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诺对话金惟纯：怎样才能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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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诺：您的第一本书叫做《人生只有一件事》，您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这一点？人生只有一件事，这件事是什么？

金惟纯：大概在人生中场。刚开始创办《商业周刊》很辛苦，后来转败为胜，享受到成功的滋味，但很快就没了，有一种不满足感，就想寻找答案。西方的哲学、心理学，东方的儒、释、道，看了一段时间后，状态并没有改善。

最后，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浮现：我们一辈子学习，学各种知识、方法、理论，应对外面的世界，可是忘了学一件事，就是人要怎么活？人一直往外求，如果没得到就不满足，我已经得到了，为什么还是不快乐呢？因为外在世界的追求只是生命的很小一部分，有更大一部分被忽略了，所以才无法产生真正的满足感。

于是我放下事业，做了七年全职义工。以前我可以用外在的资源解决问题，但是义工是要为别人付出，而别人需要的东西，我原来没有。通过不断地付出、修正，我体会到内在生命的变化，产生了欢喜。

在这个过程中，人生没有意义的焦虑感不见了。往外追求和用头脑找答案，都不会找到意义，只有内在的生命变化会产生意义感和满足感，意义是活出来的。

人生的意义是什么？这个问题背后是焦虑，问题消失的时候，后面的焦虑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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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诺：人只有一辈子，活好真的是人生最重要的事，那什么叫活好？这本书就在回答这些问题。书中有一篇叫《被宠坏的中年男人》，您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这一点的？

金惟纯：年轻时我为公司做事，公司发我薪水，我的贡献跟回馈大体是 balance （平衡）的。创业成功以后，才知道社会游戏规则对我这么有利，惊觉自己变成社会既得利益阶层，但久而久之变成理所当然，养成很多坏习惯，比如只要动动嘴，人家就把事情办了，不需要用心、亲力亲为，没有学习和成长。刚开始是享受的，但慢慢地越来越不喜欢自己，因为跟内在的生命断了联系，内在停滞甚至退缩了。

写《被宠坏的中年男人》是有感而发，那就是我的状态 — 不喜欢自己。人在不喜欢自己的时候，就会变得很挑剔，会看人家不顺眼，会产生投射。

一诺：您讲的两个层面都非常深刻。

第一：东亚是一个男权社会，男性有很多特权，很容易归因个体努力，而且社会也认同这样的归因，大家选择看不到后面的结构性，看不到女性遭受的各种结构性的压迫。

第二：对内心状态的关照，当有足够的外在资源，很多人会觉得内心状态不好是代价之一，觉得这是正常的。

日本社会学家上野千鹤子老师讲到，社会对女性有非常多的不公平。她说，表面上看，男性享受了巨大的红利，但反面就是男性在家庭里面的位置缺失，男性就算再成功，总要退休，退休之后生命可能还有二三十年，可是这二三十年会活得非常痛苦。

因为错过了家庭亲情关系，和家庭没有深度联系，男性就只是一个挣钱的角色。如果在这个过程中没有变化，等职业生涯结束，将面临二三十年非常黯淡的暮年时光。

金惟纯：是的。一个活好的人有两个世界，一个是往外追求的世界，一个是往内探索的世界，这两个世界平衡的话，一个人活的状态是非常好的。往外追求来的东西，最后都要还回去，但是往内探索得到的体验、成长是可以带走的。

大部分女性会成家，照顾身边的人，养育孩子，处理家庭人际关系，在亲人关系中不能靠 power（权力），要用 strength（力量），在这个过程中女性会自然而然去调整自己的内在。所以到年纪大的时候，女性通常是比较平衡的。

而男人一直往外追求，内在一片荒芜，最后生命状态很糟糕，会很讨厌自己，很失落，适应力很差。现在大量的女性都在往内看，追求生命的觉醒和成长。男人都糊里糊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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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诺：您的新书《人生总会有答案》，里面有一封给女儿的信特别有意思，你告诉女儿说，不厉害也可以。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对话？

金惟纯：我是遗腹子，生下来父亲已经过世了。我妈妈生我的时候才 18 岁，做了母亲，同时也做了寡妇，她没受过教育，从湖南乡下被带到台湾，无亲无故，所以她对我严格严教，一切都要靠自己。因为被管得很惨，我小时候的念头，就是赶快长大，脱离我妈的管教。

想要从女人身边逃走，需要很厉害，想让女人接近我，也必须很厉害，所以我无意识地形成一种强人哲学。

我女儿跟我说，做你的女儿真的很有压力。

我觉得很奇怪，“我从来不问成绩，考第几名，要进什么学校，从来没有期许你按照我的意思，活成我想要的样子，为什么会觉得有压力呢？为什么会说，我希望你很厉害，不厉害就没价值呢？”

她说，你没管过我功课，也没有要求我一定要怎样， 但是你总是这样讲：如果一个厉害的人，他会如何做，意思就是我不够厉害嘛！

她讲了以后，我才发现我的意识跟潜意识是不一致的。我的意识是，女儿当宝贝捧在手心就好，不要给太多压力，表面的言行也是如此。但内在的潜意识是，希望孩子是厉害的。孩子很敏感，她能感受到背后的东西。

一诺：是的。我有一个做教育的同行，他说一般学校里有显性课程，比如数学，物理，同时也在教“隐性“课程”，比方说：你要很厉害。你和同学之间是竞争关系，他比你厉害，你就不行了。厉不厉害谁说了算呢？考试说了算。

有一次我跟我儿子说了半天话，他说：妈妈，我听明白了，你就说了一句话：you are not good enough（你不够好）。我当时就满脸通红，我也有这种隐形的设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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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诺：我经常还会遇到另一个问题：人家会说，因为你的厉害你成功了，你不能现在告诉我可以不厉害，您会怎么回答呢？我把这个难题抛给您。

金惟纯：一个活好的人，外在的指标就是大家都会想跟你在一起。你的生命状态让人如沐春风，靠近就舒服，在一起就得到启发、成长，觉得温暖，有链接、有流动。

那人家到底是想跟你的什么一样？他并不是想取得同样的成就，而是想活出类似的生命状态，这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到的。

世界上活得最好的人，其实不是最成功的人，像释迦牟尼、孔子、耶稣基督都没有世俗成就，但是经过 2000 多年，大家都想活成跟他们一样。

生命状态跟世俗的成不成功、年龄大小、社会阶层地位都没关系，生命状态属于道的层次，它跨越时空，放诸四海皆准，古今中外皆然。人生只有一件事就是要活好。你活好了，问题全部自然化解，你没有活好，各种方法技巧都没用。

以教育来讲，方法很多，但每一个人用每一个方法，都有成功的案例，但都有更多的失败案例。那方法到底有没有用呢？其实不是方法的问题，是你活好了没有。你没活好，用什么方法都没有用。如果活好了，用什么方法都有用，你不用方法也没问题。所以我说，真正的关键还是要活好这件事，其他的都没有这么重要。

像如果我早做到的话，可能我不用付出那么多代价，也不会有那么多副作用给别人，可能是一个更完满的成功。那你说，如果我学了，却没有机会成功，怎么办呢？同样安身立命。就像孔老夫子讲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而不改其乐。周围的人都喜欢他，都想跟他在一起，他自己也很快乐。

为什么人生只有一件事，就是活好？因为不管面对多少事，多少人，那个面对的主体是你自己。

这是每一个人从小就要学的，但现在教育体系中没有这个了。西方工业革命以后，教育系统变成职业训练班，从小学到大学就是训练你出来找工作，人格、品格的东西完全缺失，家庭在这个方面也缺失，所以大家从小就不知道怎么活，很多的苦因此而来。

我认为，这个时代的大浪头就要过去了，未来的经济活动，行业、就业系统会天翻地覆的变化，学校可能根本就追不上。

像在中国台湾，我们这一代人从入社会到退休，人均 GDP 增长了 40 倍，我们的下一代从入社会工作到退休，人均 GDP 增长可能一倍都没有，怎么能让他用同样的价值观去活他的人生？根本不可能。

外在的环境不可预测，外在的世界无法掌握，结构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他唯一可以依赖的是内在有个锚，不管发生什么，都有适应和应变的能力。 

“为道日损”，只有把障碍去除，你才知道你本自具足，人生最大的智慧、慈悲心还有能量，是我们与生俱来的，只是我们不会用而已。向内那个部分缺失了，人生未来是很难的。

一诺：我非常同意。我们要用一个更长的时间轴来看所谓的“成功”。我经常也举一个例子，比如清朝的状元，那个时代选出来最厉害的人，你能记住几个？但大家都知道曹雪芹，他在当时是个非常失败的人，但因为他的生活经历、他的内心和才华，写出来的东西很长久。

如果你了解人类文明、思想的发展史，就会知道，在某一个时间内绝对的成功标准，在未来的几十年可能就像笑话一样，成功是相对的。

另一方面，也不是说不去追求卓越，在一个领域不断地学习、思考，可能没有被现有的标准认可，但并不意味着，既然没有用，就不要学了。

卓越是所有人都要去追求的，追求卓越是推动人类不断进步的一个动力，但是卓越的标准是可以更多元化的。

金惟纯：是的，我补充一点。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情境和功课，比如上一代人的责任，是在战乱中追求稳定；而我们这一代人，是在稳定中追求经济各方面的发展；未来的时代，活好这件事情的重要性越来越高，因为经济上无止境的追求已经不可能了，整个文明、经济的发展已经到了一定高度。

那个精进，最高的层次，是寻求生命的绽放，已经不是追求卓越了，是每一个生命，像一个种子一样，这个种子开花、绽放，你的生命就完成了。一个苹果的绽放和一个柠檬的绽放，它开的花的那个芬芳，那个东西是一样的。

活好的人都很像，就像爬山，爬到山顶的人看到的风景都是一样的，但是在山脚下，每个人看到的世界都不一样。我们都是配备了完整设备的人，运转良好的时候都是一样的，故障的时候，每台机器故障得不一样，就像活得不好的人千奇百怪。

比谁在物质上更丰裕的时代正在结束，而且已经在加速中。我们要警觉，我们的下一代更是要面临这样的世界，要早点向内看。“幼儿养性，童蒙养正，少年养智”，在童蒙养正的时候，大概 6、7岁就开始要往内看，这个东西是永远不会被 AI、机器人取代的。

活出生命绽放的状态会吸引所有人，未来真有影响力的人是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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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惟纯：每个人成长的过程中，受父母和周围环境影响，会形成自己对金钱以及跟人的关系的解读，写一个人生剧本，包括他自己的命运，成功还是失败，有钱还是没钱，是很深的烙印。小孩子用还不太成熟的脑袋解读这个世界，但非常强有力，因为那时他的意识跟潜意识、感受跟头脑是合一的。

金钱的本质是一个交换工具。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交换体系，要生存就必须跟别人交换，就跟市场一样，有需求和供给，别人有需要，而我可以提供，就不用担心过不好。

你的生命能量是展开的，你活出来的状态是别人想要的，你拥有的能力对别人是有价值的，这样你就活得比钱大，钱就跟着你走，它跟你的关系是好的，为你服务，你就不用也不会为它而烦恼。追求意义感或丰盛的生活，源头都是这个。

一诺：跟金钱的关系，是女性常见的困境。

一般女性对金钱是两分的态度，一个认为它很肮脏，谈钱就觉得很 low（低端）；另一方面又非常需要它，比方说很多全职妈妈的困境，就是因为财务不独立，要仰赖丈夫的鼻息才能拿到钱，似乎每花一分钱都在消耗家庭的积蓄，这是错的，全职妈妈在家庭付出了劳动，只不过现在这个男权社会没有把它作一个金钱化的表达。

一方面非常想要它，另一方面又羞于谈它，这两种都是不健康的关系。健康的关系就是你要比它大，金钱无非是一个 token（象征），它只是一个等价物，不要把它神圣化，它其实就是一个花生米。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心态。

我们要理解背后的规则，就是如果你做的事情可以创造价值，它就会以某种形式到你碗里来。

金惟纯：商业有商业的美，用金钱来作为价值的度量衡，其实是蛮准确的。比如我的工作坊，人家愿意交费来上课，价格也不低，上完以后还觉得物超所值，这就充分证明我有价值。

一诺：我还要补充一点。有一本书叫做《看不见的女性》，讲了一个数据：以女性为主的企业，一般获得的投资是以男性为主的企业的一半，但是回报往往是男性企业的两倍，也就是说，女性是更棒的企业家和创业者。

我们都知道日本有很厉害的企业，但是大家能不能想到一个日本的女企业家？一个都没有！不管是在什么时代，没有特别厉害的女性创业，是一个社会很可悲的事情。

普林斯顿大学德里克﹒利多教授写了一本书，以一万年为单位研究创业。他总结这件事就三个东西，第一，是你自主想做的。第二，创造了价值。第三，别人愿意为这个价值付费，以前是一个鹿角，现在可能是钱，不同的时代 token 不一样。只要满足这三条标准，就是一个创业者，而不仅仅是在硅谷、创投圈这种现代狭隘的定义。

金惟纯：那每个家庭主妇都是创业者，她做一件愿意做的事，人家愿意为此付钱，而且这个事情是别人需要的。

一诺：您说得太对了！但是问题是她没有酬劳！而且很多全职妈妈不是主动要做的，是不得不这么做，因为家庭结构或者是社会支持的缺失，她又得不到应有的报酬。每一个家庭主妇都具备创业者的特质和能力，但是没有被这个社会以创业的形式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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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诺：最后一个问题，现在很多年轻人对未来是一种绝望的心态，如何在这种物质和精神天花板都感觉很低的一种状态下活好呢？

金惟纯：这是时代的问题。人类文明发展到一个阶段，生产要素、生产结构和生产状态是会彻底改变的，生产跟人的关系会越来越淡，到最后几乎脱钩。

这个时代对年轻人造成很大的压力，不应该视为个人问题，这是公众议题，政府有责任、社会有责任，在各行各业有影响力的人，要带头想这件事。我们的价值观要调整，教育要改变，整个社会、国家要重新反思未来三五十年的改变，全世界有能力去思考这么长远问题的，就是我们中国了。

但也不能怪罪于时代，以此为借口，不管了、躺平了，千万不能这么想。要借着事情向内探索，在事上炼心，可能没有很了不起，但只要用心认真地做，就可以修练自己的内在。

对外追求和对内探索，两条路一起走，因为时代诸种因素，也许对外只能到某一点为止，但是生命没有停止成长。

内在探索越深的人，外在的适应能力越强，不管发生什么，他内在都很笃定，很有能量。当你内在生命状态跟外面的世界同步的时候，这样的人在未来是被看重的，是有价值感的。不断往内修正和探索，是年轻人必须做的事情，越早开始越好。

一诺：我补充一点，对年轻人或者生活希望比较渺茫的人来讲，有两个必须同时存在的思维方式。

第一，对生存的需要要有一个底线思维，就是少花一点。底线不要太高，比方说你想吃好点，就自己做饭、不点外卖，不用多高的成本，吃得健康又营养。维持一个比较好的底线，不需要太多的资源，有很多解决方案并不昂贵。

第二，就是金老师讲的往内求。往内求其实是最有效的向外求，并不矛盾。向内求会出现很多意想不到的可能性，可能读了某本书，因此认识了某一个朋友，然后就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内和外是对应的，你往内走多远，往外就能走多远，只不过不是物理上的。

读书是性价比最高的一种投资方式，一类是这种向内看的书，另外要读一些关于文明、历史的书，历史可以让我们在一个更大的背景下，去理解一些事情发展的底层逻辑和脉络，看问题会更释然。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是，要找到自己的 community（社区），一些有共同追求、内在有共同声音的人，比如诺言社区。

通过社区走到一起，你就不再孤单，这不仅仅是一种心理安慰，更重要的是我们跟别人连起来了，能够获得很多力量。好比我本来只是一个支流，快流不动了，突然汇入到一个大河里去，一下子就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