权力，在一定程度上被下放了。那么影响舆论的方式就和传统媒体时代出现了很关键的区别：它们需要平台的配合。有些信息可以被发布，但是只要不被看到就问题不大；而有些信息虽然没几个人发布，却会被精准地推送到所有人的面前。三年前对TikTok第一次发出禁令的人是特朗普，三年后特朗普在这一次的抢劫期间突然反水，表示哥们儿悟了：相比起没有立场的TikTok，已经被证明过滥用权力的Facebook才是美国人民的公敌。所以两权相害取其轻，应该留着TikTok，至少它能够制衡其他平台，不会让Facebook无限做大。我曾经跟朋友开玩笑说，出身中国的创业者走向世界的过程中，你会发现他们总是比其他国家的创业者更容易关心普通人。多么朴素的逻辑，它们一点都不想掺和进任何政治立场里，只想用优秀而有竞争力的产品，专心地搞钱。但有时候新事物的存在就已经是一种对旧事物的颠覆，这是新事物的原罪。
一场抢劫让TikTok变得伟大
在美国国会试图通过立法抢劫TikTok之前，其实很少有人将TikTok正在发生的事情，上升为一场西方民众的自我意识觉醒。就像美国知名脱口秀演员钱信伊在脱口秀里说的：你用什么App都一样容易被错误的信息误导，至少TikTok上的错误信息有意思。Facebook上的错误信息倒是一样多，但是那上面连错误信息都无聊透顶。主持人问他：那就任意让TikTok为所欲为地影响普通人吗？钱信伊：美国可以通过创新来解决这个问题，它只需要做出一个更好的App就行了。但没有一个美国科技大厂能做到，所以他们决定把现成的抢过去。这种举动让TikTok上的大小网红开始出离愤怒。他们普遍不认为换一个控股方，TikTok还能保持现有的生态。在TikTok弹窗向用户求助后，无数电话打进了政府机关的办公室，一场舆论战正在铺展开来。多位TikTok上的大小网红都表示，正是因为TikTok属于中国，它没有天然的派系立场，所以它是如今最适合美国普通人的社交媒体，最适合美国人民相互交流，获取世界的真相。“在被精英控制的世界里，能说话的只有CNN上的极左疯子和Fox上的极右疯子，看不到任何中立人士的声音，而这本应是美国大多数人所在的位置。”——比起美国人自己，我觉得我对TikTok价值的上升简直相形见绌。甚至关于信息安全的问题，TikTok网红们都比我想象中还要生气：我已经看到不止一个大网红怒吼表示TikTok就算获取了我的隐私又怎么了呢，那Facebook就没有获取吗？那些喊着要收购TikTok的人没有获取吗？事实上，在TikTok面临上一轮禁令时，美国国会民主党著名的网红众议员亚历山德里娅·奥卡西奥-科尔特斯（Alexandria Ocasio-Cortez，简称AOC）就曾发布短视频说，美国是当今世界上唯一一个没有重大的数据或隐私保护成文法律的发达国家，所以在她看来，如果是为了用户的数据安全，那就应该去立法直接保护数据本身，而不是禁止一个单一的公司。还有位大哥感觉快要气疯了，他说过去5年里我的隐私已经被盗了16次了。你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这事？因为我已经参与了16次该死的关于隐私数据被盗的集体诉讼了，而在收到传票之前我甚至都不知道我那该死的隐私数据被盗了！
所以中国人想要美国人的隐私，还用做个TikTok吗？他们只要拿钱去美国引以为傲的自由市场上买就好了。2023年TikTok经历上一轮国会质询的时候，美国五角大楼机密文件就正在被泄露。根据当时《华盛顿邮报》和《纽约时报》公布的消息，泄密者是马萨诸塞州空军国民警卫队情报部门的成员杰克·特谢拉（Jack Teixeira），时年21岁，没有明显动机。因为他就是在玩《我的世界》游戏的时候跟人聊天吹水，表示我能接触到机密文件，别人不信，所以他就把几十份机密文件都发到了聊天室里……美国前财长姆努钦前些天在节目上说，他正在组织财团收购TikTok，这是个好生意，但它必须属于美国。但周受资在最新的投票结束后短暂回答记者采访时说，在详细看过了提案之后，TikTok认为这个剥离方案完全没有可行性，毫无疑问这是一个致力于封禁TikTok的法案。换言之，TikTok方面至少目前的态度更偏向于强硬。而在我看来，这次的法案无疑是在封面写上了一行大字：别和美国做生意，因为一旦你做得比它好，它就会夺走你的公司。一场关于自由，民主，觉醒与公民权利的大讨论，正围绕着美国对TikTok的这场大劫案而展开。我那个总在TikTok上消磨时间的快乐好友说，在美国决意抢劫TikTok之前，他从来不知道TikTok的存在本身即是如此重要的社会学议题。就像美国让华为伟大一样，这一次旷日持久的抢劫，也在让TikTok也变成中国乃至世界商业史和媒体发展史上最重要的几家公司之一。·····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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