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常说,如今的年轻人活在一个丰盛的社会里——食物丰盛,讯息丰盛,关系丰盛。但这种丰盛也可能伴随着无聊,当选择变得无限多,该选哪个就成问题,选了哪个不会厌倦也成问题。老一代人则在匮乏中长大,曾经他们没有选择,因此面对很多事物都很饥渴。陈丹青在音频节目《除非我们经历 | 写作者说第一季》中,从他的几本书出发,聊了很多老一代人的生活记忆。他会说自己老了、过时了,但他曾经拥有的时代却在这些讲述中显得更诱人。今天与大家分享节目节选,陈丹青谈及连环画、上海、人生前辈等话题。
陈丹青:我们小时候还能看到民国时候的连环画,大部分是古装戏,这跟最早的中国电影是一样的,《三国志》《西厢记》《桃花扇》《四郎探母》,种种这些。从布列松的照片里面你已经看到,在上海快解放的时候,1948年、1949年,马路上一摊摊小孩聚那儿,每一个人都在埋头看连环画。这个传统一直顺到60年代,到1966年结束。因为1966年以后,一切都禁止了,没有了,小人书消失了。此前我家旁边的威海卫路,就有两家书摊。我们小时候的货币很值钱的,一天有一毛钱零用是很奢侈的事情,可以吃早点,可以有一分钱两分钱去租小人书。我听巫鸿也讲过,他在北京也这样。他比我大8岁,他在50年代北京的犄角旮旯能够租到连环画看。我记得是一分钱到两分钱。每个书摊有个斜的板,上头分格,连环画密密麻麻放在那儿。题材呢,一个是古代的,差不多就是《三国演义》之类;一个是现实题材,解放前最有名的就是《三毛流浪记》,再也没超越。解放后出现了《列宁在十月》,《铁道游击队》,《平原游击队》,当时的电影革命故事,连环画都有。到了60年代出现了一个高峰,最杰出就是贺友直的《山乡巨变》,讲人民公社的过程,农民对公有制、私有制的私心、公心,发生很多喜怒哀乐,什么李双双之类的,全都是那个时候,60年代初。还有一本小连环画,非常好,高玉宝的《我要读书》,这本书在解放后非常流行,小孩都看过,画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小孩,自学识字,写的一本书,叫《我要读书》。穷孩子读不起书。意思是说,新中国大家都能读书了,解放前穷孩子读不起书。跟我们当时读高尔基《我的大学》等等,都能对上,其实是一种革命历史教育。还有一类我最喜欢,就是电影连环画。在威海卫路小书摊上,能租到十几种电影连环画。我印象最深的是《二十四只眼睛》,是一部日本电影,你们大概没听说过。里面其实就是黑白剧照,根据电影情节配上文字。非常简单的文字,但写得很好。小人书的大功劳是写脚本的编辑,他们的白话文在当时非常好,不啰嗦的。十年前我还重新看了这个电影,以前没看过,只看过连环画。我记得我哭得一塌糊涂,又很难为情,旁边还有其他小孩。我就跑到一个地方去哭好了回去继续看。还有《红色娘子军》《早春二月》《林家铺子》,都有电影连环画。我当时最喜欢看的就是电影连环画,因为从小在造型上就喜欢越真实越好。这件事情预告了后来,我现在这么爱看连续剧。所以我们跟电影的关系,有个中介,是连环画。理想国:您刚好就是在解放之后才开始密切地接触到连环画的。陈丹青:50年代我还是小孩。60年代,连环画达到过一个高潮,所以我在写《纪念贺友直》的时候,写到连环画升格了。我有点怀疑这种升格,但也很佩服这个升格。升格就是,过去连环画是通俗的,越通俗越好,不要画那么认真,因为它要的是你快点批量生产。但是到了50年代末60年代,连环画开始讲究深度,要有连环画美学,他们要用电影的手法去拍连续剧,他们要用油画的手法去画连环画,也就是说,尽量画得复杂,尽量画得深刻。你要是看到前期的连环画,你就知道连环画用不着那么深刻,它就是通俗读物。但是60年代的画家都有一个野心,《铁道游击队》画得复杂得要命,道具、物件、场景,非常复杂,还有《列宁在十月》等等。他要求小小连环画承载的内容更大。陈丹青:人民出版社在要求。人民出版社有一大堆革命内容要做:为什么会有新中国?此前铁道游击队干了些什么?土改干了些什么?它要用图像来宣传,高玉宝的《我要读书》、刘国辉画的人民公社的故事,等等。经典就是贺友直,他开始参考宋人的画法——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用单线勾世间百态、各种人物,他的《李双双》也画得非常好。民国的古装连环画家还没有完全摆脱古代画插图的那种样子。我觉得应该承认,解放后的文艺讲究创新,有它的道理,就是摆脱“封资修”,封建的、资本主义的、修正主义的。这是当时的口号,摆脱所有旧的,贵族的,资产阶级的美学。那时张光宇(编者注:现代中国装饰艺术家)已经没有了,一直要到新世纪我才看到他大量的画,才知道他做了那么多事情。我们都是活在断层这一端的人,我离断层靠近一点,你离断层很远。我和你这一代又有断层。我们的文艺永远不知道前天发生什么,大前天发生什么,一天到晚在讲今天发生什么。“文革”快结束的时候,我们这帮人加入了连环画,全都是学油画的,陈逸飞、夏葆元,还有全国各地那些新秀,一大帮人。我们当时想画连环画,一个是因为我们没那么好的条件能画油画,因为都是非学院的。当时要能有个创作机会,就把你集中在一个房间里面,政府出钱,说是纪念建军70周年,你要画什么什么事件,占领南京等等。我没画过很长的连环画,我第一本、第二本连环画是没有稿费的,但是非常高兴,因为不用种地了。我从农村调到江西,1973年,我20岁,画了两本连环画,每个月是12块钱,管吃管住。到了1974年、1975年、1976年,这些地方出版社就开始让我画插图,插图就有稿费。画张插图8块钱或者4块钱,非常高兴。4块钱能够到馆子里吃一大顿。我当时画插图得到最大的稿费,第一笔是40块钱,1976年还是1977年。我画得比较长的连环画,也就二三十页,登在《连环画报》上,画一个苏联小孩怎么痛恨苏修,很傻的一个故事。我拿到90多块,非常非常高兴,相当于现在拿到几万块钱。在“文革”结束后的七八年里,最有钱的是画连环画的人,他在工资之外有另外一笔稿费收入。陈逸飞这些油画家都画连环画,所以这是第二次升格。但是对贺友直的升格,破天荒第一次,把他从人民出版社调到中央美院做连环画工作室教授,有点像徐悲鸿把湖南农民齐白石请到北平艺专当教授。但我现在回想起来,这就是连环画终结的日子。连环画不应该升格,应该永远是小人书。就在升格的时候,在我们这帮人狂欢的时候,开始出现《连环画报》,连环画这个品种进入美协的话题、进入全国所谓“新时期艺术”,连环画的没落就开始了,因为连续剧起来了。理想国:所以您说贺老师其实是连环画的堂吉诃德。您还把在那篇文章的结尾把贺老师的照片跟杜尚的照片放在了一起,他们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我们怎么去理解?陈丹青:不要从文化上去理解。我把贺友直和杜尚放在一起,是因为他们死法都一样,早上起来好好的,到厕所里咣叽一下就死了,所以我就放在一起。还有,他们俩的笑容蛮像的,很有智慧,随时准备讲一些很机警的话。没什么要说的时候,也是这个表情,很好玩、很智慧的人脸上有这种表情。所谓堂吉诃德就是,他干的这件事在过去是英雄行为,现在已经是个笑话,但他还是在干。我们也是,我们还在画画的人都是堂吉诃德。绘画早就过时了,但做堂吉诃德有种快感。就是,I'm still here(我还在)。但实在是过时了。我们跟堂吉诃德区别就是,堂吉诃德不知道自己过时了,但我从来就知道自己过时。我很年轻就过时了,我的趣味都在过去,自己扮演自己想象当中的一个传统画家。陈丹青:谈不上选择,这都是年轻人现在说的话。我们这代人没有选择这个词。生活走到哪里是哪里,永远等着被选择。你能不能调我到出版社?能不能给我一个连环画脚本?然后他们说“对,这家伙,给他”,我就开心得要命。所以直到现在我身上有这个病根,从来不会主动追求一件事情,总是等着这件事来找我,因为年轻时没机会。当然已经不错了,得到些机会,那就行了。现在没人选择我,我也知道自己有事情可做。理想国:您看了《繁花》那部剧。剧里游本昌演的那个角色,大家都讨论说这样的人其实蛮少见的。我们现在年轻一辈哪里有这样的一个游本昌?哪里有这样的一个爷叔可以指导你?陈丹青:我跟你们接触很久以后才发现,你们真的没有好的长辈,真的没有。我们小时候的长辈其实是民国人,民国有一种讲话的方式。第一,它讲话很清楚,就是木心说的,说一句是一句,没那么多废话。后来那种很夸张的白话文还没出现,堆砌很多辞藻的话还没出现,就很朴实的,一句是一句。再一个就是,即便是教训你、呵斥你,都还在一个你能接受的情况下说话,甚至吵架都是有理地在吵架,不落相的,落相是丢脸的事情。当然弄堂里的流氓、粗人是另一回事。略微有点身份的人,像当时的职工、工人、国家干部、老师,爷叔这样的人有的是,每条弄堂都有。现在没了。论年龄来说,爷叔不算是一个遗老,他比木心还小。他是三几年生的,现在九十一二岁了,解放那年他也就不到20岁。所以他其实还是共和国人,但是他带着上一代的话语、作风,那种腔调。这代人没了就没了,要学也学不像。我以前怕我这话说错了,但是现在蛮确定的,因为你们的长辈就是我们,就是50后、60后、一部分70后。断层从我们这儿开始。理想国:我自己看《繁花》的时候是非常喜欢,而且有蛮多出乎我意料的地方。理想国:就是那四个人在夜东京,原来一直感情很好,突然因为一个误会吵翻了。其实这个误会也起源于玲子,她其实也是心蛮细的,去做这些人情,结果吵得不可开交。当时我看到时候觉得蛮上海的,就是有一点点计较的感觉。但是没想到的是,因为宝总的一句话,她们四个人就又唧唧歪歪和好如初。我一下子觉得,上海话、上海人蛮有情义,蛮有江湖气息的。陈丹青:我不会说只有上海这样,只有上海人会这么吵,只有上海人会这么化解,然后又和好。我想各省都是这样,四川人吵、天津人吵、东北人吵,一模一样。一群人,家人也好,朋友也好,租户啊,老板啊。全世界都一样,因为某个点吵起来。我们从小的娱乐就是看人吵架,每个上午、下午、晚上,不是每天有,是每个时刻都有,好好地在饭店里吃饭,隔壁两桌吵起来了,太多了,全国各地都这样,不光上海。现在真是文明多了,现在你们不太吵架了,你们要么是校园霸凌,要么就三个小孩把另外的小孩杀掉了。但是吵架,拍桌子摔板凳那种吵,真的少很多。我偶尔看到,感动得要死。但是上海人这样吵,在我记得的上海电影里面,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以前没有过。据说王家卫拍了三天,吵的过程大概有20分钟左右,拍了三天,他花了功夫了。这是个经典。还有吃耳光那场戏,据说拍了两天,那得打多少回啊?这是他拍得好。那种内容早该出现在中国电影里,你去看好莱坞,你去看英剧,这样的吵有的是。所谓戏剧冲突的看点就在这里,只要有人类的地方就有人吵。但是上海的这场吵,我觉得被拍成经典了。《繁花》里有很多连续剧套路,它有点夸张。大的美学上,一个是王家卫美学,还有一个它有喜剧感和闹剧感。它要拍成这个样子,因为市场,你要看得下去。但是我觉得有意思的是,王家卫塞进去很多东西,把非常真实而且深刻的东西放在闹剧和喜剧的美学里,而且是蛮痛心、蛮伤感的,真的是贴合人际关系的。这里面一部分来自小说《繁花》,另一部分来自他过去拍电影累积的对人性经验的处理。理想国:所以我看的时候很羡慕,但是我很难共情。有一个爷叔这样的人存在,之于阿宝而言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陈丹青:八九十年代太多了。每一个年轻人出来混事,干坏事、干好事,背后都有一两个年纪大的在那支持他,在那警告他,在那给他出主意,然后安慰他、提醒他。现在想起来我小时候接触的每一个长辈,真的是再也不会有了。当时不觉得。陈丹青:而且当时没有这个说法,不知道从哪年开始流行问“你是几零后”。当时年纪大的人见到年纪小的人,不摆这个的。我是20后,你是50后,怎么样怎么样。没有的。父子的辈分、祖孙的辈分,不是用这种“几零几零”来划分的。它比现在真实、真诚,就直接跟你说话,没有什么大人训小孩。也训,但是它不是这么弄法。理想国:您的书里其实有好多这样的人物,像詹建俊先生、贺友直先生,包括您的同辈人程谷青、邢啸声、侯一民。您在讲的时候,都会提到,总有一种觉得一个时代过去了的感觉。我屡次被打动,都是因为这些先生跟您说的某句话或者是一个眼神。比如说,您当时要从中国去美国了,先生就劝您不要走,那种难言之隐,又不好去挽留您,最后还是让您去。我没办法很好地去描述,但是我当时很被打动。陈丹青:行啊。说明人性所谓善的部分、有趣的部分,表达好了,你们还是能感受到。虽然你们不可能再见到这些人。理论上我跟侯一民是师生关系。他又对我很好,他到美国特意来看我、叫我回来、今后要培养我,种种这些,在师生关系中算蛮亲近的。但当他死了,我回忆他,发现我不了解他,因为我没有这些经历。这些经历对他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时刻,无论有多屈辱、有多疼、有多骄傲,我都没有体验过。而他晚年的失落也好,无奈也好,都跟这些经历有关。他要背着这个记忆,忘记也不对,老记着也不对。他又是个有头有脸的人。当我一边写一边细想,发现我不了解他。中国有句话,说“我这个人怎么着”,我听到这种话就会讨厌。你这个人,你以为你了解你自己?都是假话,人不了解自己的,何况他人。人和人充满误解和偏见,所以我写的时候会很小心,分寸非常重要,你不要下断语。你怎么知道这个人是怎么回事?这一层我倒是受鲁迅影响。小时候看鲁迅,有很多篇幅提到这个意思。他去见萧伯纳时,就讽刺过,他只写非常表层的印象,但那些记者提问时好像看穿了萧伯纳一样。小时候不太懂,现在年纪大了自己也写作,也写别人了,我会觉得鲁迅真是对的,千万不要假定你了解一个人。*本文节选自音频节目《陈丹青:除非我们经历|写作者说第一季》第3、8集。完整内容请至“看理想”收听,点击最下“阅读原文”。
《除非我们经历 | 写作者说第一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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