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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我恨了半辈子的妈妈,养老计划是和我分居

被我恨了半辈子的妈妈,养老计划是和我分居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母女之间,本来就没有公平,能做的只有坦诚。当女儿长大了,和母亲之间应该是两个成年人的对话。



文|梧桐

我妈临近退休,她兴致勃勃地看房,想用合适的价格买一套低楼层小房子,正式步入老年时,她会搬到这套房子里,和我分居。
分居是我妈主动提出来的。很多老人都希望子女的陪伴,但她的期待值比较少,甚至还刻意拉开了距离——新房不能离我们家太近,否则我会天天上门扰她清净;也不能离我们家太远,她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得及时赶去救命;楼层要低,方便她晒太阳的同时,还能和邻里打好关系。
在我妈的养老计划里,我这个二十几岁的女儿会有自己的家庭和工作,可能还会因为工作变动到北上广甚至国外,有事的时候,飞机再快也比不过敲门就会出现的邻居。

《关于我妈的一切》剧照
我反对过,不是出于孝道,而是大环境下行,工作了一辈子,却用积蓄去买一套非刚需住房,这是一个不明智的选择。我妈执意要买,在吵架的临界点上,我们适可而止地沉默,直到我爸端着菜从厨房出来喊我们吃饭,我们又假装若无其事地开启下一个话题。最后她说:“退休了我天天待在家里,我们住在一起,只会吵架,我不跟你住一块,我们就不吵架了。”
真是稀奇,我和我妈暴力地吵了半辈子,堪称一部母女战争编年史,到她的下半辈子,我俩又默契地选择了非暴力不合作,偶有开战的火花迸出,被我们一盆闭口不言的冷水浇熄。
我们家是典型的丛林法则家庭。
我妈年轻时,是说一不二的强权者,她的权力来源于丈夫的纵容和女儿的无力反抗,导致我遭受了长达十几年的家庭暴力。这不是一件隐秘的家丑,所有亲朋好友都知道。我妈每次打我,她的朋友们就来护我,骂她,我妈不听,急眼了甚至连着朋友一起打,反过来骂朋友们:“我教育我女儿,你们插什么手?”
我妈奉行故事书里老鹰训练小鹰的教育方式,折断小鹰的翅膀,将它扔下悬崖,小鹰在坠落悬崖的过程中,会因为求生的本能而学会飞翔。上小学的时候,老师让看《狼王梦》,里面的母狼紫岚穷尽心血,要将三只狼崽培养成狼王,最终,紫岚为了后代,决然赴死。我妈跟着我一起看完了这本书,自信地向我宣布,她也要像母狼紫岚培养狼王一样培养我。

《金太狼的幸福生活》剧照
我妈第一次当妈,觉得应该包揽我的一切,我过得好,是她的功劳,我过得不好,她罪责难逃。直到现在,她认为自己已经完成了将我养育成人的任务,最后能为我做的是,连退休买房都是为了我任何可能的工作变动做足准备。我妈总觉得自己已经是身竭力衰的老狼王,是时候该离开狼群,找一个安静的洞穴度过晚年,为新王让位。
我让她不要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我身上,她不只是我妈。她就会浮现出迷茫的表情:“我不是你妈?那你是谁生的?”
我出生时费了点力气,从小营养不良,一根蔫儿嗒嗒的枯草一样。我妈悲观地设想,万一她有意外,小小的我难以在男强女弱的世界自立。我总是对远方感兴趣,喜欢出门,喜欢旅游,而我妈眼中的远方危机四伏。她总想,她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掉进河里怎么办?我被坏人跟踪怎么办?每每想到,她痛不欲生。我爸不会看眼色,他们夫妻是没头脑和不高兴组合,我妈觉得温吞的我爸不够强悍,怒极,于是,更大力地训练我的体能,希望我能拥有最强壮的肌肉,能跑得最快,不惜一切代价让我成才,最小化她自己的需求,最大限度地节省开支供我上学。
练琴时按错了一个音键,在厨房打碎了一个碗,下棋输了,练字笔画不对,乃至旅游时在民宿弄丢了一双20元的澡堂拖鞋,我没有请老板帮忙找拖鞋,而是自己直接买了一双,当时神经脆弱的我妈都能立刻联想到我不会动脑子,只能靠钱解决问题,仿佛已经看到了我长大后不能自立,立刻被世俗狼群啃食干净的悲惨结局,从而将她的恐惧、不甘,悉数化为落在我身上的各种鞭笞。

《金婚》剧照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有三百天都在恨她,一边被她追着打,一边发疯地、失控地吼:“你家暴,我要你坐牢,我不想当你的女儿。”打得狠了,我只能趴着睡觉,我妈给我脱了衣服上药,偷偷掉些眼泪。
我妈知道我恨她,但她不在乎。我还没有自立能力的时候,作为我家食物链顶端的强者,她不屑于听见我的恨意。但她又执着于锻炼我所谓的自我保护。
我在学校受了欺负,她会骂我不争气,只有我出手还击,她才觉得我做了正确的事。被欺负就要还回去,我妈一直这么告诫我,如果我懦弱,她看不起我,觉得这个世界上除了她,我不应该允许任何一个人触犯我的边界。而为什么我妈可以成为世界上唯一欺负我的人?她的说法是:“你的命是我给的。”
我最喜欢待在学校,因为可以物理隔绝我妈。从小寄宿,周五放学,周日上学,校车接送。周五回家的校车上,我涕泣涟涟,盼望着哪个好人能把我捡回学校这个避难所。
有一次,我站在派出所的门口,想象自己找到了一位威风凛凛的警察,他(她)把我妈告上了法庭,法官训斥了她一遍,之后我妈不敢再打我。犹豫了半天,最终我还是转身回了家,她毕竟是我妈,不是警察抓的坏人。
我很清楚地知道,刚学会背《登鹳雀楼》的年龄,我之所以就能有“她打我,是家暴,应该告法庭”这个概念,也离不开我妈的影响。

《相爱相亲》剧照
我妈是一个超前的女人。那个青春靓丽、爱赶潮流的女孩本身就是一颗耀眼的明星。老旧年代只有男生才能学好数理化的刻板印象下,我妈的成绩也很好,她从小镇一步步走出来,是全校最厉害的女孩,她会跳各种舞蹈,还会唱很多歌,会写诗,会把衣服设计成超短裙,喜欢骑着单车从斜坡猛地俯冲下去,她敢在男婚女嫁还靠说媒和父母意愿的年代,就争取自由恋爱的权利。
当同龄人的父母还在因为西方小说里有对妓女、男女之爱、女性胸脯的直白描写,而禁止小孩阅读时,我妈已经一批批地将这些书籍买回家。她不主动跟我谈起性,但允许我接触对性的描写,甚至鼓励早恋,期待我能在年少时就邂逅真爱;她告诉我,如果没有谈过自由恋爱就结婚,对女人来说,是一件很不划算的事——我妈觉得女人应该享受恋爱、主动选择合意的伴侣,不经历恋爱,怎么知道自己最想要什么样的人?我还没来得及开启校园恋爱,就加速进入了社会,这是目前她最遗憾的事儿。
小时候一起看获了奥斯卡奖的爱情片,男女主接吻的时候,我想起在班上看电影,老师会特意跳过这些亲密片段,我也有些小女孩的害羞,特意捂着眼睛不看,我妈数落我保守。
我就觉得早恋亲嘴实在没劲。我妈喜欢的,能好吗?
我上小学的时候,在本子上偷摸写了一本言情小说,还有一本拙劣的未来幻想,幻想里,我是某国的国王。本子藏在学校里,不敢让她知道。学期结束,家长来收拾东西,两本小说被她收拾出来,还读完了。我绝望地等着打罚落在身上,没想到她什么也没说,全都搬回了家,本子被保存完好至今,我妈还一直记着我的国王人设,成人后的生日,我妈祝国王生日快乐。

《学爸》剧照
所以,恨她三百天,剩余的六十五天里,这些零碎的间隙又让我觉得我妈还不错。接着,又一次遭受家暴的时候,我陷入更深的心理困境,循环往复。
学校不是说,小孩生下来就爱母亲吗?我讨厌她,是不是我错了,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爱母亲的小孩?
她每次家暴我的时候,让我打回去,要么骂赢她,让她愿意和我谈停止家暴的条件,如此她才会看得起我。但学校不是这样教育我的。学校教我要礼义仁爱,女儿不能违背母亲,这是天理伦常。我终于还过一次手,她真的停止鞭笞,任我失控捶打,最后,我妈抱着我哭了。
从大学开始,我边上学边打工,终于尝到了自己掌舵人生的甜头,从此舍不得丢弃。我拥有了经济来源,身强力壮,家庭之主的权力开始轮替,我成为下一个“强权者”。
我不当狼王,不当会飞的老鹰,我是人。小时候,我发过誓,长大后,决不会成为一个像她一样暴力的母亲。我改变不了我妈,也不想就此沉沦人生,只能改变自己。我开始试着调整心态,尽量以平和的心态看待所有事情,记忆不能被抹去,就用新的经历覆盖。但没有那么容易。
有一次,我照常打电话回家,本来开开心心地唠嗑,后来说起了往事,我坦白那不是正确的教育方式,已经对我造成了伤害,我妈反问:“不然怎么有现在的你?”

《小别离》剧照
已经忘记了那一场电话怎么收尾,只听见我的声调不受控制地越来越高,越来越焦躁,我拼命向大脑发送指令:平静!平静!却毫无用处。朋友从房间里出来,给我总结:“你对你妈又爱又恨,太复杂了。”
记不清楚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怨恨逐渐被抛之脑后,可能因为大学和家的距离实在太遥远,可能因为她慢慢衰老,而我正步入青壮年,我们之间的体力差距逐渐显现,也可能是我越走越远。青春期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我爱上了斧钺钩叉,想象着自己有一身的武功本领,后来,我丝毫提不起兴趣,才明白原来当时是以为自己爱上了这些强有力的武器。某一天,某一时刻,我突然觉醒般爱上了长发,爱上了小时候穿上就羞耻的裙子,开始主动给自己买成套的连衣裙。
正式工作后,我接触到更多形形色色的人,工作上各种棘手的问题,解决后总复盘分析,连带着对我妈也使用了工作思维,有问题就找方法解决,情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戏剧性的是,在我遇到校园欺负而找我妈委屈哭诉时,这句话是被我妈拿来教训我的老生常谈。
准备年夜饭时,我不小心碰倒了装满水的杯子,水流一地。我妈习惯性地愤怒,我却不再害怕,扶起杯子,擦干水,反问她:“这不是解决了吗?生气有什么用呢?”
就在这个平凡的瞬间,我好像重生了。我突然感知到她的生气不是对我,是对失控的生活秩序。

《烟火人家》剧照
我妈做女儿的时候,没有被好好地宠爱,她所得到的奖赏,全部来自于强悍的行为,类似赏金猎人完成任务后的奖励。所以她不知道该怎么爱别人,她的世界里只有打败和被打败,她作为一路的赢家,终于随着婚姻的到来、我的出生、时代的变化,输了。我妈想不明白为什么争强好胜的她一天天萎靡,乃至一度丧失了活下去的信心,执着于在有限的时间内,将所谓的丛林法则传授给幼女。我妈执拗地认为,她的女儿不能是一个失败者,应该像她的青春一样闪耀辉煌,乃至成了她的心魔。
最严重的时候,她躺在床上,睁眼呆望天花板,看见我来,就流泪。那是我们唯一休战的和平时期。
我跟她说:“如果你当时选择了另一座城市,说不定现在就是另一番景象了,也不用生出我了。”她摇头。
我也是一个女人,我没有办法苛责另一个被家庭和生活磨完了斗志的女人。而且,站在我妈的角度来想,是我的到来掠夺了她的青春。我们是有利益关系的母女,她是我的金主母亲,在我身上找她本该拥有的大好前程,我舍不得她给我的一切,但她带给我的痛苦,又几乎占据了大部分人生,同时将她反噬。她也在痛苦着。
我们俩的仇怨,到底是什么呢?像一条滑滑的大鱼,站在岸上看,令人难忘,下水去捞,它穿过双手间,鱼尾一摆,抓不住,溜走了。
以前,我以为长大了就能为自己讨一个公道,只是我还没有明白,母女之间,本来就没有公平,能做的只有坦诚。当女儿长大了,和母亲之间应该是两个成年人的对话。
现在,我再说起高中的某件事情,我妈质疑我在撒谎,她的记忆里没有这个桥段。在她的版本里,她是一个允许我顶嘴的开明母亲,我想,毕竟确实跟她对骂很多次,算了,不记得就不记得吧,毕竟她也曾允许我破开天理伦常,所以当我又一次在教室面对调笑时,我试着掀翻了桌子,从此获得了安宁。我妈说的东西里,好像有一些是对的,但就如小时候的誓言,我不会成为像她一样以暴力为武器的人,我应该有更好的方法。

《柔情史》剧照
我能坐在有立体浮雕柱子、榉木地板的大教室里,教授和蔼可亲,同学踊跃思辨,能穿行在高楼林立的CBD里,同事融洽,我技能傍身,这些都不是靠暴力得来的。经历世界的过程中,我的创伤开始被治愈,世界教会我平等沟通、适度冷静才是优解。
一元一元地抠搜出一张机票、送我看世界的人,是那个曾经将诸般痛苦加诸我身的人。我们母女关系本身就是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索性大踏步向前走,说不定走着走着就顺了。
现在,她计划着老年分居,这不代表着我们之间的战争到此为止,毕竟人生还很长,但我已经拥有换一种方式的力量。
我的人生已经在朝前走了,不需要再通过让母亲低头来证明我是对的了。
又想起一个平凡的下午,我穿了一条短裙准备出门,买回来第一次穿它,尺寸不是很合身,我觉得有点短,不自然地往下扯着裙摆,想扯到靠近膝盖的位置。我妈把裙子往上拉,任凭更大面积的大腿裸露,说这样腰线会更好看。
我和她开战了半辈子,是彼此最熟悉的对手,也可以变成最坚固的盟友。而且,我妈越来越薄,越来越皱,越来越轻,小时候那个神力战士母亲,现在我一只手就可以稳稳圈住她的胳膊。岁月面前,不必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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