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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是中国考古界的“奥斯卡”。
这项一年一度的评选活动始于1990年,由国家文物局主管,旨在全国范围内推介并宣传当年重大考古发现。2023年度的评选结果于今天(3月22日)公布。昨天在北京举行的持续一天的终评会上,入围的22处考古新发现项目负责人分别进行了汇报,随后各方考古学专家们进行讨论,最终由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北京大学等单位组成的21位评委评选出2023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
文|张星云
山东沂水跋山遗址群,出土了距今10万至2万年的连续完整地层剖面,证明这一地区人类的连续发展历史进程,是整个东北亚地区旧石器时代中晚期的重大发现。
沂水水门遗址探方3地层堆积(图|文博中国)福建平潭壳丘头遗址群,对南岛语族起源与扩散的考古学研究进行很好补充,是探索中华文明海洋性的起源和早期发展的重要内容。2023年,陕西清涧县寨沟商代遗址出土文物。(图|视觉中国)
安徽郎溪磨盘山遗址,发现了延续近4000年的中心聚落,包含马家浜文化、崧泽文化、良渚文化、钱山漾文化、夏、商和西周-春秋时期的连续文化堆积,成为长江下游地区文化演进研究的典型范例。
湖北荆门屈家岭遗址,出土我国考古发现最早的大型礼制性建筑“磉墩”,填补中国建筑史空白,还发现迄今最早且明确的水利设施之一,标志着史前先民从适应自然到改造自然的跨越。河南永城王庄遗址,在约一百平方米的范围内发现大汶口文化墓葬23座,葬俗独特,代表着大汶口文化中晚期豫东地区的一个新类型。河南郑州商都书院街墓地,位于郑州商都内城东南,早商时期墓地中心大墓M2,出土随葬品210余件,是郑州商都遗址目前出土随葬品数量最多、种类最丰富、组合最完整、等级最高的贵族墓葬,其周围的兆沟,则是中央王朝都城内迄今所见年代最早的兆域。2023年9月20日,郑州商都遗址博物院“上新”,郑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在郑州商都遗址书院街墓地M2发掘出土的“金覆面”首次公开展出。(图|视觉中国)
陕西清涧寨沟遗址,发掘出规模庞大、结构复杂的夯土建筑群、大量商代高等级贵族墓葬和大量葬车遗存,初步确定为黄土丘陵地区一处商代方国都邑聚落遗址。2023年,陕西清涧县寨沟商代遗址出土文物。(图|视觉中国)
甘肃礼县四角坪遗址,出土国内罕见的规模宏大、格局规整的秦代大型礼制建筑群,该建筑格局深刻影响了两汉时期德阳庙、王莽九庙甚至后期天坛、地坛的等祭祀建筑风貌,是秦代国家意志的体现,也是中国“大一统”历史进程的物化载体。山西霍州陈村瓷窑址,是一处古今重叠型窑址,考古学者们通过8个地点,揭露出宋末、金、元、明时期的窑炉、作坊等各类重要制瓷遗迹,厘清了霍州窑从北宋末期到清代初年的烧造历史,印证了山西地区是北方地区经济中心、手工业生产核心区域。南海西北陆坡一号、二号沉船遗址,是明弘治-正德年间的沉船遗址,是中国考古工作者首次对位于水下千米级深度的古代沉船遗址开展系统科学考古,填补了我国古代南海离岸航行路线的缺环,也是中国水下考古发展的重要里程碑。本刊为此采访了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科技考古研究中心主任、研究馆员李罡,他是山东沂水跋山遗址群考古项目负责人,也是本次唯一一项入选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的旧石器时代考古项目。相比出土了大量精美陶器、玉器的新石器时代考古,或者厚重青铜器的历史时期考古,旧石器时代考古是最难展示其意义,也是最容易被遗忘的,即便是在考古火热的当下,它们往往出现在各地博物馆一进门的第一间展厅里,展示的文物通常不多,只是一些看似粗糙的石器和单调的动物骨骼。在专访中,李罡谈了此处山东沂水跋山遗址群持续3年的发现、发掘、研究过程和意义,以及旧石器时代考古在面对公众展示时的难度。李罡:2020年7月,当时山东下了很大的雨。跋山水库的溢洪闸就在沂水县河奎村附近,当时开闸泄洪,来河边钓鱼的当地村民,发现在冲刷的河岸土里有象牙和象的腿骨、颅骨化石,于是拍了视频,发到抖音上。视频很火,有很高的点击量,当地文物部门发现后,报到省局和院里,于是就派我来看看。我到了现场,看到象牙,看到石器,确认这是一处遗址旧石器时代遗址。跋山遗址群第一期文化(图|文博中国)
从2021年开始,我们对跋山遗址连续开展3个年度的发掘工作,发现残存面积近1000平方米,累计发掘面积225平方米,出土、采集文化遗物4万余件,包括石制品3万件、动物骨骼1万余件,以及少量竹、木质等有机物标本,近8米的文化堆积保存距今10万至5万年的古人类活动珍贵证据,是东北亚地区旧石器时代中晚期阶段的重大考古发现。出土遗物的数量肯定还会再增加。比如我们去年发掘出土的土样,会留下一小部分做古环境分析,其余土样经过水筛,筛出里面特别小的石制品,它们是我们挖的时候不太容易发现的。所有大于两公分的石制品我们都要编号,作为同一层位的采集品,主要是当时人打制石器过程中产生的碎屑和断块。三联生活周刊:有如此大密度的出土物,能否确认它是当时生活区域留下的遗址?李罡:是否是当时人们生活的区域,这就涉及到它的埋藏性质问题。我们现在发掘的8米深的文化堆积,每个层位都出土有石器,但我们并不能知道它是否是原始埋藏。因为年代太久远了,距今十万年到几万年前,人们可能在周边几百米的地方生活,然后一场暴雨或者洪水过后,他们的石器被冲到了这里,埋藏起来,也是有可能的。不过我们现在认为,最底下,也就是距今10万年前的第13层,至少当时人们是在这里活动的,是原始活动面。而再往上,我们就不好判断了。旧石器时代很难判断遗迹现象,它的土壤颜色会随着时间慢慢变浅,如果是距今三千五千年的遗址,辨认起来就会容易很多,生把火都能很好地保存下来。三联生活周刊:我看介绍中说遗址出土8具古菱齿象下颌,以及一件象牙质铲形器,明显有人工打制痕迹,为国内首次发现。
李罡:昨天我们在终评会上是第一次公开做出确认,这件象牙质铲形器,明显有人工打制痕迹。我们不强调是磨制的,因为国内目前最早出现磨制技术的年代是距今4万年前左右,而这件象牙质铲形器出自10万年前的地层中。不过它的铲面,任何人看了以后都会觉得像是磨过的,表面特别光滑。国内一些领域的权威专家,他们看了以后认为是人工制作的,还有极少数学者,认为不排除是人工使用过的,至于如何制作,则需要更多证据链上的补充。这是我们几年发掘不可能一下解决的事情,毕竟我们揭露面积有限,还需要持续工作。跋山遗址第一期地层出土象牙制铲形器(图|文博中国)
三联生活周刊:遗址发现近8米深连续完整的地层极其罕见,会对我们认识旧石器时代有什么帮助?李罡:山东跋山遗址群的两个代表性遗址,有跋山遗址和水泉峪遗址。在国内来说,发现两个剖面非常难得,两者贯通起来,地层表现出距今10万至2万年之间的完整时间堆积。每一层都有石器出土,虽然有的层位密集,有的层位只是连续零星的石器,但因为土测年数据丰富、确凿,所以我们获得了一个距今10万年到2万年的连续完整剖面,这太不容易了。跋山遗址8层下用火遗迹(图|文博中国)
其次,我们将这连续完整地层分为了四期,进而总结细分出了旧石器时代技术发展的过程,看到人类技术上的进步。前三期是跋山遗址,其广泛使用脉石英作为原料,使用简单石核-石片技术的文化特点。一直发展到距今3万年前后细石器技术的出现,实现了石器技术的飞跃,距今2.8万年左右的水泉峪遗址出土的船形细石核技术,就是其中的代表,从2.8万年到2万年的地层,都有这种细石器出土。距今2万年的细石器,在山东地区以前的细石器,都是在地表上捡到的,并非从地层中考古发掘出土,因此也没法对地层做测年,没有数据,也就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它的年代。学术界一般认为它们不早于两万年。如今我们终于找到出土船形细石核技术的原生层位,有了明确的测年证据,也会为探讨细石器技术在华北南部的出现和传播路线提供了至关重要的新证据。三联生活周刊:石器的技术飞跃,会对当时的人有什么影响?
李罡:首先是使用石料的变化,从白色石英变成了各种颜色的燧石。这种燧石在我们国内不多,有这种燧石的地方也很少,体积通常很小。使用这种石料,与环境变化有关,距今2万到3万年的时期,这里非常冷,植被少,动物少,人类可能需要大范围的移动来获取动物资源。以前近距离狩猎用石球,但此时因为动物变少,流动性高了,人们需要远距离狩猎了。船形石核的出现正好可以剥取细石叶,把这种细石叶通过处理,镶嵌到动物长骨上,组合成矛头或者是箭镞这种复合工具,用来远距离狩猎。所以这里你可以看到人是随着环境而变化发展的。跋山遗址群第四期文化(图|文博中国)这种技术飞跃有着传统承前启的作用,一直发展到距今1.3万至1.9万年的凤凰岭文化,以及至距今万年前后的扁扁洞遗址仍可见船形细石器技术孑遗,进而开启海岱地区新石器时代文明化进程。进入新石器时代之后,农业起源、定居、早期磨制石器等等,人类一步步走进文明。三联生活周刊:旧石器时代考古有什么困难?与新石器时代、青铜时代、其他历史时期考古相比,出土遗迹似乎更抽象,更难以还原当时的场景。李罡:首先我们的发掘方法不一样,我们发掘要求更精细。发掘的探方最小就是1米乘1米,一年能批下来100平米的发掘面积就已经很大了,不像后期的发掘项目,动辄几百平米、几千平米。旧石器时代人类没有定居,很少有大规模群体的聚落。此外因为距今时间太久远了,自然营力对地层的改造影响也很大,暴雨、洪水、风沙,使旧石器时代遗址完整保留下来的可能性大大减少。旧石器时代地层埋得很深,也给我们发掘提高了难度。比如上面可能有几米到几十米的晚期堆积,我们要把上面的土都去掉,考古发掘不允许使用挖掘机,所以用人工取土,挖到下面是很费时费劲。还有就是,旧石器时代遗迹,不像后段考古,可以明确辨认出哪里是墓葬,哪里是基址,哪里是中心广场,甚至每个聚落单元都能区分开来。旧石器时代人们没有定居场址,也很难为出土遗址进行空间区域划分,甚至连当时人们到底怎样处理同伴遗体,我们都不太清楚。所以旧石器时代考古的研究方法更依赖于自然科学,比如测年,比如对古环境、植物、动物、土壤微形态的研究。动物考古学在我们跋山遗址更加重要,比如我们通过对此地动物数量、种属的统计,动物的季节性,来推测当时的情景。2023年11月29日,山东临沂,沂水县跋山遗址考古发掘成果展出,野马。(图|视觉中国)
旧石器对多学科的依赖也非常强烈,我们的前辈总说,旧石器时代考古需要四条腿走路。如果旧石器考古不懂第四纪地质学知识,不会从地貌上加以判断,你可能连遗址都找不到。此外还需要动物考古学、古人类学和旧石器时代考古学,旧石器只是石器技术的演化,以及它对应的还有人类的变化做以解释,不同阶段、不同地域的人群,可能采用不同工具、不同技术、不同的石器组合。
三联生活周刊:从你参加这次评选,以及这些年考古发掘的感受,你会觉得旧石器时代考古,无论是在展示方式上,还是在公众面前,都比历史时期考古更难吗?李罡:我觉得我们首先把工作做好,让群众能够相信眼前的文物是几万年前人类使用的工具。这些工具不是那么精美,不是很好看,没什么观赏性,但却是人类一步步走过来的历史证明。当时的人类,就是通过这些特别简陋的石料完成一代代的延续。每年博物馆日、世界文化遗产日,我们都会举行一些公众考古的活动。目前济南发现最早的遗址能早到9000年前。但我们也掌握了一些线索,在济南周边也有更早的遗址,很可能会早到旧石器时代,但我暂时没有精力去做。济南市考古研究院的同行们,希望我能和他们一起做点工作,这样一旦发现旧石器时代遗址的话,那么济南市博物馆的第一展厅就要换成旧石器时代考古了,实际上是延长了济南的历史轴线。我喜欢和媒体交流,这样确实可以做好宣传工作,让大家能够重视我们旧石器时代考古工作。和其他历史阶段考古相比,全国搞旧石器的考古人数是最少的,从2010年到2019年,这十年里整个山东省就我一个人搞旧石器时代考古,这两年终于有了变化,我们的团队在不断扩充、发展中,由此带来了一系列发现。像新石器时代,或者历史时期,但凡发现个陶片、瓷器、青铜器,大家都知道这肯定是文物,但旧石器没有人认识,全靠我们自己跑,因此发现遗址很难。 排版:树树 / 审核:杨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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