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中国最“坏”患者:医生最佩服的他,在医院医闹20年 | 医院奇闻录79
大家好,我是陈拙。
我想问大家一个问题:你认真观察过身边最招人讨厌的家伙吗?
前阵子,我听过一档播客,就是吐槽办公室里最招人讨厌的人。节目里有各种偏执领导,奇葩同事,但是随着话题深入,大家发现,这些人遭恨的原因,多数不是源于他们自身,而是环境,或者是他们身份导致。
比如严苛的领导背后是整个团队的业绩压力;奇葩同事是因为身体有不能明说的隐疾。
很多时候离开了办公室也是一样的。
当你在一个环境里,愿意耐心观察这个被所有人孤立、鄙夷的家伙,可能会发现一些意料之外的东西。
我的医生作者王鱼肠就遇到了这样一个人。
在他们医院里,最遭人讨厌的,不是领导或者某个奇葩同事,而是一个老病号。
这个人在医院“免费”治疗二十年,谁都拿他没办法,保安和保洁阿姨看见他,都会冷嘲热讽两句。
可是当王鱼肠真的沉下心去观察这个人,竟然发现,他在面对普通人难以想象的厄运,而他的所有行为,只有一个目的,活下去。
当医生那么多年,我和同事都是盼着病人活下来,千万别死。
但有一个病人除外。
他叫吴云,死后一个月,消息传到医院。办公室里的大家再三确认,“他会死?求生欲那么强,起码还可以活二十年”,“肯定是同名同姓,要他死,估计等我们这一批医生退休差不多。”
吴云却是真的死了,而且死得很惨,据说他出事前坐在轮椅上,为躲避路上撞来的车辆,拼命挣扎。
“活该,痛死他去!”我身边的同事说。
这么多年,吴云来到我们医院从不交钱,也赶不走,还四处骚扰医生护士。他就像是把这家医院当成了自己家一样, 把我们当成了奴才,总是坐在轮椅上要人伺候。
很奇怪的是,整个医院都没人敢阻止他,就连领导也对他的种种行为默许,不让我们生事。
如今他终于死了,大家宣泄着对吴云的不满和厌恶。这么多年,吴云留给他们唯一的印象是无赖流氓。但他的确还有为人不知的另一面,我认为,他是一个无比坚韧的,甚至有时值得被我尊敬的人。
同事们都不清楚,我也无意与大家争执,只是感觉怅然若失,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
五年前的夏天,我就见识过这个“半死不活”的男人如何折磨整个医院的。
我刚刚入职,在泌尿外科轮转。
那天下午,吴云坐着轮椅进来,脸色黝黑,头发乱糟糟地像鸟窝,脚趾从灰黑色的老年拖鞋露出来。
他也不打招呼,伸手去摸桌上的检验单。
我的主治医生指着他鼻子就吼:“吴云,你要做什么?不要乱碰,这里是你碰的东西?滚远点!”他也是担心其他病人的东西被乱翻。
这声响吓我一跳,记忆里,我的主治医生从没有跟患者发过脾气。
吴云也不生气,悻悻地缩回手,脸上嬉笑着说:“哎呦生气干嘛,不动就不动呗,王主任在不?”
主治医生气愤地说王主任不在,还拿起免洗手消毒液喷起来,往吴云的方向喷了几下,然后又握住轮椅,不顾吴云的喊叫,给他推到门外走廊上,砰一声关上门。
没过多久,王主任回来了,吴云在他身后费劲地推着轮椅跟进来。
王主任劝道:“换尿管就到门诊换,何必要住院?”
吴云很不忿:“我又不是只换尿管,我不舒服还不能住院?打几天消炎针、营养针不行吗?”
王主任一脸无奈,安排填写吴云的入院卡。
平时面对胡搅蛮缠的病人,主任只要出面,基本都可以搞定。他总是能一针见血地发现这些病人的真实目的,以此作为切入点解决问题。可是面对眼前这个半死不活的男人,主任不管扮红脸还是扮白脸,都没什么用。
吴云真实的病情很不理想。
从医学上说,他是一个尿结石患者,输尿管瘘,严重腹膜炎。从普通人能理解的角度上来讲,他因为漏尿,必须长期插导尿管,已经丧失了生殖功能,下肢也瘫痪了,仅可以做一些微小的动作。
这种情况基本属于慢性死亡,他会慢慢地身体机能退化、整个人越来越差。
我刚刚开始可怜他,结果他的无赖行为就立刻让我咂舌。
吴云想要个人帮他跑下去交入院卡,就猛夸护士长善良漂亮,边谄媚还边推动轮椅,往护士长这边靠近。护士长朝后退了一步:“你老实一点,再过来你自己去弄!老病床,51号。护士在给你铺床。”
医生和护士们虽然不待见吴云,但在他住院后,还是秉承着医生的职责,给他好好治疗。
没想到有一天下午,护士站传来一阵咒骂声。
原来吴云的尿袋破损了,要求小护士帮忙换尿袋。没想到小护士刚一蹲在他面前,他就说,你的头发好香。吓得护士拔腿就跑,破损的尿袋都没来得及丢进垃圾桶。
护士长听说这件事,火冒三丈。平时她就脾气火爆,医生们见她发脾气,要么退让,要么找借口跑掉。当时我恰好路过,她一瞪我,我心里咯噔一下,马上拿着病历回到医生办公室,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护士长冲进病房,大骂吴云。结果吴云非但不反驳,反而笑嘻嘻地对护士长说,莫生气,这么生气容易乳腺结节,到时候要割胸变成老太婆了。
护士长无话可说,毕竟不能当着其他病人的面甩开脸对骂,气得离开病房,跑到主任那里告状去了。
直到最后,我也没见主任拿吴云有什么办法。
不仅如此,我还撇过一眼主任给吴云填写的入院卡,和普通病人的完全不一样。他的入院卡上,只写着名字、年龄和性别等基本信息,预缴的费用或者备注都是空白。这意味着,他是真的来医院都不用钱。
天呐,就算是院长的亲戚来了,也得走完入院流程。吴云这个垂死的慢性病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那年年底,我被医务科调到急诊救护车工作。
有天上午值班时,急救中心的护士打电话,说吴云又叫救护车了,让我们去接他住院,理由是在家不舒服。
护士无奈地说:“他打救护车的次数比我一个月来姨妈的天数还多。”
我拨通吴云的电话,结果他说:“晚一点来,我还没吃完饭,你过一个小时来就行。”
我脑子有点懵,既然情况不危急,为什么叫救护车?吴云嘴里含着饭,语调仍旧不紧不慢:“我也是病人,残疾人,一个人住在乡下,不搭救护车怎么去看病,你就当做好事,我一辈子感谢你。”
挂掉电话后,同行的护士告诉我,吴云就是把救护车当成出租车,搭到县城逛街而已。
我问其他人,难道他住院不要钱,搭救护车也不要钱?
舒师傅在救护站工作大半辈子,可能是最了解吴云的人,他抽了口烟说:“不知道,反正就是不交咯。如果硬要他的钱,或者不去接他,他马上去院长办公室找医院领导,要不就去卫健委或者有关部门找领导,投诉我们见死不救。
“上次他需要换一台新轮椅,去县政府待了一个下午,第二天就有人免费给他换了一台新轮椅,我们跟医院领导反映,领导就说他打电话来就去接,剩下的事我们也不清楚。”
护士也附和着,大家不知道该说说什么,只能沉默着,驶向吴云的住处。
在救护车里,舒师傅跟我讲起大家对吴云的态度,是恨,是无奈。
在这家医院里,不管吴云做了什么还是没做什么,好像每个人都可以骂他,骂吴云成为了一种正义,可以让所有人获得道德感。
面对所有人的厌恶嫌弃,吴云这个半死不活的残疾人,总能找到应对的法子。主动招惹他的,比如上次门口的保安看见吴云,就大喊让他快走,别在这里污染医院的环境。吴云就问,谁家狗大白天在这里乱咬人。
保安和他对骂起来,吴云半个脏字没有,怼得保安无话可说。
真正遇到紧急情况,比如遇到胀痛、排不出尿,或者导尿管破损了,吴云对这些辱骂又假装没听见。
我隐约觉得吴云是个聪明人,即便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整个医院都要对他的行为无条件忍让。他也清楚哪些人能帮自己活下去,对待时态度也不会太过分。
直到见了吴云,我发现,自己对这个人的猜想,还是太美好了。
吴云家在一个偏远城镇的乡村,离县城有接近三十多公里的车程。
我们路过村口牌坊,穿越一大片荒芜的农田,看见一栋破破烂烂带院墙的水泥房。村里其他住宅至少距离这栋房子十多米,仿佛特意远离这里,看来这就是吴云的家。
舒师傅下了车,走在最前面进了门。
院子很宽阔,可是灰尘满地,还有很多杂草,到处都是家禽的毛和排泄物。
远处一栋偏房,用栅栏围着一群鸡鸭,因为陌生人到来一直乱叫。附近除了家禽,没有任何人的踪影。荒凉又乱糟糟的样子,让人感觉有点压抑。
舒师傅本来进了正房,没过半分钟又出来了,拿出一根烟叼在嘴里,说:“真受不了这个味道。”
我进屋,看见吴云坐在床尾,裤子卡在大腿上,屁股露在外面。
“小医生,快来帮我抬下屁股,我卡着了。”他朝我招手。
当时我想撒腿就跑,可是看着他一脸为难,心里涌起一股同情,戴上手套和口罩,走到他身边。
就这两步的距离,刺鼻的尿骚味扑面而来,我差点呕出来。
我屏住呼吸,扭过头,双手用力抬起他的屁股。他顺手一溜提起裤子,紧接着拉住我的手说:“再帮我穿一下袜子和鞋子,小医生你真的是好心人哟。”
我感到一阵厌恶,马上挣脱开,撂下一句“你自己穿吧,爱穿不穿,我在外面等你。”就从他的房间跑出来,刚刚还觉得压抑的院子,现在倒觉得舒适太多了。
舒师傅蹲在院子的角落,看见我从屋里落荒而逃,打趣着说:“王医生,你还是太年轻了。你就没有想过,我们没来以前他一个人生活,就天天光屁股出门,不穿裤子和袜子?只要你愿意帮他穿裤子,他可以一直拍你马屁。”
舒师傅多年来的处理方法,就是等着,等吴云自己觉得没趣,就自己穿好出来了。
“看着他,还不如看看他养的鸡鸭。这可是真正的土鸡土鸭,吴云从不给他们喂化工饲料,他还是有点底线的。”
围栏里,十几只鸡鸭探着脑袋,仿佛对我们这些陌生人很好奇,旁边还有块菜地,绿盈盈的,生气盎然。
这些家禽苗都是政府特意送给贫困户的。很多贫困户都把小鸡鸭直接吃了,根本不做长远打算。可是吴云不光把它们养大了,还拿到市场去卖,听说已经卖过很多只。
舒师傅耸耸肩:“你别看吴云腿脚不行,觉得他是个废子。换做我,瘫在轮椅上十来年,活不下去。”
听到这句话,我突然想起吴云的轮椅。
他在轮椅扶手下搭接一个白色塑料袋,专门用来装尿袋。既可以保护尿袋不破损,也可以掩盖尿袋的颜色。扶手上再搭件衣服,恐怕很难发觉他是一个插尿管的病人。
舒师傅瞥了一眼正房,发现吴云还没出来,便轻声细语地说:“你要知道他是一个残疾人,没有劳动能力的,爹妈早死了,一个哥哥还不跟他来往,有这些,已经算很厉害了。
“你可能刚才进去没留意,他屋里有电风扇,小电炉,电饭煲,都是政府给的,换个摆烂的,早就一股脑卖废品了。”
这样一个半身不遂,全身重症的人,不止让自己好好活着,还能做长久的打算。他也太坚韧了。
去过吴云家以后,虽然在医院看到他,我还是感到嫌弃,但是心中总是有一丝丝敬佩。
这点感觉我没有跟任何人说,毕竟大家都是统一战线般厌恶他。我不想显得特立独行,只想在保持安全距离的前提下跟他聊聊。
但是我始终没找到机会,直到有一天我在医院外面偶然遇到他。
那天我到街上买水果,路旁棋摊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下错了,你就该听我的下这里,下得还没我厉害,你起来,我来一把。”
我沿着声音的方向望去,看见吴云和其他几个陌生男人一起下象棋,正在喋喋不休地争论下一把挑战擂台的选手。
“我来一把,不管输赢,等下请你们吃水果。”吴云说。
大家笑着点点头,给他挪了位置,见他挪动麻烦,几个男人直接抬起轮椅,给他搬到下棋的位置。其中一个人还笑着拍打吴云的肩膀说:“累死我了。你怎么又胖了,赶紧明天早上请我们吃早饭,泡粉还是给我加个蛋嘞。”
吴云连连答应,大声吆喝水果摊主切好水果端过来。
水果摊老板也没说要先给钱,直接给他送过去,看样子是老熟客了。
还没等我想明白怎么回事,吴云居然没赖账,还举起手机,显示转账记录。
“让我来杀杀你,吃点水果,我好补充补充大脑维生素,刚刚是我一下子没注意。”
他坐在人堆中间,眼睛盯着棋盘厮杀,那副神采奕奕的表情,我从来没有见过。
在我的印象里,他都只有猥琐、无赖和谄媚三种表情,掏钱请客这种事更是想都别想。
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吴云吗?
更令我吃惊的是,那些棋友围在他身边,仿佛闻不见吴云身上的尿骚味。他们靠近他,抓起同一个盘子里的水果,丢进嘴里吃,肩膀和胳膊触碰在一起,谁也没有躲闪。
在这个不起眼的街边棋摊,所有人都拿他当成一个正常人对待。吴云也没有像在医院那样,拿残疾人的身份说事、占便宜,反而跟这些人谈笑风生。
难道他是故意在医院扮演成无赖的?
回到家,我躺在床上慢慢回忆他在医院的行为。耍无赖看病坐救护车,朝护士说猥琐的话,这些夸张的举止似乎真的帮助他达到了目的:获得新的轮椅和多项扶贫补贴,没人敢怠慢他的治疗。
于是我问了自己一个问题:如果吴云不这样闹,以我对医院和当地的了解,他能及时、顺利地得到这些吗?
想了好久,我只能给出否定的回答。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靠夸张的举止博取关注,否则他带着一身慢性病,很难活到现在。
医院里,这种丧失自理能力,又没亲友的病人,往往生活在无人问津和旁人厌恶的日子里。他们的存在感会渐渐消失,最后什么都得不到,就连理应获得的东西,也会被其他人忽视掉。
很久以后,我才从舒师傅那里打听到吴云的身世。
他是九十年代的大学生,土木工程专业,在那个年代绝对属于王牌专业,每天待在工地上就能拿两三百。
当时北京通州平均房价才每平1800元,按照吴云的工资,工地上干三年就足够买一套北京的房子。
那时吴云的父母还在,老家的房子都要准备新装修,还有一个过完年就准备结婚的对象。
可就在他三十岁那年,遭遇了一场意外,人生才就此一片黑暗。
舒师傅告诉我,有一回他和某位医生一起去接吴云,医生和孩子打电话,孩子问爸爸一道英语题目,吴云在旁边只是听到孩子在电话里面念题目,就说出了答案。随后好几道题目,都是让吴云来说怎么写。
舒师傅说,后来他才知道,吴云的英语特别好,甚至能读英文报纸。
“本来很优秀的一个人,变成了这种鬼样子。”
或许三十岁那年,真正的吴云已经死过一回,往后谈不上生活,所有行为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已。
即使这样,吴云在医院里也不完全是大家印象中那样。有一回,我看见吴云在医院大厅被很多人围着,好几批人询问他“神经内科在哪层,心内科在哪,怎么走着去食堂?”
吴云逐一解答,半天也没有烦恼,反而声音高涨,一个个回应。
直到所有人都得到答案,他才慢悠悠地推着轮椅进了电梯。他在医院呆那么久了,全身都是病,比一般的引导员还了解这个医院里的科室在哪。
这件事恐怕不是第一次发生了,见证者肯定不止我一个,可是偏偏没有任何医生和护士提起。
直到更恶劣的病人出现,才有人感慨,吴云也没那么糟糕。
有一天晚上,我们接吴云到医院,刚要进急诊科,就听到一阵熙熙攘攘的争吵声。
有个满脸通红的中年男人对着护士大喊大叫,拍打桌面,对着门乱踢,一看就知道喝醉了。护士躲进配药室,关好门打电话给保安。值班医生一溜烟躲进休息室。其他病人也纷纷躲得远远的。
我推着吴云回到门口。他坐在轮椅上,大声咒骂醉汉。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嘴里吐出脏字。
直到警察赶来,这场闹剧才得以告终。
进了诊室,平时油腔滑调的他,罕见地没有出声,不知道是感到后怕,还是明白这时候绝不能多说一个字,换完尿管,迅速推着轮椅去泌尿外科了。
他察言观色的能耐真是一绝。
提起吴云的反常行为,值班护士气冲冲地说:“我宁愿吴云来这边一天来三遍,都不愿意接一个这样的酒疯子,起码吴云来了,最多说话恶心一下,对我们没有实质性的伤害。
听到这些话,我一愣,吴云的无赖传遍医院,可是他从来没有对医护人员产生实质性的伤害,脏话都没有。
要投诉医生,都是当着医生的面说,我要去哪里投诉你,而且绝不是因为口角,而是切身利益受到损害才投诉。大家还从没听说过因为谁侮骂,羞辱吴云遭到过投诉。
为了活下去,其实他比谁都小心翼翼。
转眼一年过去,我跟吴云的接触越来越少。
听说他乡下的房子归哥哥了,而他住进县里的私人养老院。
那家养老院每个月需要四千块,在县城里算是高档级别,可是吴云掏了钱,在那里依然遭到嫌弃。
只是我不明白,他为啥放弃老家的房子不住。倘若仅仅是为方便,他住在乡下不是依然可以打救护车出行吗?如果是为更舒坦的生活,早就来了,何必这么多年在乡下生活,还在家里添置新家具、养鸡鸭呢。
怀着这些疑惑,再接到他的电话时,我主动请缨接他来医院。
到了养老院,我上下打量一番,感觉这里也不是很豪华,房屋都是老旧式的,院子里四五个老人坐在凳子上,满眼茫然。五十岁的吴云,算是这里最年轻的了吧。他真的想和这些老人住在一起吗?
见到吴云,我半开玩笑地问:“你怎么不在老家住了,在这里住,有保姆阿姨伺候你?”
他先是沉默,随后笑笑说:“这里阿姨年纪比我都大,图个鬼。老家有什么好的,哪里有县里好哦,这里晚上九点都人来人往,在老家八点就要黑灯瞎火了,再说我住县里,朋友聚会也好聚,而且你们接我总比去乡下接我好吧。”
“那你养的鸡鸭,还有种的菜呢?也带到养老院了?”
他瞥过脑袋,语调不像之前那么欢快,但是仍诙谐地回答:“没意思咯,王医生你说的这些,我哥哥都会处理好,我也没精力去管了,辛苦一辈子就在县里享受一下吧,我起码二十年没有这段时间快活了。”
说完握紧轮椅扶手,低着头,一句话不说。
以前他总是主动找话题聊,现在沉默寡言,倒是让我们都很不适应。
他的衣服比以前整洁很多,头发也被人打理过,不过我也发现,他脑袋上长出很多银发,现在才五十来岁,却感觉像七八十岁。
到了医院,我主动提出送他去住院部,他很惊讶,脸上带点欣喜,因为之前都是被丢在急诊科,他一个人推着轮椅上去的,这次我主动提出来,他可以少很多事。
我在半路打破沉默问:
“你输尿管的问题没有去上级医院看过吗?现在医学比以前厉害多了,也许腿不能恢复,但是至少可以避免一直漏尿吧。”
他点点头,忽然抬高声调愤怒地说:“还不是医院……”
说到一半,又憋回去了,“算了,我好早就去看过了,没有用,谢谢你。王医生,我第一次跟你见面就说你是个好人,我没说错的。”
我笑着说:“你不是见人就这么说吗?”
他笨拙地转过上半身,伸出大拇指说:“这次我说的可是真事。”
或许是因为房子的事受到打击,他完全不像以前的吴云。
后来我无意中打听到,吴云住进养老院也是迫不得已。他的身体越来越差,哥哥嫂子逼他交出老家院子,他只能住进养老院。但住在那里,就意味着他成了一个需要被全天候照料的废物。
他真的太苦了,仿佛挣扎在一个泥坑中,不停地下陷。
医院嫌弃他,回家要面对哥哥嫂子的冷眼,没钱也不能继续住在养老院,他还能去哪里呢。
或许那些鸣叫的鸡鸭,钻出土壤的蔬菜,是唯一需要他的东西。这些蓬勃旺盛的生命,在证明这个人还有用,也是吴云生命中仅存的希望。
现在这点希望也被剥夺了。
命运没有给吴云继续挣扎的权利。
吴云的死讯还是传到了医院里,据说马路上那辆车撞过来的时候,他其实一开始是躲过去了,但是被翻倒的轮椅压断了腿。他挣扎着叫了救护车。
到了医院,他却因为身体太差,没法做手术,只能保守治疗。
同样因为身体素质差,肺部和腹腔感染击倒了他。
这是二十年前就埋下的种子,吴云挣扎了二十年,依然没能躲过命运判给他的“缓慢死刑”。
按照我们这边的习俗,在病人弥留之际都会出院回老家,最后看一眼老家,讲究一个落叶归根,可是在感染性休克昏迷期间,哥哥嫂子不让他回家,最后就死在病床上。也许是怕他死在屋里有忌讳吧。
他到死都在医院,没有回去再看一眼那些鸡鸭、菜苗和水泥房子。
得知吴云的死讯,我想起最后一次见他,劝他到上级医院看看,他却欲言又止,愤怒地说:“还不是医院……”
我越想越不对劲,感觉这事另有隐情,想知道导致他人生剧变的意外究竟是什么,于是找到一位泌尿外科的老医生。老医生诧异我居然想了解这些,考虑到吴云已经去世,他还是决定告诉我。
三十岁那年,吴云尿结石,在我们医院做结石手术,结果手术出问题,损伤到输尿管,形成输尿管瘘。
这个手术在我们医院很成熟,基本没有什么事故率,然而不知道是医疗技术还是什么原因,手术出问题了,损伤到输尿管。
正常人的尿经肾脏、输尿管到膀胱、尿道排出来,但他的尿液排进腹腔,产生严重的腹膜炎。
当时我们医院处理不了这个,便让吴云转院,到大医院接输尿管,可是这个技术当年还不成熟,风险很大,且费用昂贵。
当时医院在评二甲,吴云的医疗事故关系到医院甚至地方的政绩,所以医院暗中和他达成协议。
吴云不做修复输尿管手术,后续在医院一切治疗免费,但是他必须保密,不能和任何人提起这起医疗事故。
签了这个协议,就意味着得不到彻底的治疗。长期漏尿导致他的生殖功能也丧失了,神经肌肉损伤双下肢瘫痪,双下肢只可以做一些微小的肢体动作。
更严苛的是,他不能和任何人倾诉,如果他对别人说了,协议就失效。他必须为了活着,保守这个秘密。
我很诧异吴云去世前,一直生活在这种高压下,精神状态却没有失常。要知道,许多精神类疾病的患者,就是处于这种压抑的孤独感中,无人理解,思想越来越极端,最后走上了绝路。
我想起毕业那年,自己作为助手跟带教主任一起做过一台手术。
因为紧张,我连剪缝合线都没办法剪好,主任很生气,拿止血钳用力敲了几下我的手背,骂了我几句。下了手术台,我独自走到路边忍不住流眼泪,甚至想直接放弃这份工作。
我家里条件还可以,哪怕回家啃老,也可以很快乐地生活下去。
当时我蹲在马路边,跟妈妈打电话哭诉,虽然妈妈很难感同身受,但是仍然安慰了我。打完电话,我咬着牙回到医院,继续坚持下去,直到现在。
我还有妈妈可以倾听烦恼,家人会做我最后的一道屏障,但是吴云呢?
在这二十年里,吴云没法工作,父母去世,与哥哥嫂子经常争吵,社会、家庭逐渐都抛弃了他,他干脆独自搬到乡下,住在村子外围,不进村,也不与村民接触,陪伴他最多的便是那些鸡鸭和轮椅。
听完老医生说的,我的心情一直平静不下来。
普通人简简单单的生存,是他这二十年竭尽全力才能做到的事情。
我忍不住揣测,弥留之际的吴云在想什么呢?
健全时候意气风发的自己?早已逝去的父母?还是挂念辛辛苦苦攒下来老家的那些物事呢?
后来我将吴云的故事告诉其他科室的同事。
我说着这个男人的半生,犹如路边的杂草被人嫌弃践踏,充满心酸苦涩,最后都没有落叶归根。
同事们要么瞪大眼睛,要么陷入沉默,都觉得这么多年,误会他了,感到愧疚。
有一个护士说,她认识吴云比认识自己老公的年头还久,早知道他这么可怜,当初就不凶他,让他嘴上花花两句了。
迄今为止,医院里的人仍然记得吴云。还有离开医院的前同事,遇到我还会调侃,最近有没有接吴云住院?他有没有跟你耍无赖?有没有让你帮他穿裤子?
我统统回答有。
或许我只是不愿再重复讲述一遍吴云的死亡,我更想让人们记住他活着的样子。一种遭遇剧变,仍然不放弃人生,竭力维护自己的权益,养育鸡鸭和蔬菜,像滚刀肉般活着的样子。
即使整个世界的嫌厌压在身上,也无法将这样的人打倒。
许多影视剧里都有坚韧的人物形象,主角们为了与厄运抗争,多数都选择“干一票大的”,譬如去复仇、完成童年的梦想,或者踏上一段末日旅行。
但是吴云没有,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唯一的想法就是活下去。
为了活下去,他不得不学会很多生存技巧,譬如养鸡鸭和蔬菜、察言观色、忽视周围的侮辱,以及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王鱼肠告诉我,吴云的病例里,从没有出现过褥疮诊断。
按理说,像他这种长期坐轮椅的病人,十个里面九个都会得褥疮,甚至得到专业的护理也会得,但是吴云没有。
这些细微的努力,坚持了足足二十年,需要的耐心,一点也不比那些大英雄差。
或许这才是最真实的,属于我们普通人的坚韧。
这也是为什么,王鱼肠形容他“虽然不像伟人一样,给人类做出很多贡献,但他们的坚韧是一样的。”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迪恩 小旋风
插图:大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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