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教给我的事

Photo by virginia lackinger on Unsplash

我曾是重度抑郁患者，两度经历电击治疗，逃离抑郁黑洞。其中有不可思议的和老调重弹的，想和大家分享抑郁教给我的那些事。

先说说整个经历再总结。

我二十几岁来美，顺利拿到博士学位和大学的教职。到四十岁之前，似乎一帆风顺。但其中有做学术研究的压力：我不是很喜欢不停地找课题写学术文章，又有同年龄的厉害中国同事比着，一直是被打击的心态。另外，想要小朋友，不成功，也找不出问题，做了好几轮体外受精（IVF）。也去看过中医，有一个医生摸摸我的头说，你的头很鼓，里面积了很多垃圾（关于这个，我后面会提到）。渐渐我生活失去了干劲，每晚沉迷网络小说，有点像精神麻醉剂。

▲ Photo by Pawel Czerwinski on Unsplash

刚刚过完四十岁生日，有一天突然惶惶不可终日，记得饭桌上有一本杂志，我一旦直视封面就会心慌不已。头里面好似加进去混凝土僵硬起来。去医院也查不出问题。 

我先生建议我试试静坐，安静放松下来。我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试试。坐了良久，感觉混凝土里面有一丝松动。后来我每天有空就坐，从坐在椅子上到单盘打坐。早上坐，中午坐，晚上坐，一天可以坐三四个小时。 

后来，气感越来越强，有点像坚冰融化，先是小水滴，大水滴，到绵绵细流。更神奇的是，它顺脊柱两侧而下。虽然混凝土依然在，我当时乐观地想，总有它融尽的时候。当时每天坐下顺流而下的东西越来越多，有一点担心，会不会承受不了。

你也许会想，这都是你的想象。不是的，是现实存在的，因为我当时会放很臭的屁，不是吃坏肚子的那种，是更深度的排毒。我还记得我先生那一脸嫌弃的样子，虽然我那时也顾不了掩饰。

经过了三个月，担心变成了现实，绵绵细流演变到泥石流。以前坐下后细流缓缓而来，现在一坐下就迫不及待汹涌而至，我感觉我的河床盛不下这种冲击，要撑炸了，我只能大大减少打坐的时间。但问题是不坐也会来，坐在椅子上也会来，胸口堵得很厉害。我不敢再坐，慢慢的我和它学会共处。那时候，脑袋还是凝结着，又感觉里面有几股劲儿别着。记得当时有想，最好坚持到学期末再挂，等到带的学生毕业，不要耽误人家。

隔年的夏天出差去欧洲开会，格外热，中了暑，脑袋里热血沸腾，眼睛极度敏光，感觉要失去控制，改签了机票回家。回来后脑袋像被烧烤，因为眼睛畏光到不行，家中窗户挂上厚厚的窗帘，成夜的睡不着觉。去医院做 MRI 没有任何问题。所以先生不理解，以为我的问题是想象出来的。他逼我回去工作，转移注意力。我没有办法说服他。我像是困在笼子里的老鼠，四面碰到头破血流。

有一天，头痛欲裂，不夸张，去了急诊，在那里等的时候，感觉有长长的钉子钉入头顶，疼到惨叫，眼睛受不了任何光。医生给我打了点滴，不知道是什么，感觉血管麻麻地打颤。又做了 MRI，还是没发现任何问题。

那时候没有任何希望，医院查不出问题，先生不理解，每时每刻在受酷刑，我已经在想是找地方跳还是找地方吊。我当时最大的牵挂是我妈妈，我给国内的舅舅打电话托他照顾我妈。他知道了我的情况，和我的小姨一家商量，说服了我先生，把我接回了国。我记得回国的时候，其实还是绝望的。看着脚上穿的鞋子，不由自主的想，我不会就穿着它化成烟了吧。

回国后，看医生还是没什么效果，过了一段时间，家里的长辈建议我去市里的精神病院问诊，我十分抗拒。当时我觉得我是火烧火燎的头疼，只要治好了头疼，我就好了，我没有神经方面的问题。长辈们几乎是绑着我去的，我记得回来后我还和先生告状。医生给了开了药，我当天晚上就睡了整晚，要知道我已经很久很久没能熟睡了。

就冲这个，我可以看精神科医生。医生给我开了抗抑郁的药，副作用很大。我记得有一种药我吃了天旋地转站都站不了，只能躺着。我和我妈说对不起，我坚持不下去了。我妈从来不夸奖我的。但是当时她哭着和我说，她一辈子一事无成，唯一的成就就是我。听到这个，我没有办法不去坚持。

最后医生说，没别的办法了，要不然我们试试电击疗法吧。我很平静的接受了。我一共接受了大约十次电击，很神奇，三四次以后就好了很多。两周后，我坐在家里的沙发上，阳光照在身上，读着《傲慢与偏见》，完全好人一个，以前的苦难宛如隔世。

▲ Photo by Anthony Tran on Unsplash

大家可以自己搜搜电击疗法。它是治疗重度抑郁最有效的疗法。大多数药物见效慢，副作用大。电击虽然见效快，但是它损伤记忆，且不太持久。

在国内待了三个月后，我回到美国。其实回来的时候，状态已经又回落了，心里忐忑不安。好在我妈妈陪伴我回来。系主任对我很好，只让我教一门课。我当时还是有些畏光，第一堂课是带着墨镜上的。其实我前面回国的时候觉得能回来教书的希望不大，现在又回到教室，恍如隔世。教着教着，我发现我还是我，我还是一个好老师，虽然带着墨镜。第二堂课，我就摘了墨镜。

发现我还可以工作给了我极大的信心。心里忐忑害怕时，抱抱时时都在的胖胖的妈妈，先生也很支持（他后来和我说，因为他的不理解让我吃了很多苦）。我是奴隶社会的老读者，一直关注。恰在那个时候，一诺开始分享她在学钢琴，我也一直有这个梦想，我还很好奇左手右手是如何协作的，素性买了电子琴开始自学。另外，时不时的上网买买衣服。我喜欢每周期待包裹到来的感觉。

就这样，到夏天把妈妈送回国的时候，我已经完全恢复了。

后来的两年，心存感恩，感恩我还可以工作，可以睡觉，可以吃饭，可以运动，可以到户外感受阳光（虽然还是敏光，但带上遮阳帽和墨镜就可以了），可以让妈妈和先生开心。

疫情期间，因为时间充裕，我们每天锻炼身体，健康饮食，居然比二三十岁时还要健康。每天看朋友圈，最常看到的是朋友们发的小朋友的动态，这让我蠢蠢欲动。所以又去做了一轮 IVF。又失败了。糟糕的是两周后，我又开始有头疼畏光的症状，惶惶不安。直接去了急诊室， 医生建议马上住院。

介于我的病史，医生没有用药，在住院的第三天，安排我接受电击治疗。做了几次后，症状有控制住，但还是不时地惶恐。这次妈妈不在身边，先生给了我很大的帮助。到了春假的时候，我还是被负面情绪裹着，整个人唯唯诺诺，不敢出门。他提议开车去圣塔菲（Santa Fe）。我不想去，先生说我们试一试，不行立马回来。我同意了。Santa Fe 是个可爱的地方，我不再专注在自己身上，而是看看景色逛逛小店。一周后，我好了。

▲ Photo by Maddy Baker on Unsplash

和抑郁的故事还没完结。几个月后我和表姐夫妇一起去黄石公园庆祝我们各自的二十年结婚纪念。可能是说个不停太兴奋，可能是手袋失而复得太戏剧（drama），我又开始有头疼畏光的症状。这次我没有惊慌，我平静得带上墨镜，放慢呼吸，安抚心中的小兽。回到家是周六，我计划，如果不见好，周一约医生做电击治疗。周一的时候，小兽离开了。

1、抑郁是病，要见专业的医生，要治。

我是外向的性格，以前很不理解为什么有人因为抑郁自杀，尤其是表面光鲜的人，比如张国荣，林青霞的妈妈。衣食无忧，为什么要走绝路。有时我想，是不是因为这个，老天让我自己经历一把。抑郁是病，它不是病人想不开，开解开解就好了。不是的，抑郁病人抑郁时，身不由己，它是脑袋的机能出现了问题，这不是开解可以解决的。

2、抑郁可能是身体其它不适引起的，可能相互催化，当找不到其他病症的原因时，考虑是不是因为抑郁。

我至今都没法理解，为什么在做了两次 MRI 都找不到我头疼的原因的时候，美国的医生没有想想会不会是抑郁的问题。

3、虽然抑郁有生理上的原因，病人的心理状态也是诱因。

我在发病前有长达十几年的压抑心态，不运动，不注意饮食健康。沉迷网络逃避现实，沉迷完了，又每每自责。周而复始，恶性循环。

4、了解自己的身体，知道身体短板。

我可能对激素类的药品有不良反应。四十岁之前的几次 IVF，加上压抑的心态，如同火山下的能量聚集。到了时间，身体承受不住了，火山爆发了。第二次的经历确认了这一点。当时，我身体非常好，心理健康，唯一的解释就是打了IVF 需要用的激素。

5、了解自己的心理，知道心理短板。

抑郁是生理和心理共同作用的结果。我是急性子，容易着急上火，火往头上窜。同时我放不下，过分执着，任由事情发酵，想象各种 drama。

后来，我接触到古希腊哲学 Stoicism 和一行禅师的《正念的力量》。这里引用 Stoicism 的一个理念：把你的精力集中在你有能力改变的事情上，不要把你的精力浪费在情绪波动或过度分析每件事上。（Focus your energy on the things that are in your powerto change, don’t waste your energy on emotional turbulence or hyper-analyzing everything. ）

其实都是朴实的道理，只不过有时候要当头一棒。我需要平和的对待人和事情，这是我一辈子要做的修行。

▲ Photo by Thanhy Nguyen on Unsplash

6、不好的情绪会产生垃圾，要排解。

还记得我提到过发病初有一个中医医生摸摸我的头说，你的头很鼓，里面积了很多垃圾。后来，我通过打坐排毒（虽然遭了很多罪）， 但的确有排（放了很多臭屁）。现在我的头变小了，不再是鼓鼓的。当然一定有其他的排解方法， 比如运动。

7、尽量找到转移注意力的方式。

抑郁就像是个深渊，你越看它，它越深，越让你头晕目眩。如果可以，不去看它，少去想它。我知道在抑郁时，这很难做到。但起码尽量提醒自己。户外运动是公认的方法。我在国内养病的时候，只要能动，上午出去，下午出去。从那时起，我开始看树。你会发现很多树很好看。衬着蓝天白云，生机勃勃，摇曳生姿。我会想，我有幸可以看到你的美，多好啊。另外，我很庆幸我开始自学弹钢琴（谢谢一诺无意间的 inspiration）。感谢 YouTube，我可以死记硬背指法（fingering），熟能生巧，自得其乐。

8、接受自己。

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我觉得我会瞎掉。我告诉自己，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你可以选择结束。后来，虽然抑郁得以控制，但是眼睛还是受到了损害，视力下降，敏光畏光。常常悔恨自艾。有一天，爬楼梯的时候，突然想，如果在绝望的时候告诉你，你可以恢复到现在的状态，你是不是已经会谢天谢地？当然!那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不要强求完全恢复，学会接受经受了磨难不完美的自己。

▲ Photo by Cameron Ballard on Unsplash

9、常常心怀感恩。

外人看来我是个体面的大学教授，大学有美丽的校园，响亮的名号。一切来得太容易，生病前，我想之当然。生病时，绝望中，想到极可能没法再回来，痛入骨髓。我才意识到我是多么喜欢我的工作，多么以她为荣。回来后，再看熟悉的环境，庆幸无比。感恩还有第二次机会。有一颗感恩的心会让人心态趋于平和，从容相对。

10、用读书代替沉迷网络。

以前我沉迷网络逃避现实，上瘾又自责，恶性循环。现在虽然没法完全戒网，已经少看很多。尽量少干一些自知不对的事情。先生鼓励我多读书。我进而选择朗读。可以看到功效的。我的眼界开阔了，词汇量增加了，发音更地道了。有时候发完言，自己都被惊艳到。读书也是转移注意力的好方式，朗读练声练气。

我不知道抑郁会不会还来找我。我不知道它来的话我会不会从容对待。但我可以说，它的确教给我很多事。

我因此成为了一个更好的人，尽管我希望它不要再来敲我的门。（I am a better person because of it, though I wish it will not knock on my door ag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