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卫西川
西川,《巨兽》里的巨兽
封面图由敖彬伟 朱杰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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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借长诗合集《巨兽》,先锋诗人西川获得第12届春风悦读榜“春风诗歌”奖。4月20日结束杭州的“春风”之行,西川说他立马“翻回了北京”。这一“翻”是参加《帕斯捷尔纳克抒情诗全集》(译者刘文飞)新书分享会。接着他又“翻”回扬州,参与纪录片《启航!大运河》第一集的拍摄工作。再回到北京,拍一个东方文化主题的线上课程。
五一假期第三天,签售《巨兽》。接下去回到《大运河》剧组继续拍摄。这部纪录片将在5月24日开播,“他们的方法是一边拍着,剪着,一边播着。”
西川这头“巨兽”攀山越岭,我们作为读者,精神的野兽也在被星光牵引着,穿过密林,翻过小丘,绕过湖泊,泅过河流。各路朋友们不断地给他发信息,说西川正陪着他们旅行呢——飞机上在播《跟着唐诗去旅行(第一季)》,西川主讲《杜甫江湖》。接下去,他主讲韩愈部分的《跟着唐诗去旅行(第二季)》也将上线。
虽然预先知道西川要朗诵的诗歌篇目,但当他合着节奏强劲的电子音乐,摇滚地朗读这首古体诗时,我们和台下五百位观众的反应是一样的:意外,震撼,与熟悉的字正腔圆的、带有仪式感的朗读完全相反。
惊喜,打开,在当代,诗歌是可以这样被理解与呈现的。我们情不自禁地被诗人发动起来了。
诗人受邀在颁奖典礼上表演诗歌朗诵——他以一种接近行为艺术的方式,现场建立了一个诗歌宇宙:日常事件,时间,文学,彼此……全都容纳其中。
我们因此意外地真正看见了一位诗人:他每天能干一万件事儿,他谈论古代诗人,就像说起自己单位的同事一样,他的每件衣服上都沾着猫毛。
经由诗人,人们还发现:我们也可以通过诗歌,获得观察、描述世界的新视角。那么当代诗人是一种什么样的角色,当代诗歌距离我们远吗?
“一个诗人如果会朗读,那么他知道,实际上诗歌朗读跟当代艺术有密切的关系。”
今年春天,我们在河边,在礼堂,在车水马龙间,在咖啡厅里,听西川朗读诗歌,各式各样。“(诗歌朗读)最终不光是把人的嗓音传递出来,(朗读者布置的)别的声音也传递出来了,它是一个对于诗歌的更综合的呈现。”
在一场室内诗会上,当西川读完《把羊群赶下大海》的结尾:“你是唯一可以走近的人,我为你们的羊群祝福,把它们赶下大海,我们相识在这一带荒凉的海岸”,他制造出了“叮”的一声。
“我想我应该(自己)弄出点声来,否则他们要给我配的是大提琴。”西川用了一个类似钹的器物。敲击它的那根小棍,是他的刮胡刀的金属刀柄。“我喜欢有点不同因素的朗读。”
西川曾经见识过各种各样疯狂的朗读和不疯狂的但是奇怪的朗读。
那天,北大一个大教室坐满了人,从墙边挨挨挤挤到楼道里。英语系大三的西川到得晚,他索性坐到第一排桌椅前,和诗人金斯伯格(Irwin Allen Ginsberg,1926-1997)的距离只有1米:金斯伯格在讲台上,手边放着自制的手风琴——一般手风琴横向拉动风箱;诗人的这架琴,上下掀动来引入空气发声。
他朗诵(吟咏)的是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1757-1827)最有名的诗篇《老虎》:“Tiger, tiger, burning bright. In the forest of the night(老虎,老虎,你金色辉煌,火一样照亮深夜的林莽).”金斯伯格一边双脚跺着地板,一边玩他那手风琴。
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1757-1827)
“把我彻底地打开了。”当时另一位美国诗人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1930-)在外语学院的朗诵,西川也追过去看了。
斯奈德请全场观众都站起来,举起右手;他在手臂的丛林里高声朗读。“简直像宣誓,那个震撼。”
那是1984年,西川第一次见到世界级的诗人。
后来西川自己成了一位有世界影响力的诗人,他在更多的地方,遇到了不同的自由诗歌朗诵。
德国柏林诗歌节开幕朗诵视频
一对比利时的夫妇,朗读时一边用手刮一些东西,像摩挲塑料布的声音,“(直叫人)起鸡皮疙瘩,但是太有趣了。”
“还有一个瑞典诗人,恨不能半分钟才蹦出一个字儿来,特别慢,但是效果特别有意思。”
有这样的诗歌朗诵,就得有这样的内容。不是旧的那一套诗歌写作观念,才能跟诗歌的这种表演形式搭上。
春风悦读榜的颁奖词有一段话是讲:“《巨兽》代表了当代汉语的变异能力,集中体现了西川诗歌风格的转型和成熟,以及一种异质性的特质。”
春天去北京采访西川前,我刚看了怪兽哥斯拉的新传,对“变异”这个说法很敏感也很兴奋:一个诗人的变异,是吸收了什么样的能(辐)量(射)?
结果他说,“这种词儿应该是欧阳江河写的。”
诗人欧阳江河,今年春风悦读榜的评委之一,可能也是颁奖典礼上对西川朗诵表演最共情的观众。
有一年西川和欧阳江河开车从机场回家,途中西川说:“你也别光听古典了,听听我的音乐。”欧阳热爱西方古典音乐,家里收藏了1万多张CD。
西川给老欧阳播了一种特刺耳的音乐。
欧阳:“这什么玩意儿?!”
西川:“摇滚乐听出来了?”
欧阳:“哪儿的摇滚?”
西川:“不瞒您说,柬埔寨的摇滚音乐。”
“西川前卫。他对那种老老实实,读得很标准的声音已经毫无兴趣,他想把现代音乐,比如摇滚、乡村,还有脱口秀等等元素,转化到诗歌朗诵里来。”
早前在春风悦读榜终评时,欧阳江河提名《巨兽》获“春风诗歌奖”,“对这部作品,我要投票给‘两个西川’,一个早年的西川,一个现在的西川。”
两个“西川”之间,在1980年代末、90年代初。
在此之前:
1984年,青年西川在未名湖诗会上,朗诵了一首自己创作的诗歌《秋声》,“就是一个年轻人把自己装扮成一老头,在那感慨历史的沧桑变迁。”
没想到当时底下坐的观众特别认同这种沧桑感,掌声雷动。
“我就下不来台了。因为我忽然发现太辉煌了。”西川那个时候觉着,自己是不是还有点写诗的才华。
后来他确实开始写更多的新诗,成了八十年代中国重要的一位现代诗人。
不过《秋声》这首诗歌,从未被收录进西川任何一部正式出版的诗集里。
在此之后,西川走上了另外一条道路。这是弗罗斯特(Robert Frost,1874-1963)的诗:林中有两条岔开的小路,而我选择了那人迹罕至的一条。
1980年代末,生活中的事件以及社会大转型,都让西川措手不及,“自己还是一个诗人,可是自己的文学已经不能够面对新的时代了。”
生活当中有很多东西无法处理,那些现代主义的前辈们没有提供方案,西川只能自己尝试着写。“过去的那些东西我也知道好,但我不需要朝那儿走了,原来我想成圣,但后来我发现自己是一个牛魔王,就是这样一个感觉。”
1992年,“牛魔王破罐子破摔”。“(过去)那种写法既然不能使用了,我索性就乱写了,我把过去很多笔记整理成《致敬》。”
西川,1993年9月,北京 摄影:肖全
《致敬》的核心部分《巨兽》,是一口气写完的,一个无法命名的巨大的猛兽走过来:
那巨兽,痛恨我的发型,痛恨我的气味,痛恨我的遗憾和拘谨。一句话,痛恨我把幸福打扮得珠光宝气。它挤进我的房门,命令我站立在墙角,不由分说坐垮我的椅子,打碎我的镜子,撕烂我的窗帘和一切属于我个人的灵魂屏障。
“那个时候会觉得有很多你无法控制、无法把握的东西,这些东西你要不要它都会来,一下子朝你压过来。”
他拿导弹发射来比喻这个变化的过程。“一个短程导弹,点一次火,‘嘣!’飞到目的地炸了;但如果你是一枚洲际导弹,它飞起来以后,空中还得再点两次火,再加速往前飞,就可以飞行相当远的距离。”
在“新的点火和加速”以后,诗人对于世界的认识,对于文化艺术的认识,也进入到一个新的阶段。
“这个过程需要几次契机,它跟社会生活,跟历史变迁,个人生活,远处的生活,近处的生活都有关系。”
这个过程也付出了许多代价。西川以前写的是分行的,比较节制的诗,后来写放开的,不要说分行,各种规范和限制都可能被打破的诗歌。“当我换一种方式写作的时候,有一些过去的读者离我而去了。
“可是在那个时候如果不‘再点一次火’,我作为一个诗人的寿命,基本就结束了。”
“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东西对诗人来讲都是好的,连魔鬼都是好的。”西川不断地去不同的地方;世界上不同的景观、现实,一切都成为刺激。
2011年1月,他刚到埃及参加第四十三届国际书展的那天,开罗全面戒严,他被困在机场。“当这个世界以这样一种形态向我呈现出来的时候,它实际上也在拷问我的能力——你的语言有没有办法处理你的亲身经历?”
还有一年西川去澳大利亚参加诗歌活动,一天晚上他在户外抽烟,无意间抬头望见满天的星斗,“可是我一个星座都不认识。”
哦,那是澳大利亚,是南半球的星空。“哇,这个世界至少有一半是我不认识的。”
“它对我过去的知识定见构成了一个震撼,不光是认识星空这件事,(还是)认识生活,认识历史,认识文化,认识信仰。这个时候你就会变成一个更加敞开的人。”
于是在为春风悦读录制朗诵视频时, 西川为读者留下了交互的路径 :“如果你也愿意把自己打开,也愿意反思生活中真实的处境,你也许就会猜到我真正想干什么了。”
在《巨兽》中,后来:
这比喻的巨兽走下山坡,采摘花朵,在河边照见自己的面影,内心疑惑这是谁;然后泅水渡河,登岸,回望河上雾霭,无所发现亦无所理解;然后闯进城市,追踪少女,得到一块肉,在屋檐下过夜,梦见一座村庄、一位伴侣;然后梦游五十里,不知道害怕,在清晨的阳光里醒来,发现回到了早先出发地点:还是那厚厚一层树叶,树叶下面还藏着那把匕首——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呢?把它写下去,你会有你自己的故事。
诗人在最后一行诗里写:飞翔的时代来临了!
《巨兽》西川 著,纯粹Pura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朱杰 敖彬伟/摄)
大大咧咧地开出你的奇迹来
在我们整个编辑部密集地书写春风悦读榜获奖作家的专访时,同事和我讨论金翻译家奖的稿子:获奖的80后女作家俞冰夏元气淋漓,她的访谈非常精彩。同事需要为这场对话炮制一个相称的开篇。
我以为他只剩最后“浇一勺亮油”,后来发现他在琢磨更多的细节,原来还得“调调浇头”。杂事纷扰中,他说半个月前的采访记忆不那么真切了,“灶头有点凉了,需要重新点火”,写作处于半胶着状态。
我脱口而出:“有啥吃啥。”
这是采访西川后的“引力波”。当时我就想,诗人肯定会在“盲目性”这条线索上,鼓励我们写下去。西川说他没有什么座右铭,“我是一个盲目的人,走到哪儿算哪儿。”
颁奖典礼前,西川拒绝了演练式的彩排。他说朗诵需要有偶然性,“不是你计算好的,是所有的因素聚在一起,忽然它就开始出现奇迹了。”
跟写诗一样,他保持他的盲目性。“不知道走到哪,不知道下一步我会遇到什么,我保持着一个‘准备碰上下面这件事’的状态。”
尼采的书中有一句话说:一个人只有每天发现二十四条真理才能睡得好觉。
“咱们不需要那么厉害,咱一周要是有一个发现,都会觉得没白活。保持对生活有所发现,这得有能力,还得有一个自由心态。
当然了也是没有那么轻易,很多时候咱们保持不了自由心态,往往你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就已经被一个东西捆住了。但是尽量地走出这些条条框框,不断地发现别人,也发现自己。”
诗人界有一种说法讲“不是我写诗,而是诗写我。”“你真正进入状态的时候,词汇自己就会到来,你就开始自发地冒泡儿了。”
4月19日春风悦读榜颁奖典礼同一天,全球最卖座的流行歌手霉霉(Taylor Swift)发布了新专辑《苦难诗社(THE TORTURED POETS DEPARTMENT)》。英国《金融时报》发表乐评时,提及歌迷发明的新单词,Swiftverse(霉霉宇宙)。
verse这个词高能,上天入地。
有一年,西川去livehouse看说唱歌手辛巴的演出,他发现rapper经常蹦一个英文词,verse(押韵)。这也是他的专业词,verse有时候指的是诗歌,有的时候指韵文。
与诗歌相关的,可以是宇宙。
自从我们编辑部和西川打上交道以后,诗歌很快变成了我们全员的一种方法论。
“如果你想接近诗歌,除了写作、阅读诗歌,还可以朗读诗歌。”
1985年,西川大学毕业以后去了一个单位工作。“忽然开始上班了,我特别不适应。”有一天他等着下班,同事们都回家了,就剩他一人在办公室里。
西川在那干嘛呢?
他大声地朗读,读的是希腊诗人埃利蒂斯(Odysseus Elytis,1911-1996)的《疯狂的石榴树》:
……
奥德修斯·埃利蒂斯(Odysseus Elytis,1911-1996)
“我能把我自己读得high翻了天。”
那天,如果是你经过楼道,你会想:屋子里这疯子怎么不回家啊?还是,你会强烈地羡慕里面这个人?反正西川说,“我也建议你,要是哪天有点不愉快,你就自己大声地朗读,朝着你自己大声地朗读。”
这个制造、扩展自身世界的方法,简直堪比奇点。
不过诗人会说:“一个宇宙的诞生不始于一次爆炸而始于一次花开”。
在这首诗歌《开花》中,他动员你:
你就大大咧咧地开呀开出你的奇迹来
当年叫西川苦闷的工作,是当记者、编辑。8年半以后,他从报社辞职,到中央美术学院当教师。他跟我说起,前记者·美国作家海明威曾经讲,一个人需要有当记者的经历,但是不能超过9年。
这个说法无从考证也无从验证,只能看到海明威当作家,西川后来当诗人,倒是再也没有离职过。
“当你想干一个别的事儿的时候你不会,只会弄点这个东西。当然为什么(写诗)一直这么干过来,因为发现这里面有乐趣。”
西川常说,做诗歌,让他依然保持‘精神上长个儿’的感觉。“嘿!又长了半厘米,一厘米。”
“写作这个行为本身是一个脆弱的工作状态。可是如果你能够坚持下来,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一朵一朵的大花,都朝你张开了。’当你有这种感觉的时候,你就觉得没白来人世间一趟。”
“我现在就觉得没有白来一趟。”
坐在老记者·老诗人对面,我心里从一“咯噔”到坦然。我一直在做记者,直奔两倍于9年的时间。因为只有当记者,我会有更大的可能遇到更多的西川,把他们的世界写出来。
我也正狂喜自己精神猛长了个儿时,我的天才女朋友发来邀约:一起去参加斯巴达(勇士赛)杭州站的比赛?——身体,也不能落后!
春风悦读颁奖典礼直播时,这位女子正头疼脑热。“服用”了西川的诗歌朗诵,她得以治疗。
我吃惊他们两个的超时空共振——西川的新作《第九次写到童年》中有一行诗:
宇宙像大脑。头疼时宇宙跟着我一起疼痛。
后来我专门剪辑了西川诗朗诵的视频送给她(以备不时头疼之需),她评论这场当代艺术:“音乐停了(他)还摇了6下。”好像足够在宇宙中传递138亿年。
我把对话发给西川看。他回复过来,给盖了个章:“天才女朋友!”
西川喜欢这样的朋友,他说对于写作的人,做艺术的人,有几个朋友非常重要。“写诗最好有朋友,有交流、有支持。有个文学小团体,有点像流氓小团体,那么你们几个人就能一块干点不论是正事还是歪事,一定是有趣的事情。”
他总记得诗人海子有一天喝了酒,开心,跟他说,“应该热爱胡作非为。”
西川太珍惜这句话了,“人和人之间会产生化学反应。我们说出来的很多话,都在风中消散了,如果它们被另外一个人接住了,是那个人跟你有相似之处。他的内心有一个雷达张开着,有些东西过去,一下就扫住了。”
“把这句话放大开来,在写作当中,除了那些精细的、缜密的思考,你恐怕同时也必须有胡作非为的这一面。”
我把这次的采访经历,讲给我的雷达区里的各种朋友们听,给更多的人看了西川的朗诵视频。大家都珍视这位诗人,最重要的有一句关照是:“要保护好这样的稀有物种。”
保卫西川。方法可能就是西川自己提供的。他得知这些新的朋友,跟我说:哈哈哈。一块儿玩,一块儿混。
西川在活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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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川 著 活字文化 策划 四川人民出版社 2021-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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