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而立,才算跟爸妈吃到一起了
回上海,院子里珊瑚长出一层新叶,天气非常好,阳光灿烂明媚,空气里都是万物生长的气息。我对餐桌上的两道菜很着迷,一道是咸菜炒豆瓣,刚腌好的咸菜,吃起来脆爽咸香,正好中和当季豆瓣的淡味。咸菜脆,豆瓣酥,我边吃边问我爸:咸菜哪里买的,还挺好吃的。
我爸很不好意思,羞涩一笑说:自己腌的。
还有一道菜,莴笋春笋炒香肠,前两天从地里刚拔的莴笋,带着一股清香扑鼻。半肥半瘦的腊肠,像嚼完莴笋后,带来一口浓厚的余味。肥而不腻,滋味无穷。我又问我爸:香肠哪里买的?
他这回笑得开了点,说:也是自己做的。
我当然知道腌制食品不好,要少吃。不过按照我爸的说法,如果非吃不可,就吃点自己家里做的。
很神奇,这些咸菜腊肉,以前属于完全不感冒的食材。没想到成为一个中年人时,连口味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小时候,我是一个对食物非常挑剔的小孩。能吃的东西极少,内脏不吃,气味大的蔬菜不吃,长得可怕的兔头鸡爪一概不吃,白斩鸡有股淡淡的腥气,不吃,羊肉有股膻味,不仅不吃,连闻都不闻。
大人带去吃酒席,那一桌八个冷盘十六个热菜再加上甜品点心肉皮汤,常常只有寥寥五六个菜,是我喜欢吃的。大人推杯换盏,小孩们跑来跑去,觉得吃酒没什么意思。长大后才知道,是因为酒席上没有儿童餐,小孩子的味蕾,根本适应不了那些成年人爱吃的菜。
那时我甚至连芹菜都接受不了,因为芹菜有股怪味。
关于儿童时期的饮食,只记得上一年级时,邻居孩子来叫我一起上学,我妈正从白糖罐里挖一勺白糖,洒到碗里的白粥上,糖迅速融化。同学很好奇:你早饭就吃这个吗?
我也很好奇:早饭不吃这个吃什么?难道跟我爸妈一样,一碗粥配腐乳,半个咸蛋?
腐乳,咸蛋,那些玩意标志着中年化,以及儿童难以理解的口味,一种过时的迂腐的气息。为什么他们喜欢吃这些东西?汪曾祺写故乡的咸鸭蛋,说“高邮咸蛋的特点是质细而油多,不似别处的发干,发粉,入口如嚼石灰”。松江人的咸鸭蛋,小时候都是自己家腌的,我尝过蛋白,一筷子挑起来,入口像吃了一块盐疙瘩,迫不及待要吐出来。汪说“孩子吃鸭蛋是很小心的,除了敲去空头外,不把蛋壳碰破。蛋黄、蛋白吃完了,用清水把鸡蛋壳里洗净……”
怎么会有孩子喜欢吃咸蛋白?小时候读着完全不理解。
小孩子喜欢甜味,还有干干净净的味道。
我喜欢新鲜做好的糯米糕,散发着糯米香气,里面包裹自己加做的豆沙,有点粗,不太细腻,但是很甜。我还喜欢早点铺子里甜大饼的味道,经常站在炉子旁,看他们怎么做大饼。总归是一个蛮瘦小的中年女人,从一大块面团里揪出一块,揉圆了压扁,洒上一勺白糖,又包起来,再次摊平,往上面洒一小撮芝麻。
原料简单,吃口很香。对面铺子的葱油饼,完全喜欢不起来,咸的,还洒着葱花,气味很冲,搞不懂大人为什么赞不绝口。
现在看到很多小孩,空口吃一碗白米饭,我很理解。妹妹很爱吃白米饭,能吃很多,但是为了营养,小陈总要把菜和肉剪碎了拌下去,小孩吃得艰难极了。
小孩不喜欢奇怪的味道。
现在我吃着咸菜和腊肉,脑海里会浮现出一种朴素的田园情怀,像陶渊明写的那样,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农人闲来无事,在天气好的日子里,洗干净大头菜,搓上盐,搬一只深岗,埋下咸菜。或者是冬天,灶披间里火烧得很旺,一家人围坐一团,紧赶慢赶做着腊肠腊肉。
想象这种场景,觉得嘴里的咸菜,腊肉更加余韵悠长,滋味丰富,增添了几分岁月的沧桑。就像小时候我的舌头只能看童话故事,看到王子和公主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合上书本感到满意。现在我的舌头能看《西游记》还能看《红楼梦》……
我好像明白了为什么中国人喜欢腌制的食物,腌萝卜腌咸菜腌鸭蛋,哪怕生活条件改善,新鲜的到处都有买,腊味咸货依然在餐桌上常见。
有点历史的食材上,萦绕着一股特殊的风味,一种让人畅想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的味道。一边吃着这些菜,一边好像在茅草屋门前闲坐,眼前没有俄乌战争,也没有生活焦虑。
你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人,能够在晚饭时捧起一碗白米饭,点缀若干小菜,足以感恩来着食物的馈赠。
我爸大概四十年来首次听我夸他咸菜腌得好,腊肠也做得好,他很起劲,卷起袖子,大有再来一缸的雄心。
也就三四年前,我还觉得自己可以一辈子吃蔬菜沙拉,人到中年,猝不及防,连舌头都开始中老年化了。
没想到,真的打死我都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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