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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嘎山徒步驴友遇难:临时组伴的失业年轻人

贡嘎山徒步驴友遇难:临时组伴的失业年轻人

7月前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2024年5月4日早上,在贡嘎大环线日乌且垭口4600米的大平台上,遇难者周奇的遗体被发现。他才开始徒步半年,这是他第一次重装出行,负重42斤。在他失业4个月的时间里,他频繁参与户外活动,试图用这种方式将自己从打击中迅速挣脱出来。


记者陈银霞

编辑王珊

4600米雪山上的帐篷


5月4日早上,大概8点一刻的样子,一顶帐篷吸引了张春荣的注意力。鲜亮的橙色,伫立在雪山上,孤零零的。张春荣隐隐觉得不对。帐篷驻扎的点位于日乌且垭口的平台上。
日乌且垭口海拔4920米,位于四川名山贡嘎的无人区中间,将贡嘎沟分割成莫溪沟和日乌且沟。贡嘎山主峰海拔7508.9米,是四川省第一高峰,被称为“蜀山之王”,山区海拔落差大,能看到冰川、荒漠、高山草甸、原始森林和雪山等不同层次的景色。近些年,随着户外徒步的火热,从格西草原为起点一路途经两岔河、勒多曼因峰等地环穿贡嘎山成为户外运动者竞相追捧的徒步线路。日乌且垭口则是徒步穿越贡嘎大环线的必经之路,也是穿越贡嘎时要翻越的难度最大的垭口。日乌且垭口平台在垭口的下面,但海拔也有4600米,风大雪大、氧气稀薄,除非是天色太晚或者是徒步者体力不支,才有可能留宿在这里。
遇难者帐篷
张春荣是上海一家户外运动俱乐部的创始人,有10年领队经验。发现帐篷时,他正在翻越日乌且垭口。张春荣走到帐篷前,发现帐篷一侧的雪已堆到几十公分高,四周连个脚印都没有。他喊了几声,又拍了几下帐篷,没人回应,“那时就预感到可能出事了”。
他拉开帐篷,帐篷里物品摆放整齐,一个青年男性躺在睡袋里,睡袋拉到胸部位置。他脸色青灰,半张着嘴,抓绒帽遮住了眼睛,人已遇难。张春荣告诉本刊,对方的睡袋能够抵抗零下十几度的低温,失温的可能性很小,“也不太像突发疾病”,他怀疑是高反导致的肺水肿。“我去年有个队员高反,脸色是一样的青灰。”张春荣还发现,遇难者帐篷内帐,有结冰的白色粘液和暗红色粘液,他事后查资料,觉得可能是重度肺水肿状态下咳出的痰和血。
一直到5月5日中午,孙玲在网上看到了张春荣发布的寻找遇难者信息的视频后,才知道自己的队友周奇遇难了。他们6人是在网上约着一起穿越贡嘎大环线的。4月28日他们在成都集合,第二天,他们包车到格西草原营地开始徒步之旅,当天在红石滩过夜;4月30日到了上日乌且营地,5月1日途经勒多曼因冰川到达日乌且垭口临时营地。孙玲说,第二天翻垭口时周奇觉得困难,他们劝他下撤,几人随后继续前行,“都以为他已经下去了”。
4月29日,在红石滩扎营时,驴友张寒遇到了周奇一行。他记得,当时队里有两个人说自己有高反表现,户外经验丰富的他特意观察了下,他发现两人思路清晰、气色不错,说话声音也很大,“基本上没事”。倒是周奇看起来有些异常,“他的脸色发黑,嘴唇发白,整个人像罩在一团阴云下。”张寒说,那晚,周奇的队友们各自在帐篷内做饭、隔着帐篷说笑,周奇则安静地待在帐篷内,跟队友们也几乎没有交流,“有点格格不入”。第二天一早,同伴们都收好了帐篷,周奇还坐在帐篷里。张寒帮他收了帐篷,临走前还塞给他一包葡萄糖,嘱咐周奇小心点,对方脸色依旧很差,回答起来有些无力。
雪地中另一名受困者被发现的物资
在5月2日抵达日乌且垭口前方4600米平台后,周奇没有前行,也没有下撤,一直到5月4日出事后才被发现。5月2日晚上,有驴友在周奇帐篷旁边扎营,还曾想找他讨水喝,后来看到他帐篷内灯关了作罢。5月3日,有两名驴友看到过周奇,“我过去时帐篷拉链拉开的,他刚出来烧水。”当天下午,有人经过他的帐篷,有听到轻微的呼吸声,但没多想,没过问。 
张春荣觉得遗憾,他说如果大家能早点意识到周奇的异常,他或许还有获救的可能,“贡嘎大环线(日乌且垭口)商业化程度很高,沿途有多个营地,在垭口前下撤随时都能找到马帮。降低海拔是应对高反最好的办法,如果有人早点劝他下山,或者几个人帮他背包,扶着他下山,他或许能得救。”

新手与拥挤的线路

事实上,这只临时组成的六人队伍从出发就不太顺利。其中一名队友在社交平台提到,4月29日下午他们原计划去两岔河营地扎营,需要步行约4小时。但只走了2小时,他们就停下来了,“队伍里面有几个第一次高海拔徒步(含我),不出意外地高反(头晕),走几步就得歇歇”。他们最后只好在红石滩扎营。
在红石滩相遇时,张寒注意到,周奇一行中只有两人看起来有些徒步经验,“经常徒步的人,早上起来就会煮饭、收帐篷,而不是像他们一样坐在帐篷里玩手机。”4月30日早上,张寒帮助队伍里的三人收了帐篷。“那晚下了雨,雨后帐篷有些发胀,有经验的人会直接塞进帐篷袋,他们一直在叠叠叠。”5月1日,队伍继续前行,体验又是不愉快的,行程过半时他们发现,因没开轨迹导航他们走错了路线,“只能边开线边往轨迹上靠(巨痛苦),最后耗费大量体力和时间后选择在垭口附近扎营”。
遇难事发地
这几年,随着户外运动走向大众,张春荣明显感受到了贡嘎大环线上新手多了起来。2015年,张春荣第一次走这条线路时,一路上只见到零星几个驴友,帮忙驮东西的马帮都不好找。这两年,走环线变得有点像“逛公园”,五一期间每天有上千人,有的队伍上百人,从头到尾浩浩荡荡2公里。很多新手是被贡嘎雪山冰湖、冰川和雪山的美景吸引来的,但并没有意识到其中的风险。张春荣说,春季川西,气候多变,昼夜温差大,通常上午晴下午雪夜间阴转晴,就像5月3日那天,下午一两点开始下雪,断断续续直到次日凌晨5点才停,积雪至小腿甚至更深,雪天含氧量低,又会进一步加重高反。
张春荣告诉本刊,如果新手报名的是商业团,风险还小一些,通常商队中,会配置领队、收队、有医疗救助能力的人员,同时在硬件上会配备卫星电话等通讯设备。靳毅是一名法律从业者,拥有20多年登山徒步经验,是《户外探险》杂志的特约作者,他告诉本刊,商队模式下的参队登山,有明确的组织者,其要为全体队员提供“安全保障义务”,一旦发生事故纠纷,是要查验组织者是否尽到安全保障义务,比如是否有登山许可、是否有足够向导、是否行程合理、是否签免责声明、是否有救助措施……,如果没有尽到或者不足,则组织者承担全部或者部分责任。但约伴登山,没有明显的组织方,大家适用“自甘风险”,相互之间的责任和义务比较小。
张春荣说,早期登山约伴,大家能力强,更倾向于“互帮互助”,会按照各自所长分工做领队、收队、攻略、包车、安排食宿,约定“一起进山一起出山”。而现在,很多通过社交平台寻找到的约伴对象都是陌生人,关系十分松散,有些“只是拼个车费”。张春荣后来了解到,周奇的队友只有周奇的微信,其他信息一概不知。
在发现周奇的当天,张春荣在日乌且垭口附近还遇到了一个受困者。当时对方裹着睡袋躺在大雪里,脸色红肿,有点高原反应和灼伤,行动能力受限。张春荣后来得知,他们也是通过网上约伴自组队伍,总共有6人,5月3日下午大雪后,一个队友下撤,三人没有继续翻越,改走另一个垭口。这名受困者跟另一个队友继续翻越日乌且垭口,他走得较慢落在后面,滑落后对讲机丢失,与队友失去联系。

失意失业的年轻人

直到5月6日晚,周梦才得知堂哥周奇出事的消息。周梦说,周奇出生于中部某城市一个工薪家庭,是家里的独生子,年初刚过完30岁生日。周梦是4月27日看到周奇发布的朋友圈,才知道他五一要走贡嘎大环线。这是周奇第一次重装出行,她在朋友圈看到周奇将每一样要带的装备都详细记录在纸上,包括“六天的装备和干粮,一共42斤”。
遇难者出发前准备的物资
她没注意到的是周奇对此行流露的担忧,“背这么多走不动怎么办,高反怎么办,夜间太冷怎么办,雪太厚路线不通怎么办”。但这条朋友圈最后,周奇还是鼓励自己,“这些问题坐在家里是办不了的,出发才有意义,冲冲冲”。
周奇是从去年11月开始徒步的。周梦说,周奇大学是史学类专业,但一直喜欢学语言,毕业后周奇留在西北某一线城市当培训机构英语老师。周梦记得,工作的前几年,周奇很顺利,升职加薪,还在家里的支持下贷款买了房和车。但这几年随着双减的推进,堂哥的工作并不顺心。去年11月28日,周奇在朋友圈配图发文,“这是七年前的我,再看现在,说不清自己是往前进还是后退了。”12月9日,他再次发文,“人间的参差就是,周六的晚上,地铁上有大包小包的游客,有打扮好看的男男女女,有说说笑笑的人们,而我在,看着他们,背着明早的直播话术。”
周梦明显觉得,开始徒步后,堂哥整个人“开阔了不少”。他在社交账号上提到,背着20斤的包走20公里都不累,很喜欢和路上的小伙伴聊天组队,灰头土脸也很开心......“以前他忙于工作、买房买车,但这两年他开始真正意识到自己想要什么。”他曾向周梦透露,未来可以做尝试户外徒步类的博主。他的徒步频次很高,他办了一张户外徒步卡,从去年11月到今年4月21日,周奇频繁参加15次徒步爬山活动,仅去年12月他就爬了万花山、箭峪岭、秦岭的人头山、终南山四座山。
张宇是周奇办卡的户外徒步俱乐部的领队。在出行中,张宇观察到,周奇的体能并不好。今年1月,他们一起爬了云台山。张宇说,云台山单程13公里,爬升高度1200米,在体力好的人看来,属于入门级别。下山时,周奇落在最后,与前面队友相距1小时路程,“他下山时膝盖不舒服,撑着两根登山杖,感觉要瘸了一样,走得很慢”。张宇曾叫他趁其他队友休息时往前赶,他不愿意,“有些倔强”,张宇只好一路照顾他下山。路上,周奇说,他上次爬山也遇到了类似情况,“下撤状况频出,先是膝盖疼,导致五个半小时爬上去,快七个小时才爬下来”,“迈不开腿、一步一步挪,领队还替我背包,给我补充了两支葡萄糖,到了最后的水泥路,都是领队搀扶着我走完距离面包车的几百米。”
张宇当时曾劝他慢慢来,从难度低的慢慢到难度高的。周奇之后在朋友圈总结,“体能要加强,今年要爬更高的山”。这之后,他接连去了三处雪山,走的是难度较低的游客路线,包括梅里雪山脚下的雨崩村(海拔约3000米)、玉龙雪山(只到景区门口)、哈巴雪山观景台。“元旦就想去,但是要上班,现在不上班了,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他在这里度过了他的三十岁生日,并发表感想,“谁说30岁就要焦虑中年危机了,我很喜欢我现在的心境”。
《贡嘎》剧照
张宇后来才知道,今年1月16日,周奇被辞退了。他迫切想通过爬山开启一段新的生活,能让他从失业的落寞和打击中迅速挣脱出来。离职当天,他在朋友圈写道,“从2019年到2024年,经历了好几个人生阶段,这个月又是出生月,三十而立了,是该迎来新旅程了”。4月29日,他跟网上相约的伙伴们从贡嘎大环线起点出发,却再也没有回来。一直到现在,他记录自己徒步之旅的账号位置显示的还是四川。
(应受访者要求,除张春荣、靳毅外,其他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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