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濒死体验
去年去外地出差。谁知道一下飞机就开始咳嗽,我觉得可能是在机场得了新冠,为了不影响别人,我不去现场,开始在宾馆做事。同事给我拿来新冠测试的试纸,一试没有阳。咳嗽却没有停止,甚至咳出了血。我于是用学校的远程医疗工具咨询在线医生。医生说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立马去急诊。和同事说到此事,然后她开车过来,直接把我送到一家医院急诊科。到急诊一查,是心脏出了问题,需要立刻做手术,我没想到这么严重,但也只有答应。
这种大手术总是有风险。谁知道能不能活着出来。想到上有老娘需要照顾,两个孩子一个刚毕业,一个才进校,没有机会尽到责任,我觉得对不起他们,不由泪流满面。
由于时间仓促,我给家人发了几句话,接下来处在麻醉和昏迷状态,不知发生了什么。我是后来追问小孩和医生,才基本知道情况的。我在重症室接受治疗多日,用体外呼吸机(ECMO) 维持着一条命。整个过程好像是两三个星期。麻药的量用得很大,医生在病历上的描述是copious amount of... 出院一个月后,头皮还有一部分是麻的。医生后来告诉我,说我病得很厉害,器官此起彼伏地停止工作。他的说法是我”死了几次”(You died a couple of times!)。人体真是奇妙,现代医学再发达,一个器官出问题需要医治,其他器官也随着一一亮红灯。
在此期间,我有过多次“濒死体验”,这些经历,我至今还时常在想起。我知道它们的发生,明明白白,难以忘怀,但我不知如何阐释。毕竟是第一次命悬一线,经验不足。
我的第一个经历,是自己升腾到了天花板上,天花板后来又变成了俄罗斯方块,我直接进入到了方块里。方块在迅速旋转,我被从一个地方到另外一个地方。我的挑战,是如何从里面出去。那一刻,我应该像维特根斯坦说的瓶子里的苍蝇,需要一个哲学家带我出去。那些方块的旋转,居然让我想起了《喧哗与骚动》第一章昆丁坐马车看到的外部几何形状。真是奇怪,我那一段时间都记不得自己的名字和生日,居然会出现这些杂七杂八的思维碎片。
然后我分明“看见”我的老母亲和我小姐姐过来了,住在附近一个宾馆里,但是宾馆的门总是卡住,在我想到如何帮她们进来的时候,我又失去了意识。然后这个过程反反复复。有趣的是,醒来之后,发现我小姐姐那段时间间接知道了消息,在办理签证,也在为我祷告。
再后来的一次经历,居然是有一拨少男少女,在用射箭的方式,在决定我的生死。还有人一直在击鼓,仿佛这是一个wii里面的博弈。他们的游戏,经历了一轮又一轮。我在琢磨这个游戏的规则到底是什么,关系到我,为什么决定的不是我?我该如何介入进去?他们又是谁?
最后,我发现我一直在一艘游艇上,游艇停泊在江上,我躺着,不停听到汽笛的声音,我不知渡往何处。我唯一记得的是内心平静,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想起国内外的所有家人,他们一幕幕出现在我的眼前。
后来终于醒来,身上插满了管子。这三个星期,孩子妈和两个孩子也赶过来了,每天探望。我女儿知道我喜欢把歌剧当背景音乐,就一直用Spotify播放。我依然感觉自己躺在游艇上。意识不到自己在病房。在我的记忆中,昏迷到初醒那段时间倒是感觉美妙。居然是转入普通病房,病情好转之后,我的心情开始糟糕。
附近教会的人,知道了此事,一直有人来探访,有我认识的,也有完全不认识的,有的送吃的,有的送花。这是教会的一个传统。过去有人在我们那边病倒,我们也一样去看望和照料。如此一来,我们到哪里都能得到关爱。真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我那一届的同学李教授还驱车一整天来回过来了解情况,还带来了各种食品。李教授还费了很大功夫,给我带来了很多中国的食物。有一箱方便面,帮我撑过了很多次早餐 —— 别的食物我都不想吃。我们单位也了解了情况,转告我放心休养,不要急于工作。工作总是在的。他们对工作进行了调整,并在保险等方面给了我很多协助。同事们非常好。人力资源部的主管不但主动给我做了暂停工作的各种安排。后来我回来后,和部门同事一起吃了饭。同事把我的情况汇报给她,她听说我恢复得很好,激动得都哽咽了。后来我要回去上班,虽然工作繁忙,他们仍坚持完全复苏、有医生书面同意后才让我回去。我在昏迷期间,老领导夫妇多次探访,在病床边给我念Barbara Brown Taylor的书。这是她后来说的,我当时一无所知,或许有朝一日,会在某个场景想起来。
我平时虽然不大锻炼,也没生过什么大病。疫情期间,我都照常上班,都没受多少影响。怎么会有心脏问题?回头去想,可能这就是问题所在,平时小病小灾的人,经常去查,问题会及时发现。我对身体的自负,让我疏忽了身体的实际状况。另外我常常熬夜,饮食也不注意,也是问题的起因。当然这也多是自己的猜测。人生难料,后来一个到家里杀虫的老人说他得过心脏病,医生第一个问他就是抽烟不抽烟,他说他戒烟一年半内,心脏病发了两次,后来索性又抽上了,反而没事。不知他这是为自己的抽烟开脱,还是实在有这事。谁知道怎么回事,回来看Facebook, 一个比我还年轻的同事的夫人,才43岁,中风了,后来还是没救过来。一个我儿子的同学,二十岁不到,居然得了癌症,一直在化疗。没有人能预测到明天是什么命运迎接我们。
那几天美国高温,多地气温打破了历史记录,可是病房里温度很低,一直感觉很冷。我在意识恍惚之下,想这说明我没下地狱,因为不热。
我也被禁止饮用任何液体,我的嘴唇就好比在沙漠里跋涉多日找不到水的人一样。减少液体,是减轻心脏和肾脏负担。每次有人问我需要什么,我都说“水,水,”一如《巴黎圣母院》里的卡西莫多。他们顶多用东西沾点水,让我抿嘴舒缓一下。吃东西当然更是不行。我瘦了20磅。
情况稳定了一点,他们将我转到普通病房。由于躺在病床上时间过久,肌肉萎缩,我双腿一点力气也没有,直接被归类为跌倒高风险类别。我坐在椅子上,或者躺在床上都有仪器检测。如果我试图离开,警报则会响起来。护士们让我有任何事,按遥控器找她们,包括上厕所。这我哪里习惯?尿不出来。我觉得奇怪,都长得漂漂亮亮,伺候病人上厕所擦澡这些事,怎么她们做得下来?这让我想起了《转吧,这伟大的世界》里的科里根,在最脏乱差的地方侍奉。有的职业是伟大的。多日躺在病床,我的指甲和胡子都长了很多,要剪刀也要不到。医院怕我受伤。躺在医院里人是很无助的,这个经历,让我对老弱病残,增加了很多的同情心。
接下来每天的程序都差不多,早晨医生来查房,理疗师和康复人员会让我扶着助步器走一点路。医院每四小时给我检查一次血压血糖体温,半夜要抽血化验。由于抽血过多,最后他们给我输了一袋血。病床很软,我喜欢硬一点的床垫,在这里根本睡不好。手术还是麻药,也让我视力下降了一些,看书很难。只有看电视,看拜登儿子亨特被控告,潜艇里的探险者遇难,布林肯访华,俄国内乱,等。
我在普通病房度日如年,恨不能马上回去。也不好和家人多联系。喉咙里插过的管子估计伤害了声带,讲话声音很奇怪。我跟医生多次要求出院,他一直往后拖。跟护士说起了家里的情况,我说我老娘年迈,我一辈子除了昏迷的三个礼拜,还没有哪一个星期不和她通话的。我不知道她是什么状况。理疗师安慰说,没有病人本人同意,他们不会透露任何信息给任何人。所以你不用担心。
但我根本不想在医院里呆着,我决定自己走。和一个前来治疗的理疗师说到如果不行,我自己离开。她说如果我需要治疗,而中间离开,可能先前的工作都是白费。我那段时间总想着,找个地方租车,然后停到加油站,买一罐子椰子汁或者甘蔗水。可惜体力不支,绕床走都比较困难,何况下去找地方租车。逃跑计划遇到了执行难的问题。
就这样,日复一日,一直拖到六月的最后一天,我也能走些路了,才出院。行前医院给我做了各种测试,包括“职业测试”,让我回答一些简单问题,看我大脑是否恢复到正常水平。比如一道题是问我100减7是多少,然后再减7, 再减7. 还说了五个词,过一段时间之后让我说出来,我记得两个忘了三个。他们每次给我药物或者打针的时候,都要查验我的名字和生日,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忘了自己的生日。
我从来没有住过院,无论是在中国还是美国。这病也让我更深刻地了解到医疗系统的内部运作方式,和其中的各种职业,包括各样的医生、护士、护士助理、理疗师、职业治疗师、语言治疗师等等。而我现在的学校就是一所医疗类学校。过去对老师教的内容一无所知,这回作为这个系统的病人之一,也了解了一星半点。
等医生说我可以出院时,我买了当天的机票,回到得克萨斯。在中间的机场段,有轮椅服务到登机口。一路倒也平安。回来后,发现伤口处突然肿胀,我无知之中,以为是体内什么器官破裂了,赶紧去急诊,又是一番检查,抽血,x光,CT, 最后,又在凌晨被救护车带到另外一个专科医院,又是一番检查,一直到次日早晨才结束。所幸查出来的说是“血清肿”,无大碍,身体会自己渐渐吸收。
回家后,发现没人照看的草均已枯死,但离开时才长了几片叶子的山茱萸已枝繁叶茂。此时美国面临独立日,有人提前放烟花,狗被吓坏了。有趣的是,我打开歌剧播放,狗奇迹一般地安静了下来。我想起了在病房中,女儿给我播的歌剧来。在人的“弥留之际”,居然给人最大安慰的是这种美妙的音乐。
我平时都没请过病假,谁知道一出事就这么惊心动魄。如今我已经满血复活。虎口脱险后,我总在想,遇到这种事,它的意义是什么?直到今天,我仍然在思考这个问题。死去活来的人,难免有更强的使命感:觉得自己这命是白白得来的,就好比是蛋糕之上的樱桃,工资之外的奖金。这使命是什么,我依然在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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