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本昌将“最高任务”视作演戏时的指导原则，表演的每个细节都要为角色的底色服务，哪怕是在一些不被镜头扫过的地方。
记者｜孙雅兰
电视剧《繁花》播出三个多月后，我才有机会见到游本昌。过去几个月，他成了各大媒体及商务活动竞相邀约的热点人物，出于对这位90岁老人身体状况的考虑，女儿游思涵每十天才替他安排一次工作。见面时，他正式而老派地向我伸出手问好，声音洪亮，双眼有神，如同他在《繁花》中给人留下的印象——完全不像一位耄耋老人。但在硬朗的精神头下，身体依然流露出脆弱的迹象，他一落座，呼吸便开始急促，口中发出轻轻的呻吟，便随手拿起氧气罐吸了几口。接演《繁花》时，游本昌满87岁，这样一个高龄演员要如何承受剧组工作的高强度，更何况是在以大量夜戏为主的剧组？这成为我十分好奇的问题。他只是捏了捏自己的手腕，示意现在比以前细了多少，然后摆摆手道：“这些都是次要的，演《济公》的时候就拼了我半条命，这个角色更不在话下了。”《繁花》开拍之前，游本昌并不知道自己的角色有多重要，因为没有人拿到过完整剧本，更何况原著小说中并没有爷叔这个人物。拍摄结束后，他仍然不清楚自己的戏还剩多少，因为知道导演王家卫素有删戏的习惯。没想到播出后，他的戏从头到尾贯穿全剧，角色分量还不轻。
游本昌在电视剧《繁花》里饰演“爷叔”（受访者供图）出演电影，是游本昌盼望了一辈子的机会。虽然《繁花》不是电影，但他把它当作电影对待，因为导演和团队都是出色的电影班底。在此之前他也参与过几部电影，但拿到的都是戏份不多的配角，也未能引起观众的注意。《繁花》的热播，让游本昌获得了久违的关注，此时距离他凭借电视剧《济公》走红已经过去将近40年。《繁花》剧中有一幕情节，汪小姐（唐嫣饰）因为受贿嫌疑被单位停职调查，爷叔亲自出马，手把手教她写检讨书。坐在排骨年糕店里，爷叔从怀里抽出一大摞自己入狱时写的检讨书，交给汪小姐作参考。虽然镜头没有给到特写，但游本昌发现，这摞检讨书的每一页都是剧组手写的真实内容。简简单单的道具都细致到这种程度，这对演员来说帮助不小，他翻着翻着，很快就进入了情境。剧组的严苛要求和紧张气氛让所有人都不敢松懈。一次开拍前，摄影师鲍德熹过来检查游本昌的脑袋（剧中他是光头），发现一根长头发，第二天理发师就被开掉了。《繁花》剧照
有人告诉游本昌，每次他一进片场，摄制组的人都变温柔了，导演和摄影师都不发脾气了。他心里清楚，这是大家对自己的礼遇，自己却不敢放松要求。不同于一般电视剧的多机位拍摄，《繁花》为了保证考究的光影效果，现场采用单机位拍摄。这对演员提出了极高要求，同一场戏需要跟随机位调整反复表演多次，每次都要给出一样的表演，这让习惯了即兴表演的游本昌感到十分痛苦。为了不耽搁剧组的进度，游本昌只能利用收工后的时间，回到酒店自己练习。他的方法很“笨拙”，就是把台词和走位重复几十遍乃至上百遍，相信熟能生巧。终于闯过这一关后，鲍德熹在现场给了他一个拥抱，他忍不住哭了。游本昌饰演的爷叔没有名字（爷叔是上海人对男性长辈的统称），却是剧中主角阿宝的人生导师。他手眼通天，智慧而神秘，一手将默默无闻的阿宝提携成上海滩的风云人物，总是在危急时刻成为挽回局势的“定海神针”。现实中的游本昌同样拥有大跨度的人生阅历，在上海求学并生活多年，这部剧调动起了他的记忆，很多生活经验都成为他诠释爷叔的灵感。《繁花》剧照
游本昌1933年出生在江苏泰州。抗日战争爆发后的第二年，他随家人搬迁到上海，年仅5岁。他的整个青春时期都在战乱动荡中度过，见过被帝国主义势力长期盘踞的租界，经历过1949年的上海解放。他想象中的爷叔也成长于这样风云际会的年代，“他在精神层面是很高尚的，是个有觉悟的人，重情重义，讲究天地良心，堂堂正正地做人”。《繁花》中游本昌有一段表演曾在网上引起热议，那时阿宝刚在爷叔的帮助下成为宝总，穿上一身体面的行头后立刻变得潇洒自如，爷叔望向他，眼里渐渐泛起泪光，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仿佛一眼望向年轻时的自己，万语千言哽在喉头。这是游本昌塑造人物的基本方法，时刻想着角色的“最高任务”——在每个细节中体现人物的底色。在另一场戏中，阿宝为帮助李李的餐厅渡过难关，找到爷叔，爷叔为了阿宝去求了香港的旧人。剧情对爷叔的前史交代甚少，没人知道他昔日沉浮的经历，他只是站在门外，谦卑地等候旧人的接见，心底百感交集，又不想流露真实的情绪。游本昌说，那一刻他对爷叔充满了怜惜，因为他自己也是“万事不求人”，爷叔的委曲求全令他难受。他用一个掩饰不住的复杂眼神，交代了爷叔的人生中许多未被道尽也无可道尽的留白。从《济公》到《繁花》，时隔几十年再度走红，游本昌的感觉却大不相同，“演完《济公》就觉得出头了，演完《繁花》是极大的安慰，觉得因果不爽。《繁花》证明了我的表演方法是正确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是正确的”。游本昌深受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表演体系影响，这位俄罗斯戏剧家在其论著《演员的自我修养》中提出了“最高任务”和“贯穿动作”的概念，前者可以理解为演员创作角色的意图所在，是角色的灵魂和底色，后者则强调打开所有知觉，真听、真看、真感受。在游本昌的理解中，“最高任务”意味着演员要时时活在角色里，哪怕是在没有台词或正面镜头的情况下。游本昌不喜欢用“飙戏”来形容演员之间的关系，相反，他认为演员之间最重要的是互相成全。还是在爷叔教汪小姐写检讨书的那场戏中，游本昌意识到自己的主要任务是刺激对手演员唐嫣的戏，摄影机在他背后，镜头对准唐嫣的脸，而他需要一遍一遍地重复表演，直到刺激出她夹杂着委屈和愤怒的真实反应。这场戏中爷叔露脸很少，但他和汪小姐的人物关系却呈现得更清楚了。游本昌时常告诫自己：“在因地上下功夫，果地上要随缘。”在他漫长的从艺生涯里，等待才是主旋律，收获只是偶尔发生。1952年，19岁的游本昌进入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学习，那时学校的名字还是“中央戏剧学院华东分院”，这成为他艺术生涯的起点。1956年，正当他面临毕业后何去何从的问题时，中央实验话剧院（现中国国家话剧院）成立了，首任院长欧阳予倩和剧院导演孙维世去上海考察时，看中了正在排练毕业大戏的游本昌，将他选拔去了北京，改变了他的命运。
年轻时的游本昌（受访者供图）
然而，进入中央实验话剧院后，游本昌并未迎来一片坦途。由于身高不够、体形消瘦等条件的限制，他很少分到重要的角色，常常只能跑龙套。那是一段不得志的时期，但他并未因此消沉，而是拿出演大角色的功夫去应对小角色。他在同一部戏里跑过五个龙套，时而是朝鲜老大爷，时而是志愿兵的通讯员，时而又是美军俘虏。演出结束后，剧院一位评论家表扬他：“小游是演小角色的大演员。”在一出有名的苏联剧目《大雷雨》中，他扮演无名无姓无台词的农奴仆从，却为此翻阅了19本书，研究农奴的穿衣打扮、饮食习惯和心理逻辑，还主动为角色设计了瘸腿、瞎眼等特征，为的是让人物变得鲜活起来。“我小角色当大角色演，举轻若重；碰到大角色，再下同样的功夫，就举重若轻了。”在话剧舞台上被边缘化的日子里，游本昌喜欢上了卓别林，迷上了哑剧，不管不顾地自己钻研起来。渐渐地，他的哑剧节目迎来了越来越多的观众，其中一位就是当年央视春晚的导演黄一鹤。1984年，游本昌带着他的哑剧《淋浴》登上央视春晚，那是他第一次在全国观众面前亮相。哑剧事业还为他带来了一个更重要的机会——上海电视台正在筹拍的《济公》找到了他，那时他已经52岁。2000年10月，西安市五路口福利彩票活动现场请来济公的扮演者游本昌参与活动（寒仁摄 / 视觉中国供图）
上世纪80年代，全国人民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都相对匮乏，电视机的出现打破了人们沉闷的状态，从话剧舞台中走出的游本昌，终于在荧幕上找到了自己的一席之地。对游本昌来说，没有哑剧的积累，就不会有济公这个角色。济公的很多肢体语言都能找到哑剧的影子，无论是喝酒后的疯癫状态、大口吃肉的神情，还是脑袋被门卡住的滑稽场面，游本昌都大量借鉴了无实物表演的方法。回望一路走来的经历，游本昌总说自己是“长期积累，偶然得之”。
《繁花》原著中写过1000多次的“不响”，沉默的“不响”营造了大量的留白。作者金宇澄曾说，“不响”是上海人的人生哲学。游本昌的人生也充满了“不响”的时刻，在《济公》和《繁花》两部作品之外，人们几乎看不到他的身影，以至于当他以八九十岁高龄再次活跃于荧幕之上，多少有些出乎意料。《繁花》播出后，他在中国电视剧盛典的舞台上鼓励后辈要耐住性子，“只要向前，六七十年一定会被看到”。他身上那股向前冲的劲头总是掩藏不住，即使如今常常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为了工作，他想尽量维持住良好的身体状态。“这是必须得做到的，要时刻准备着迎接更大的创作任务，否则接不了。”说完，他抬起盘着的左腿指向天空，试图展示他的能力和决心，“我要成为年龄最大的仍在工作的演员。”游本昌的乐观，经常令游思涵感到不可思议。小时候，她总觉得父亲表现的乐观是为了激励儿女，或是在人前故作坚强。直到长大后，她发现父亲一直没变，他总是觉得时间不够用，总是觉得一件事肯定能成。游本昌在《济公》中贡献了一段令人回味的表演：出家后的济公一把火烧了自己出家前的房子，脸上泛起悲伤的笑容，一半脸悲、一半脸欢，从此了却尘缘。游本昌告诉我，当年这个镜头只演一次就过了，因为那时他已经走进人物内心，表演便自然流露出来，他理解当时济公的状态是“空而不空，妙有也”。从那时起，济公心里装着的就不再是自己了，演完济公后的游本昌也开始反思起自己过往的人生。
《济公游记》剧照
在游本昌家中的照片墙上，挂着一幅醒目的牌匾，写着“以文艺化导人心”。这是1998年茗山长老赠予他的书法作品，他曾在多种场合提到过这七字箴言，每天在家中抬头就能看见，用以时时警醒自己：“文艺作品可以弘扬真善美，塑造人的灵魂。”游本昌用牛奶、白开水和毒药来区分文艺作品的三种功能，“牛奶”是自己最想追求的，“毒药”则是自己最警惕的。他对“牛奶”的定义，就是导人向善。《济公》之后他主演的作品许多都由自己一手主导，从电视剧《济公游记》《了凡》，到话剧《弘一法师——最后之胜利》，无一不是出于这样的想法。1998年，由游本昌联合执导、领衔主演的《济公》续集《济公游记》开播，开播之前的首发仪式没有选在酒店，而是去了少年犯管教所。做出这样的安排，与游本昌看到的一则新闻有关。天津一个14岁的少年，以借打电话为由进入一个老伯家，对老伯痛下杀手，逃离之前伪造了现场，回到家中还跟母亲炫耀，母亲带他自首后，他坦白说作案手法都是从电视上学来的。看完这则新闻的游本昌大受刺激。《济公游记》一共拍摄了20集，每个单元故事都指向对道德问题的讽刺和批判，其中蕴藏的正是游本昌对净化人心的追求。然而，浓重的教化色彩不可避免折损了作品的可看性，续集的传播度和影响力也随之下滑。《济公》播出时，游思涵还在念小学，虽然年幼，她仍然注意到了父亲的变化。他开始热衷于看哲学和佛学方面的书，对生活中的许多事也越来越看得开了，以前他很喜欢收藏东西，去哪儿演出都要买点什么带回家，后来却越买越少了。为了筹资创作，他还卖掉了一套房子，一度因此传出他晚景凄凉的谣言。2009年，游本昌在机缘巧合下看到一个关于弘一法师的话剧剧本，觉得他和济公一样都有一颗觉悟的心。想到弘一法师还是中国话剧的创始人，游本昌更觉得自己有责任讲述他的故事。在与家人商量后，他卖掉了北京的一套房子，用作话剧《弘一法师——最后之胜利》的启动资金。话剧由游思涵担任编剧，聚焦弘一法师在去世前五年抗日救国的故事，游本昌担纲主演，八年间进行了130场义演。排练这出话剧期间，83岁的游本昌摔倒在舞台上，左手疼得失去知觉，被送往医院后，诊断为肱骨骨折。当时距离他巡演的时间只有两周了，游本昌选择了见效更快的手术治疗，冒着风险进行全身麻醉做完手术。25天后，他绑着绷带如期演出。
话剧《弘一法师——最后之胜利》剧照
2019年，游本昌和女儿一起发起了名为“种子计划”的公益项目，免费培训教师团，走进河南、贵州、青海等地的乡村小学，为留守儿童开展戏剧美育。85岁之后，游本昌开始喜欢拍短视频。他的第一个视频发布于六一儿童节，视频中他带领学生在儿歌《数鸭子》的音乐中跳了一段舞，他称这段表演为“高级幽默”，与《卖报歌》一样，后者他曾为周总理表演过五次。如今游本昌仅在抖音上就拥有1350万粉丝，是当之无愧的网络红人。他的视频常常以一句“娃娃们”的称呼开头，一身熟悉的济公扮相，总能很快拉近他与粉丝之间的距离。他视频下的评论区也常常洋溢着一片友好的氛围，大家都叫他“济公爷爷”或是“游爷爷”。他拿出一本红色的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以前摘抄的一些评论。有些恭敬礼貌，祝他长命百岁，有些恭维他年轻时的颜值能打，“妥妥的林青霞、张柏芝集合版，太帅了”。虽然他并不完全明白大家在说什么，尤其是一些时髦的网络用语，但他都一一抄写了下来。可能因为手机系统未能更新的缘故，一些网络表情没有形成图像，而是显示成了文字，比如“捂脸”“泪奔”“酷拽”“强”，等等，他都原封不动地抄写在了本子上。粉丝们说他给他们带来了力量，这让他觉得自己很有价值，“这是相互的给力，相互的鼓舞”。 排版：布雷克 / 审核：杨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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