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 年，我在美国一个大学学电影，为了凑免费的学分，我和几个同学参加了一场关于床戏的“亲密行为协调员”（Intimacy Coordinator）的 workshop。除了免费学分外，床戏，或者说亲密戏本身就是一个让人想一探究竟的词。大家都以为这个 workshop 是一个充满激情和水蒸汽的、性感的、教人怎么拍好床戏 —— 至少得有吻戏吧 —— 的讲座。但很快，我们遗憾地发现这个 workshop 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性感。它严肃得还有点沉闷。
Intimacy Coordinator，中文名“亲密行为协调员”，是一个新兴的电影工种，起源于 2017 年的 #MeToo 运动。现在的学生剧组只要有稍微亲密肢体接触的拍摄，就基本都会找一个亲密行为协调员。但在三年前的冬天，它还不像现在一样在不同的社交软件上可以刷到相关的文章、视频、采访，我还记得在我刚入学的时候，基本没有看到有学生剧组会找这个负责人。在我参加这场 workshop 同年早一些的时候，SNL 有一个关于《布里奇顿》亲密行为协调员的小品十分火。在这个小品里，我最喜欢的喜剧演员 Pete Davison 和 Mikey Day 并没有在真的扮演一个专业的亲密行为协调员，而是在饰演完全相反的、符合大众对这个工种的刻板印象的角色 —— 觉得亲密行为协调员是一个不正经的职业，是为了让亲密戏更下流，剥削女演员的一个工种。SNL 关于亲密行为协调员的小品
作为一个专业的电影学生，在参加这个讲座之前，我知道亲密行为协调员是个严肃的并不猥琐的工作，但对它的认知也仅是一个模糊的概念。我仍以为这是一个指导如何把床戏拍得更激情、更性感的职业。与其余大多数我参加过的校内举办的讲座不同，这个 workshop 坐满了人，十分高人气。在座的除了两个 he/him，其余人的人称代词都是 she/her 或者 she/they。承办这场讲座的也是一个叫 Women In Motion 的组织。然而，就和亲密行为协调员工作本身没有那么粗鲁、不严谨一样，这场讲座也十分严肃、认真。（这里甚至没有黄瓜、安全套这些我在高中性教育讲座上会见到的道具。）主讲人首先介绍了这个职业究竟在做啥。亲密行为协调员除了要指导亲密戏之外，还有一个最重要、也是最关键的责任 —— 让现场的演员感到安全。想象一下，如果你的上司要求你去和你的同事亲吻、抚摸、甚至有更进一步的行为，你当然会觉得奇怪和不妥。但片场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导演和编剧拥有最大权力，他们可以让两个完全陌生的演员去演一场床戏。而演员也是人，他们也会感到不自在。这时就需要亲密行为协调员。
网络上，关于一场亲密戏在电影中是否有存在的必要的讨论一直十分积极。大部分人觉得很多电影电视剧拿掉亲密戏，也不会改变观众的体验。但是不得不说，好的亲密戏能对作品起到积极作用。而不好的亲密戏，导演占 80% 的责任。
当导演说“演得更性感一点”或“演得更火辣一点” —— TA 们具体在说什么？毕竟每个人对性感和火辣的定义不一样。亲密行为协调员的另一部分责任就是把这些指令变得不再抽象，使之具体化，比如指导员会建议演员“在这里亲吻应该用到一些舌头”。#MeToo 之后，亲密行为协调员基本是所有（正经）床戏拍摄现场的应有标配，剧组会向演员确认是否需要协调员以保证演员在片场感到自在和安全。这再好不过。但也有人认为协调员的存在挺碍事。Jennifer Aniston 曾经在 Variety 的采访中说过：“他们问过我是否需要一个亲密行为协调员。我来自旧时代（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所以我问他们那是什么意思。他们告诉我，亲密行为协调员会确认我是否 OK。我就一整个‘还嫌我们不够尴尬吗？’的感觉。”Aniston 的这一段话确实是一个经典的样本：许多人会认为亲密行为协调员没必要存在。在这场 workshop 上，主讲人提到，大部分人认为亲密协调员的存在是多余的，因为过于专业的他们会让激情戏不再“激情”。确实，除了猥琐之外，人们对床戏指导员另外一更先进一点的刻板印象是：古板。他们认为 TA 会像一个道德 cop 一样，一板一眼地用尺子测量演员是否在一个感到安全的距离，然后会消杀一切生野、危险、刺激的东西。总的来说，就是激情戏的天敌。激情戏没那么“激情”的典型案例是《性教育》、《心跳漏一拍》、《正常人》这三个剧集。《性教育》（Sex Education）顾名思义是一个关于性教育的电视剧，但里面的性被认为不够真实，“因为它缺乏激情与张力” —— 但谁能说真实的性一定是 100% 的激情？《心跳漏一拍》（Heartstopper）没那么热辣，但没有人会觉得 Nick 和 Charlie 的关系不够亲密，不够让人着迷。并且 Nick 和 Charlie 的吻戏每次都有不一样的感觉，这样的亲密戏才不会被人怀疑存在的意义，不会让人觉得它是无用的。《心跳漏一拍》
《正常人》（Normal People）中主角 Marianne 和 Connell 之间的吸引力和感情在原作小说中是复杂的。在影视化过程中，多亏了亲密行为协调员对文本的解读和演员之间的沟通，才能在电视剧版本中呈现出这种令人着迷但并不有毒的亲密关系。《正常人》
这三部剧集里的亲密戏都挺清汤寡水的，并不粗野，但没人会认为那是不好、无必要的。相反，大多观众都认为这些剧中的氛围很性感。而它们成功都离不开专业的亲密关系指导。2023 年著名的充满性张力的同性浪漫喜剧电影《星条红与皇室蓝》（Red, White & Royal Blue）也配备了亲密行为指导员。在一次采访中，主演 Nicholas Galitzine 提到了他们如何在指导员 Robbie Taylor Hunt 的引导下全方面完善了亲密戏。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是指导员 Robbie Taylor Hunt 帮助解构了传统由顺直导演指导的男同性恋床戏中的两极化现象：要么粗暴，要么过于情感化。而现实中的酷儿性爱通常不会这么极端。在酷儿亲密戏指导员 Robbie Taylor Hunt 的解读下，《星条红与皇室蓝》中的床戏实现了生野和脆弱的共存。床戏指导员并不是性爱 cops。TA 们的工作目的是帮助呈现一场安全又好看的床戏。优秀的床戏指导就和任何一场其他戏的指导一样，要思考亲密接触如何融入故事叙述。当然，他们仍会掌控具体的细节部分，比如说手搭在哪，或者怎么样坐在沙发上，甚至怎么控制呼吸。著名亲密行为指导员 Robbie Taylor Hunt｜图源：Robbie Taylor Hunt 个人官网
演员需要这些指导员们。在 reddit 上一篇亲密行为指导员的自述帖子评论区中，有数位演员分享了自己和指导员的合作经历，印证了指导员的重要性：有人说自己从业 7 年来只做过接吻程度的亲密戏，但在亲密行为指导员的帮助下现在展开了更多尝试。有人说自己是一名自闭症演员，不喜欢被触摸。指导员会帮助演员探索触摸的极限，确保自闭症演员在演绎亲密戏时不会感到不舒服。有人分享了 10 年前在拍摄现场被其他演员强吻的经历，“她直接跑到我面前，未经允许亲吻了我的脸颊，然后所有人都在嘲笑我”，这件事给这位演员留下了严重心理创伤，在那之后 TA 没有吻过别人。TA 认为如今任何学生剧组都应该配备亲密行为指导员。任何演员都是人，表演是他们的职业，演员不可能在一声导演的指令下就性感地开始做起来。有了专业人士的引导，演员能更自然与安全地进入情境与叙事中。业界里臭名昭著的没有使用亲密协调员、并以暴力生野的亲密戏而著名的电视剧是《权力的游戏》。在这场 workshop 中，《权力的游戏》被视为一个反面例子。饰演“龙母”的演员 Emilia Clarke 遭受的创伤是鲜活的，她曾在一次采访中提到，她绝望地想做好一个专业的演员，她会接受制作人往她身上扔的任何要求，而她只能在事后在厕所里哭泣。Emilia Clarke 在《权力的游戏》中
虽然电视剧和电影中的床戏并不是真枪实战，但是这样的创伤程度不亚于真的被强暴。另外，从观众角度来说，《权力的游戏》中演员近似于被强暴的情感也被传导到了我的感知器官里。如果连演员都不能感到安全，那观众作为作品的一环，自然也会体验到不安或者不适。生野的《权游》和较收敛的《星条红和皇室蓝》之间，我认为后者的亲密戏更好。而且，说真的，我们究竟需要在电视剧和电影里看到多野多原始的性张力呢？亲爱的，这不是 porn。
《权力的游戏》的另一演员 Jason Momoa 曾谈到，在床戏拍摄过程中，他曾被制作人 David Benioff 要求扔掉保护演员的海绵垫 —— 这是一个用来隔离演员私密部位的道具。除了通过言语、沟通来保护演员，亲密行为协调员还负责制作和提供道具来给演员创造安全感。比如上面说的海绵垫。我们在观看影视剧时虽然感觉演员是全裸出镜，但实际上他们基本上都穿了内衣或者一种叫做“modesty pouch”的内裤（当然，这是在亲密行为协调员逐渐普及的今天，以前并没有）。这种内裤有点类似于普通的丁字裤但是没有松紧带，它最大的用处就是在前面放入一层海绵，用以隔离演员私密部位的接触。但是在屁股后面会有比较明显的贴上去的部分，如果从演员身后拍摄裸戏的话还是容易露馅（所以大多会从侧边拍，因为不容易露馅）。不过时代在进步，如今已经有了一种只会保护前面、从后面拍不会露陷的道具。生理反应出现在亲密戏的拍摄中是正常的，这样的道具不仅保护了在异性恋亲密戏中女演员的感受，更是缓解了男演员因为自然发生的生理反应而带来的不安。著名的吻戏反例是《还珠格格》里尔康硬要用舌头强吻紫薇的那场戏，它最大的问题在于：演员林心如本人不同意，一场现代的，有专业亲密行为指导的《还珠格格》尔康与紫薇的吻戏拍摄步骤应该如下：第一，先得到紫薇演员的同意。如果紫薇不同意，那就不会出现尔康把舌头伸进紫薇喉咙里的情况。第二，假如紫薇不同意，亲密行为协调员可以指导尔康借位假吻紫薇：在大部分拍摄角度里，舌头是拍不到的，甚至嘴唇也是，在假吻里常见的舌头使用方式是：伸出一点舌尖。毕竟整个进去也拍不到，所以没有意义。
拍吻戏只用到一点舌头就行了｜来源：TikTok@Jessica Steinrock第三，那假如表演就需要一段激烈、湿黏、翻腾的舌吻，那怎么办呢？亲密行为协调员会告诉尔康，你可以把大拇指放在对方的嘴唇前，这样尔康可以亲得非常激烈、但是吮的是自己的大拇指。不过从侧边拍容易露馅，对拍摄角度有点要求。假吻戏的常用方法：把手指放在对方的嘴唇前｜来源：TikTok@Jessica Steinrock
虽然几年过去了，对于讲座的内容只记得住部分大体框架，但是有个人提出的问题我却记到现在。
那个同学问道：“没有任何亲密关系经验，可不可以做亲密行为协调员呢？”从上文你可以了解到，其实在协调员的职责中，排练亲密床戏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他们更大的责任是帮助导演具像化自己的想象，并转化为能指导演员的准确清晰的语言，在演员和导演之间起到连接作用。最重要的，是创造一个安全的环境，保证演员在拍摄亲密戏时感觉安全，给演员提供尊重感。亲密行为协调员的工作｜来源：Wikipedia
但是如果硬要抓着“亲密”、“激情”这两个词回答问题，我们不如把问题放在更大的角度来看 —— 没有性吸引可以创作性吗？无浪漫倾向的无性恋者，可以写出浪漫倾向的有性恋爱情故事吗？《心跳漏一拍》原著作者 Alice Oseman 是一位自我认同为无浪漫倾向的无性恋，但是我们会说《心跳漏一拍》是一部不浪漫的同性恋题材电视剧吗？为什么从来没有人质疑《以你的名字呼唤我》中两位直男演的同性恋故事中的同性浪漫成分呢？同样，不是跨性别女性的 Jared Leto 因为在《达拉斯买家俱乐部》中饰演跨性别妓女 Rayon 一角而获得奥斯卡最佳男配的时候，也没有人怀疑作为顺性别男性的他为什么可以出演这样的角色。一个人是无浪漫倾向的无性恋并不代表 TA 不懂浪漫。在大学的时候，Alice Oseman 沉迷于浪漫小说，后来，在 TA 创作的《心跳漏一拍》里有一个无性恋角色 Issac 说过一句话：“I wanna believe in romance.（我想相信浪漫）”没有性经验，并不代表不明白、不了解亲密关系中的张力和激情。就像任何演员、编剧、或导演一样，亲密行为协调员是通过感受作品、配合对文本理解，最终诠释出大众都可以进行解读的作品。协调员的工作内容更多是在尊重作品、尊重演员的个人意愿之上，帮助实现亲密戏中的激情，就像任何其他的电影行业工种一样。现在，回到原来的“没有任何亲密关系经验，可不可以做亲密关系呢？”这一问题中，你应该知道它的答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