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员役所广司和他《完美的日子》
采访役所广司,在四月晴朗的午后,宁静的私人画廊L。先是摄影,从二楼更衣后下来的役所广司,明显比周围人都高大——超越了玉树临风,是稳健挺拔。身穿山本耀司衣衫,他在镜头前变换着姿势。空气里有种恰到好处的紧张。
各个位置,各个角度,几轮拍摄下来,役所广司依然精神灼灼,谦谦微笑。
进入采访环节。他目光炯炯,凝神听提问,有内敛而温厚的微笑。啊,是“平山先生”!
《时尚芭莎》对话役所广司
天色微明,晨光照进,窗外响起邻居老妇人的扫地声。平山先生醒来,叠被,下楼,洗漱,用带喷雾头的水洒向他的植物们。穿上连体工作服,开门,望天,深呼吸,面露笑意,买一罐咖啡,上车,去打扫厕所。
《完美的日子》剧照
这是役所广司扮演的平山的每一天,周而复始。
这是役所广司新片《完美的日子》的开头,也是在影片里反复出现的场景。
在清晨这场戏的剧本里,写着:深呼吸。
表情,动作,都由役所自己定。
《完美的日子》的拍摄,更像在拍纪录片,大多数场景都没有试拍,尤其役所的镜头,全都是一次过镜。役所在劳作,在生活,摄影机如影随形。因为拍得顺,16天杀青,快得超过了役所的预期。
“是文德斯导演教给了我拍电影是这样快乐。”文德斯则说:“役所广司是最好的演员,他就是平山先生,是这部电影的心脏和灵魂。当然其他演员也有人能演好平山,而役所本身就是平山,稳妥谦逊、心地宽广。”
拍完片回到德国的导演文德斯意犹未尽,写了封信给“平山先生”:蓝色工作服蓝色车,静静的您,亲切的微笑。晴空塔下的小城,附近寺庙的晨钟,哪样都让我怀念。而最想念的,是您,平山先生,您虽出于虚构,于我却真实……
当役所广司听说这部电影有关东京公厕项目The Tokyo Toilet(以下简称TTT)——由日本建筑设计师隈研吾等人来为涩谷区修建17所别致漂亮的公厕,而他将扮演一名清洁工时,直觉告诉他,接下来!
因为以厕所为舞台,以清洁工为主角,这种题材作为商业影片大概率无法通过,无法进入市场。能够遇到这样片子的机会不多。
去见制片人柳井康治时,役所说,预感会是一部到目前为止没有看到过的电影。一拍即合,柳井康治说,希望这部影片放映后,有观众会想到TTT去见见平山先生。
役所决定出演时,世上尚无《完美的日子》剧本。当他听说制片方想请文德斯来导演,就知道,更有意思了。文德斯,热爱日本文化,心醉小津安二郎的电影。文德斯每到日本都要去镰仓圆觉寺,拾级而上到小津安二郎墓前,左手一桶洒扫的清水,右手一瓶日本清酒。
这部电影的缘起,是文德斯收到一封信,希望他到日本来看看TTT,若有灵感就拍几个短片。疫情后久违日本的文德斯欣喜而来,为充满设计感又实用的TTT感动。“这需要一个故事。”
文德斯对制作方说,“TTT本身很美,但如果有故事,就能延续出更多……”他提议改为拍一部故事片,主人公“平山”之名则来自《东京物语》。开拍伊始,文德斯说:“有TTT,有役所广司,我找不到这部影片会失败的元素。”
《完美的日子》拍摄现场
是相知默契的导演和演员。该片编剧高崎卓马说,每次开拍前,导演就说:“我们去见平山先生。”明明是故事片,却像在拍纪录片。随着拍摄进行,导演彻底放弃了试拍,全部一次过——是这样的演员和导演才可能实现的拍片场景。
剧本上的字,经过役所的眼睛和形体,成为恰到好处的举手投足,成为嘴角的笑意、眼里的暖意,以及皱纹里的风霜。比如,某日他被女生阿亚在脸颊亲了一口,他愕然。那天下班循例去“钱汤”泡澡,眼角一眯,浅浅开心。
剧本上,这里只是写着:平山想起了白天的事。
那些分寸刚刚好的表情散落于影片,让一成不变的日常里静中有动。
《完美的日子》剧照
平山的日常里埋着过往,与家人尤其父亲的疏离、独自沉浸的音乐和书籍——影片并没有将往事交代分明,欲语还休,暗流涌动,但不影响平山静静地安守当下。
影片最后一场戏,剧本上也只有一句话:平山突然哭了。
到了片场,导演对役所说,剧本写了你哭,希望能哭,但不哭也没关系。
“平山突然哭了。”这几个字,役所演了三分钟,是影片最后的三分钟。一气呵成,行云流水。他哭了,但又不只是哭,他还笑了,一边哭,一边笑。
《完美的日子》剧照
层峦叠嶂的表情,悲喜交集的人生。磁带播放的是《Feeling Good》:“飞往云天的鸟儿可知我感受,照耀我的太阳可知我感受,悠悠吹拂的清风可知我感受。长夜已尽,新一天晨曦,我活着我自己的人生,感觉不错……”
拍这场戏的时候,文德斯看到泪水从摄影师眼里涌出,视线模糊,以至于看不清显示器。文德斯确信役所给出了完美的结尾:太棒了,就是这样,就好像从一开始就心心念念要拍这样一个结尾。文德斯泪流满面。
因了役所仿佛背后都长有眼睛的演技,文德斯携此片参展戛纳电影节时,认定最理想的便是获得最佳男主角奖,那就是对影片最高的褒奖,胜过金棕榈。
结果如文德斯所愿。收获了戛纳影帝的役所广司,今年68岁,一路走来他获奖无数,而对于自己演戏,他从未满意过——当然也有满意的镜头,但更多的总是反思。
有时候,虽然自己觉得不足,但通过“电影魔法”——诸如灯光、音乐、远处传来的城市声音而成为好看的画面。他每次拍完片,总是陷入自我反思,甚至拍完了不敢看,然后就想,说不定下次会好点,下次吧。
“就这样想着,竟拍了几十年电影。”役所说,“我这点和平山先生不一样啊。因为影片中的平山先生知足常乐——啊,这是从中国来的句子呢。”
说到这里,役所发出了爽朗的笑声:“但我可能比较贪婪,总想要拍出更好的电影。生而为人,应该知足常乐,作为演员,是否本应永不满足?从前我们被教育的便是,身为创作者、表现者,是永远不能满足的。一方面受这些教导的影响,一方面我是真的对自己的演绎并不满意,总想向着更高处,更高,更高……也许,一直到最后,都无法达到平山先生那种无欲无求、安于当下的境界呢。”
平山先生在影片中教给来投奔他的外甥女Riko“下次是下次,现在是现在”这句台词,他和Riko反复诵吟,如诗如歌,又像偈颂。
平山先生的生活,是“现在”,是晨曦里仰望天空一声满足的叹息,是清扫厕所时一心不乱的神情,是在公园和神社里透过斑驳树影看阳光舞蹈出明暗韵律,是开着装满清洁用具的小车时听磁带音乐,是休息日去旧书店买一本100日元的口袋书,然后在睡前阅读几页困倦入眠……
《完美的日子》剧照
每个场景里“平山先生”都神情安然,动作洗练,这份怡然练达因每天重复而至,在反复的工作和日常里,恬静精进,像一名扫地僧——事实上,文德斯对此片最初脑海中的设计,主人公就是一名僧人。
役所在他是“平山先生”的时候,“现在是现在”,而役所本身对于演绎电影,却正是“下次是下次”。从23岁出道,到68岁拍《完美的日子》,多少个“下次也许会更好”,穿起了他的银幕人生。
《完美的日子》剧照
扮演过那么多角色,是否比起普通人有更浓郁的人生?就好像活了几个人、几十个人的人生?
役所广司答:“确实可以这么说,我通过扮演角色而模拟体验了各种人生,这可以说是当演员最有趣之处,所谓醍醐之味,有时候感到是借角色说自己平时不敢说的话。在实际生活中我不敢说的,借角色而畅所欲言,也是一种快感。”
若有平行空间的另一份人生,或者说,如果不做演员,役所会想做什么?
“想做照料植物的园丁。”役所立即答,“我和电影里平山先生一样,会找些小树苗小植物放到花盆里种植。我观察园丁的工作,他们早早来开工,就像在和植物对话那样,剪枝修叶。到了十点,休息时间,一边喝茶,一边看着眼前的绿叶,思忖如何修剪。然后又工作,到十二点,就吃午饭。”
《完美的日子》剧照
役所笑出了声:“到三点,又到吃点心时间,四点,就收拾道具下班了。身体劳作着,心灵感受着四季,让植物生长得漂亮。我看着园丁,就想,哇,这是多么快乐的工作呀!”
说起想象中的第二职业,役所笑声朗朗,神采奕奕。原来,拍完电影后,他还把电影里出现的一盆植物要回家养育,每日殷勤看顾——是他浇水后以慈爱目光注视又轻叩绿叶的那盆。
眷护植物,看它们枝繁、花开、叶红,流转出四季,是役所喜欢的事。当被问及兴趣爱好时,他沉吟道,兴趣,是让人“无我梦中”的——忘我,如梦随形,那样想来,也只有对拍戏如此。
《完美的日子》剧照
每当接一个新的角色,就会查资料、揣摩,力求探入角色深处,演出活生生的角色——为拍摄《完美的日子》,役所跟着专业清扫师傅学习了两天,称为清扫修行。
在拍摄期间,无论做什么,都会考虑是否有更好的表演的点子,眉头心上,念念不忘。因为入戏,有时甚至他的妻子说,好像是别的男人回来了。一直到导演说杀青那日,笼罩于身的无形之网才如云烟散去。
《完美的日子》获奖,备受瞩目,役所希望它与观众不是电光石火,而是漫长相遇。
“希望它能成为总有一处在上映的电影。而且随着观众自身状态变化及岁月流逝,观看时也有不同感受。它不是商业片,如果它能在影院长久放映,也许会给电影人一些鼓励——这样的电影,也能有票房。若因此改变一些电影市场制作方的观念,日本电影也许能更内涵丰饶。我知道电影是商业,要有票房支持,但电影人还是得朝着制作能流传百年的电影而行。那是我心所愿。”
摄影师/ 三部正博
策划/葛海晨
编辑/Timmy
造型/安野ともこ(corazon)
妆发/ 勇見勝彦(TH Y MO N Inc.)
采访&撰文/ 杜海玲、礼彦
制片/王晓燕、竹村昌宏(@TokyoLady工作室 )
编辑助理/段雨、王路
场地鸣谢/Gallery L and LZG Stud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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