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妞花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复仇」
策划|《人物》编辑部
大家好,我有两个名字,一个是李素燕,一个是杨妞花。
5岁到31岁,我一直被叫李素燕。这26年里,我上学、打工、结婚、生子,过着一个普通女孩的最普通的生活。但我一直记得我5岁以前的名字——杨妞花。
我一直想找回从前的名字。于是,在我丈夫的支持下,我踏上了一趟长达9年的征途。
我迫切地想要知道1995年的冬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被隔壁的女人从贵州贵阳带来河北邯郸,是父母卖掉我了?还是我被拐卖了?这样的疑问几乎每天在我脑海中循环,这种感觉就像慢性病,让我常年忍受着好奇和思念的折磨。
2012年,我开始去公安局采血入库。当针头扎进我的手指,我真的希望这滴血能够帮我找回亲生父母、找回姐姐。
但九年过去,一直没有回信。我一度感到绝望,也许我真是被父母抛弃的,这个念头我也有过。但回忆起小时候的生活,我又强烈地觉得自己应该是被拐卖的。
我5岁以前的家总是充满欢声笑语,爸妈总会给我们买零食和水果,还会买单独的鸡腿给我们,这在那个年代的农村并不常见。
所有的猜测都会有一个指向,它告诉我,想要知道答案,就去寻找真相。
2021年3月,我开始在互联网上寻亲。随着热度越来越高,一个多月后,我的堂妹刷到我的视频,把我姐姐的联系方式推了过来。我激动得手都在抖,我和姐姐立刻开始核对记忆里的细节,发现都对得上,当时就确定是找到家人了,也确认了我不是被父母抛弃的,而是被拐卖的。
人贩子把5岁的我卖到了邯郸农村后,我经常挨打,小学没毕业就辍学,村里还谣传我是聋哑养父的童养媳,导致我很长一段时间都对养父充满敌意。我一直幻想着,等我找到父母,我要哭唧唧地跑回去,把这一切委屈都告诉他们。
我立刻问起父母的状况,姐姐直白地说:你爸妈死了。我当时脑子嗡地一下,完全不敢相信,我父母那么年轻啊。后来,我才知道爸妈在我被拐后,带着姐姐、背着棉被在火车站、汽车站住了七八个月,但最后也没找到我。回老家后,爸爸妈妈总是喝酒,喝完酒就大哭。爸爸一喝醉,觉得所有人都是人贩子,看到人就问:你把我们妞花卖到哪里去了?
我们苗族老家有一个习俗,家里有人去世家属需要买一头牛。小时候我跟爸爸一起去吃席,我跟爸爸说:他们家牛太小了,好小气,等爸爸死了我给买头大的。爸爸听了没责怪我,还一直看着我笑。后来,我去贵阳爸妈打工的地方生活,我在街上看见骆驼,我心想:可比牛威武多了。我转头跟爸爸说:以后给爸爸买个骆驼。我丢了以后,我爸经常喝醉酒,好多次喝完酒边哭边在地上爬,问:我的骆驼呢?我的骆驼呢?
我丢了不到两年,爸爸因为长期酗酒导致胃出血去世。爸爸去世后的下一年妈妈郁郁而终,我姐姐不到12岁的年纪就成了孤儿。妈妈去世前精神状态就不太好,有一次住院期间大半夜跑出去,在山里被找到的时候,妈妈手里的瓶子回了半瓶血。妈妈一直说:我听见我们家妞花在找我。
跟姐姐相认没几天,我们就回贵州给爸妈上坟。我看着坟头,才对父母去世这件事有了最真实的感受,那种冲击到现在我还一直记得。在刚开始寻亲的时候,我只想找到家,跟家人团聚。姐姐告诉我父母去世的时候,我也还没有抓人贩子的想法,更多的是一种无力和认命感。
等我真正见到父母的坟,我自认为的这么多年的委屈什么都不是了,我那么年轻的父母孤零零地在冰冷的山头躺了二十多年了。我当时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抓到人贩子,给我父母报仇。
回到邯郸,我去找公安求助立案,但是立案需要证据的,我找到了当年给余华英提供落脚点的王某付,我清楚的记得余华英的名字和长相,我也知道是王某付牵线把我卖到了河北养家。我恳求他为我作证,但是他不肯,我多次求他,希望90多岁的他能在人生将要走到终点时认清自己的错误,我说,你今年90多岁,你比我妈妈多活了60年。最终他答应出来作证。
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有力量的一段时间,我被一种无比强大的信念支撑着。小时候父母对我的爱,我对父母的思念,对人贩子的恨,这一切都支撑着我。如果不能将人贩子绳之以法,我一辈子都无法安心。
21年5月我在河北报案,直到11月才有了消息,邯郸警方让我去事发地贵阳报警。我再次出发贵阳,我在派出所哭着跟他们重复:我妈妈走的时候才32岁。
我把酒店定在派出所附近,我告诉他们我可以配合他们一切的调查,什么时候立案我什么时候走。那时候,我因为寻亲成功有一部分粉丝了,我就经常开直播,希望有更多人关注这件事。
2022年6月,贵阳警方终于立案了。立案24天后,余华英就被抓到了。
在她被抓前,警方叫我过去指认她,当时一排十几张照片,我一下就认出她了。经过审讯,余华英在1993年到1996年期间,从四川、贵州、重庆等地共计拐卖11名儿童。
余华英拐卖儿童一案是一个公诉案件,我当时很想参与进去,就咨询了我的律师,对余华英提起了民事赔偿。去年7月,余华英拐卖儿童一案开庭,隔了28年,我又见到了这个让我家破人亡的人贩子。我当时很想冲上去打她,告诉她我的家变成什么样子了。同时,我又希望余华英能向我、向所有的受害者以及家属道歉,但是她没有。但是在整个庭审前期,她没有抬头看我一眼。
对证环节,我问余华英:你记得我吗?她说记得。我又告诉她:你记住我,是我把你告上法庭的。我一一讲述她对我的殴打行为,她抬起头来大声指责我撒谎,我当时就明白她对我一点歉意都没有。
我在法庭上跪下来,请求判处余华英死刑。一审庭审结束后,我走出法庭,门外拥挤着很多媒体和寻亲人士,我跟他们宣告余华英一审被判处死刑,天知道我等这一刻等了多久?
很多人形容那时候的我像个战士。不过,我还是认为我是个普通人,能把我变成战士的只有我在乎的人。为人父母,我会为了孩子成为战士;为人子女,我会为了父母成为战士.
一审后,余华英提出了上诉。二审庭审结束后,我跟余华英有了一次近距离接触。她被两名法警押着去签字台签字,我就站在和她两步距离的地方。她还是用28年那样凶狠的眼神瞪我,但我这一次一点也不怕,我用同样的眼神瞪了回去。
二审之后,我得知了余华英丈夫的线索,第一时间提交给公安,余华英丈夫被抓后又有两名被拐儿童被找到,被拐过程依然有余华英参与。因为案件增加,二审案子又要重新审理。我很想让案子快点结束,但还是要尊重法律。
余华英案件之后,我受到了很多媒体的关注。《人物》之前发表了一篇关于我的文章叫《复仇的决心》,更多人看到了我的故事。我没事就去翻看文章下面的留言,大家的评论让我更坚定我三年前的决定有多么正确。还有很多评论认为我很强大、很坚韧,说是大女主什么的,但事实上我确实只是一个普通女性,我只是去做了一件非常想做的事情。
我也慢慢明白,这不是我杨妞花一个人的复仇,这是一起社会公共事件。我不仅对我的家庭有责任,也要为其他家庭努力。
之前,每次去贵阳开庭,我都会把手机留在外面直播,从各地过来的家长就举着牌子争取露脸的机会。他们中很多人因为寻亲导致经济格外困难,我就给他们订酒店。我们经常一起蹲在街边吃着自己带的饭。有时候看着他们,我会幻想如果我父母还在,会是什么样子。
网上对我会有一些骂声,质疑我炒作苦难。看到这些,有时候感觉挺累的。但他们根本不知道,我手机里每天会有多少寻亲家长给我提供线索,有多少寻亲的孩子把我当作希望?一想到这些,我就会鼓励自己振作起来,保持热度,万一哪个寻亲的家长就在我的账号里找到了孩子呢?我由衷地希望,我家庭的悲剧不要再上演!
就这样,我找回了我的名字。这一切发生后,这些经历确实重塑了我。在我过去的人生中,命运一次次被改写,很多时候我都只能顺应。但现在不同了,我尝试对抗,也成功了。这样的成功哪怕就有这么一次,就可以给我以后的人生不断补给能量。我相信未来我依然能够用我微小但执着的力量,在命运转弯的地方,对它奋力一击。
我叫杨妞花,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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