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国际象棋老师的失败推娃经历

6月前

今天这篇文章的主题来源于有一日我和姑娘们钢琴老师的聊天。她是个很有意思的女孩，二十几岁风华正茂的姑娘，却经常有着老干部式的思维。她学音乐的轨迹和我从小学棋的过程很类似，都有过童年时期被逼到绝望的阴影，和成年后真正爱上音乐/棋，面对诸多困难也要不顾一切地奔赴。她有一日问我说，我们是否该感谢童年来自父母的逼迫呢？因为毕竟正是因为那些逼迫，才成就了如今我们的一腔热爱。

被迫营业的三小只

也许十几年前这个问题还有争论的必要，郎朗那么一个经历了悲惨童年却最终成功的典型还在那杵着呢，然而如今年轻一代的家长们早已理性多了，都明白什么叫样本偏差。我和她都不算是典型例子，因为那些被狠劲逼着推着走的孩子，早就放弃了音乐/棋，连控诉的兴趣都没有了。但是我俩的这番对话还是让我停顿了许久思考这个问题：我们该怎样“恰到好处”地去推一把孩子呢？

这个问题我没有一个完美答案，倒可以给大家提供一个完美的反面教材。草原小姐（老二）在疫情初期时7岁左右，被我摁在身边上了不少国际象棋课，有天我惊喜地发现她简直是个天生的局面型棋手，计算能力也不差，怎么看都是很有潜力的。于是我开始毫不手软地全方位鸡她下棋，每天盯着她刷题，一有空就带着打谱，但我唯独选择无视的是，草原小姐不像姐姐，对棋兴趣实在寥寥。碰上那段时间搬家琐事不少，看她6道题能磨蹭一小时，一下棋就哀怨不已的样子让我很快耐心售罄，吼她几嗓子更是家常便饭，最后发展到只要一摸棋，一定是以她大哭收场。

找到一个当时的视频，刚开始她做题也是很认真的

我自己下棋这么多年，其实道理都懂，下棋是个孤独而艰辛的旅程，唯有真心的热爱才可以像明灯一般点亮这段路，一点小天赋根本就不足以支撑一个孩子十几年地坚持下去。甚至我还写过好几篇这类的文章，比如点这里。然而当到了我自己孩子的身上保持清醒头脑真的很难，我怎么也不甘心明明有点天赋，家里的学棋环境那么好，她却小小年纪就练就一通摸鱼大师本领，敷衍糊弄妈妈真是一把好手。

7岁时的她极其擅长摸鱼

如今草原小姐已经10岁，下棋水平和7岁的她比差别不大，我也放弃了推她下棋的念头。因为强迫一个不喜欢下棋的孩子，就像试图挽回变心的前任一样折磨，每天一抬头就仿佛看到天空飘来几个字质问我这是何苦。可是出于一点执念，我还是断断续续地推了她快两年才躺平。主要原因倒不是我想通了，而是草原小姐9岁以后突然开了窍，对一直更喜欢的音乐不再摸鱼了，练习越来越勤勉。现在想来也许是她意识到好好练琴才能摆脱下棋的阴影吧。

现在的她最喜欢这样自娱自乐

等到蝴蝶小姐（老三）长到开始下棋的年龄时我清醒克制了很多，一开始也只是把她摁在身边上课暗暗观察，我发现她和河流小姐（老大）更像，是个很有逻辑性的娃，其实也是很有潜力能下好棋的，但是她和草原小姐（老二）一样，对棋也是兴趣寥寥，只是不抗拒而已。有了我推草原小姐却失败的例子在前，这次我谨慎了很多，除了把她摁在身边上课，每周做一次作业之外，我丁点不敢再更多用力。

蝴蝶小姐大约6岁开始下棋的

当然这样的结果是她的进步极其缓慢，只能默默看着我线上和线下的学生一点点超过她却啥也做不了。我相信她发现自己有一天已经赢不了以前能大概率打败的小伙伴，心里一定也不舒坦。但是即便有胜负欲的激励也是不够的，此时我已经深刻意识到了没有一个个体可以去强迫另一个个体，即便这个人是我的孩子也不例外。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一厢情愿的单恋怎么可能美好，即便有那么点粉红泡泡，也早就被拍碎在那些无穷的孤单寂寥心碎中了。

两个不爱下棋的姑娘

所以我能做的就只有调整心态，把期待值降到零，这下所有人都轻松了，虽然蝴蝶小姐现在下棋还是一看就让人恨不得自插双目，但是至少她并不抗拒上课和每周写一次作业，碰上少儿比赛，稍微劝说贿赂一下她也愿意参加，这就够了。我像普天下所有兢兢业业的老母亲一样，撒了一堆银子鼓励她尝试五花八门的其他东西，虽然目前没发现她真心热爱啥，但是她毕竟才7岁，还有大把的时间去探索这个世界，谁说十几岁二十几岁找到的就不是真爱呢。

怎样才能“恰到好处”地推一把孩子？除了最直白的“不喜欢就不要强迫”以外，这个问题我依旧没有答案。然而复盘了鸡草原小姐下棋失败的经历，我觉得自己至少有两个需要反省的地方。

首先是我并没有给她选择的权利。河流小姐（老大）开始下棋的时候我曾经告诉过她，你不喜欢的话暂停一下也无妨的。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是因为我知道河流小姐是真爱棋，她大概率是不会放弃的，总是把自己绷得很紧的她，休息一下未尝不是件好事。但是到了草原小姐（老二）下棋时，我潜意识里知道给她暂停的机会她就真的不会继续了，因此从来就没有给她选择的权利。明明更喜欢音乐的她，那时的认知都是练琴可以随意，但刷题打谱才是每天的必选项，绝对要做的。

一旦一件事情成为了义务和责任，随之而来的也是无尽的负担和压力。但是那是属于成人的，一个孩子的世界不应该有必须要承担的责任，可以犯错可以尝试，这才是属于孩子的特权。作为家长我们可以去教他们在特定的年龄会有一定的责任，但是对一个7岁的孩子来说，他/她的责任顶多是能每天刷牙，把脏衣服放进洗衣筐里，刚买的新校服别一个星期就弄丢。等他们长到十几岁，如果能教会他们为了目标为之付出努力，就已经是为人父母莫大的成就了。

之前河流小姐（老大）小升初备考时，本来很放松的我有一天突然意识到她的写作水平渣到我忍无可忍，也许真的有可能考不上文法学校，那时我也极度焦虑起来，这样的焦虑情绪传递给了河流小姐，家里动不动就鸡飞狗跳哭声不断。面对我“她考不上文法学校怎么办？”的质问时，队友云淡风轻地回答说：“考不上就考不上呗，天又不会塌，生活仍然继续(Life goes on)。”

这句话瞬间成功地安抚了所有人。我和河流小姐都突然间明白了她并非没有选择权，考不上文法中学去上一个普通中学也不是命运的转折点。一辈子还那么长，大多数时候无论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与失败，最后的结局都是“生活仍然继续”。很多我们以为毫无退路的时刻其实都是我们给自己添加的无形枷锁，让一个孩子去被动地承担这些，即便面对一件喜欢的事情，随之而来的巨大压力也会让这份喜爱逐渐熄灭。

其次是我必须要承认，在我张牙舞爪地鸡草原小姐（老二）下棋的时候，我并不是仅仅是出于为她考虑，更大程度上还是为了我自己。自从自家娃开始下棋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认为我亲闺女的成绩是我作为教练教学水平的直接反映，好像草原小姐下不好棋就会让我很丢脸一样。

写下这些文字都让我觉得很羞愧自己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我们其实都是一样的普通人，在生命中的每一天都有各自的不安和挣扎，能顺利度过最普通的一天，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哪有时间再去整日围观揣度别人的生活。事实上除了我自己，和少数的亲朋好友之外，根本没人在意我亲闺女棋下得如何。每个教练都会有一堆水平参差不齐的学生，如果自家娃恰巧是其中的一员，其实唯一可以附加的特别意义不过就是我得少收一份学费罢了。

如果很起劲地推娃推到一半，突然间发现其实推的压根不是娃而是自己，往往就是一个危险的信号。这样的话心态一定会逐渐失衡——“我都为了你牺牲了那么多，你怎么还这么不上进”，“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这些让我们小时候反感无比，甚至心里暗暗发誓一定不会对自己孩子讲的话，如今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说出口而已。“是不是只有我取得XX成绩爸爸妈妈才会爱我？”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当这样的想法萌生时，多年后再回首，有可能就是童年的一个至暗时刻。

写下这些文字尽管是出于自我反省，但是希望如果有和我有类似经历的家长，千万不要自我苛责。为人父母总是会有一份与生俱来的控制欲，很多时候我们都在一边为娃兢兢业业地付出，一边还要和自己的控制欲作斗争。我们都不是完美的家长，但都在尽自己有限的能力竭力做到最好。如果你和我一样，会想起若干希望时间重来一遍的时刻，不要忘记在孩子的眼里，我们依然是那个无法替代的人，也不会有人可以比我们做得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