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花滑女王”陈露:草莽时代飞出的冰蝴蝶|财经看奥运
在简陋的训练条件下,她取得了前无古人,至今也无来者的成绩,也承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压力
编辑|余乐
北京冬奥会时,陈露作为花样滑冰运动的解说,从首都体育馆路过。一排排敞亮的大灯照亮了整个场馆,也拉着她的思绪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这里有着中国第一个人工室内冰场,她记得年少时第一次站到这里时的感觉。这位出生于吉林省长春市的小姑娘,第一次知道冰面原来不只是东北被冰封住的江面,可以没有风的阻力,可以如此平整干净。脚轻轻一蹬,自己就像飞出去了一样。
也是在首体,陈露获得了职业生涯一座座荣耀,也经历了人生中的最低谷。
1992年,陈露第一次登上职业花样滑冰的竞技场,在世界花样滑冰锦标赛上夺得了女子单人滑季军。这是中国运动员第一次在国际花滑比赛中获得奖项,那一年,陈露仅15岁。
随后的六年里,陈露两次参加奥运会,均摘得铜牌,还曾在1995年世界花样滑冰锦标赛上夺得冠军。在女子单人滑项目上,陈露至今仍是中国唯一的世界冠军和奥运会奖牌得主。其他选手的成绩都和她相差甚远。
在那个全民渴望奥运金牌的时代,陈露身上压着全国上下的期许,她的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当时的舆论很难容忍“出格”的事情,她想追求更好的成绩,更换了教练,便被挂上了“翅膀硬了”的标签;她成绩稍有不佳,便有许多分析认为她能力不行了,冷嘲热讽一拥而上。
1998年冬奥会的前一年,20岁的陈露成绩大幅下滑,只获得了世锦赛第25名,未能获得直接入围奥运会的资格。她陷入了重度抑郁的情绪中,一度,陈露听到“比赛”两个字就会掉眼泪。在退役后的很多年里,一进到首体的院子,看着曾经的宿舍、训练场,她还是会有点喘不上来气儿。
时过境迁,首体成为冬奥场馆,她再次站在了它的面前。
原来的车库已经变成运动员宿舍,环境全然不一样。场馆还是那个场馆,灯火通明之下,映照着别样的热闹。也是在这个场馆里,日本运动员羽生结弦亲吻冰面的镜头,成为花滑史上的经典画面。
如今,花滑成为冬季奥运会上,最受中国人关注的体育项目。一座座商业室内冰场拔地而起,人们从害怕冰刀的锋利,到逐渐接受,并愿意送孩子学习花滑。商业化的花滑俱乐部也纷纷成立,加入了运动员培养体系,并为国家队输送人才……
人们依然关注金牌,但更关心的已经是金牌背后的人,以及奥运精神。每一位创造过成绩的运动员都在被铭记。在民间,越来越多的人也在以一场马拉松,来为自己的人生夺得一枚徽章,这何尝不是公众对奥运精神的进一步传承。
陈露有时会想,自己的成绩如果放在如今会如何。只是想想罢了,上个时代的经历早已是她生命里磨灭不掉的印记。
摸着石头过河
在吉林省,每年的11月,江面开始出现冰碴子,进入结冰期,直至次年的4月。和大多数东北小朋友一样,陈露冬天最爱的运动就是滑冰,玩各种冰上运动。
她出生在一个体育世家,父亲陈喜勤原是冰球运动员,母亲崔燕曾是乒乓球运动员。从小,她就在体育大院里长大。
小时候,家里有一台黑白电视,只有两个频道。有一次,中央二台播放了美国女子花滑运动员佩吉·弗莱明的纪录片,她在冰上飘舞、跳跃、旋转,一下子吸引了陈露,也让陈露产生了学花滑的念头。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国内对花滑的认知还是一片空白,没有顶级的教练,也没有教材,更别说专业的训练体系。无论是陈露的父母,还是陈露之后去的吉林省体校,在这个项目上都只能是摸着石头过河。
那时没有室内冰场。在寒冷的东北,陈露经常半夜去滑冰,零下四十多度,冻得所有暴露在外面的皮肤都疼。冰很脏,不用力蹬冰就滑不动;风很大,顺风滑得就快,逆风滑得就慢。一年还只能滑半年,没有冰的另一半时间,她们就在田径场里训练体能,又跑又跳,体能练得“杠杠的”,还给自己起名为“业余田径队”。
不光是需要体能,花滑还是一项与舞蹈、音乐相结合的运动,必不可少的还有柔韧性、舞蹈课、美学鉴赏等各种训练。陈露的时间每天都安排的满满的,一天上两趟强度特别大的技术课,外加一个小时的体能训练。
在省队时,队里还专门请了一位音乐老师,主要给她们讲音乐鉴赏,带着她们做一些训练。放一首古典音乐,讲作者是谁,什么样的背景下创作的这首音乐,然后让孩子们根据音乐,去编一个自己的故事。
陈露在1992年的世锦赛上用了电影《末代皇帝》的配乐,她给自己编的场景,就是一位宫廷中的小宫女,穿戴着旧时的衣服,一排一排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每天还需要留足治疗的时间,放松疲惫了一天的关节和肌肉。大的伤病没有,但小的伤病一直不断。因为常年做“点冰”的动作,陈露的右脚有疲劳性的骨裂,但训练不能停。去医院治疗,医生开的方案是:“坚持坚持,适应疼痛就好了。”人体的耐受性是很强的,慢慢的,她就真的适应了疼痛。
那时缺乏的不仅是专业的训练体系,还有最基础的滑冰装备。陈露在已经能够完成两个三周跳的时候,才得到了自己第一双外国进口的冰鞋。它的钢制冰刀更硬,密度更好,滑度也更好。陈露兴奋不已,连睡觉也要搂在被窝里。
那时训练强度高,一天不磨刀就钝了,第二天就滑不了。陈露一家舍不得用电动的磨刀机去磨,父亲就每天手动磨,每天磨刀就要三个小时。
连表演服也缺。第一次参加国际比赛的时候,她表演了两套节目,穿了两套带毛毛边的表演服。有网友扒出她的这个视频,评价说“陈老师年轻的时候原来喜欢带毛的衣服。”
陈露哭笑不得,“我都恨死那毛毛了。”
实际上,那会儿她并没有表演服。日本赞助了国家队一批服装,她在表演前只能在那批衣服中挑选,哪个尺码能穿就挑那个,最终只选出来了这两套。
这衣服让陈露十分不舒服,一抬手,毛不是往鼻子里钻,就是往嘴上粘。衣服上的亮片一直掉渣。“在休息室、走廊什么的,我都不好意思在中间走,一走就直掉。”
正是在这个国际竞技场上,陈露接触到了那些过去只能在录像里见到的传奇运动员们,甚至与她们同台竞技。要知道,这里的许多人都还能算的上是她的半个老师——在缺乏教材时,陈露就是看着她们的录像,一个动作一个动作的分解、模仿,并实践出来的。
德国传奇花滑运动员卡特琳娜·维特是1984、1988年奥运会的冠军,也是陈露儿时学习的对象。她还记得维特1988年夺冠时,她跟自己的小伙伴们争相模仿维特拿金牌的样子。嘻闹之间,陈露仿佛看到了未来自己站上奖台的样子。
陈露似乎打开了一扇大门,从门缝里看到了金牌的样子,并产生了强烈的渴望。她说:“除了要我的命,不然谁也无法阻挡我往哪儿走。”
一个人的战斗
在当时的国内,花滑不是热门项目,知道的人也不多。在陈露之前,没有人在国际大赛上获得过很好的成绩,因此关注度并不高。
1992年,陈露首次亮相冬奥赛场,获得了第6名的成绩。这已经创造了中国在该项目上的最佳纪录,但在国内没有激起什么水花。
一位中国奥委会的官员在晚上特意找到她,十分兴奋地表扬她。陈露后来才了解到,原来是有其他国家奥委会的官员向他祝贺,他才知道花滑在国际上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陈露的成绩在国际上引发的关注更高,他们震惊于中国花滑在相对“草莽”的阶段,就能训练出如此级别的选手,许多媒体争相报道。
“在我的职业生涯当中,在国外的知名度比在国内还高。”陈露无奈道。
在很多时候,陈露都是孤单的。从1992年开始,没有比赛的时候,陈露大部分时间就是在国外训练,有比赛的时候就回到北京的国家队。
那时,整个花滑国家队只有陈露一个人,没有队友,经常是与裁判同行,两个人就凑成了一支队伍。裁判去忙了,十几岁的小姑娘就一个人站在赛场上,望着其他国家的大队伍,眼里说不出的羡慕。
这时候陈露会先去找国旗,然后站在国旗下,“看到国旗我就觉得我是有底气的。”她说。
陈露在比赛中经常使用充满东方韵味的音乐。1998年冬奥会上,陈露用《梁祝》演绎了唯美的“破茧成蝶”,引起了满堂喝彩。
这是国际花滑赛场上第一次响起中国音乐。在此之后,如《一剪梅》、《九儿》等曲目都相继登上了花滑的舞台,成为了这个舞台中别具一格的一抹东方色彩。
在赛场上,世界认识了陈露,陈露也认识了世界。赛场就是学习的课堂,大家并不需要语言的交流,只是一个动作,就能够从许多人身上看到共同为之奋斗的东西。
在艺术性上,花滑考验的是运动员对一首乐曲的理解,并能够用舞蹈传递出来的情绪和故事。每个国家运动员的成长背景、文化不同,也使得各自有各自的优势,也有很难跨越的鸿沟。
比如,欧美选手对爵士乐的演绎松弛有度,俄罗斯选手总能驾驭恢宏的交响乐,而亚洲选手相对内敛,可以演绎更加细腻的内容。陈露认为,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亚洲选手去演绎爵士很少人能够做到位。
金牌的重压
演完《梁祝》之后,陈露跪在冰面上掩面哭泣,短暂的情绪失控后,又站起身向观众台示意感谢。
这是她的告别之战,在这一届冬奥会后,21岁的陈露选择了退役。这时的她虽然身体状态还可以继续,也正是当打之年,“在精神上我没有办法再坚持了。”陈露说。
在职业生涯中,陈露在一步步靠近金牌。在1992年摘得世锦赛季军之后,她又在1995年摘得了世锦赛冠军。在1994年、1998年的冬奥会上,她均获得铜牌。
1994年2月13日,挪威利勒哈默尔,第17届冬奥会花样滑冰女子单人滑决赛,陈露为中国赢得第一枚冬奥会花样滑冰奖牌。图/视觉中国
虽然这已经是前无古人,至今也无来者的成绩,但对于大众来说,大家渴望的永远是金牌。当时中国在夏季奥运会上已拿到过几十块金牌,但冬奥金牌仍未能实现“零的突破”。作为世界级运动员,也是当时花滑项目的领军人物,陈露担负着巨大的夺牌压力。她的一言一行、所作所为,都在被关注。
在参加1998年的奥运会的前一年,陈露进入到了自己职业生涯中最低迷的时期。
那时的她,因为更换教练,被舆论钉上了“忘恩负义”的标签。陈露也觉得委屈,作为运动员,自己想要追求更好的成绩。但在当时,舆论对于运动员并不包容。
无论是外界的议论,还是比赛的压力,都让陈露的状态很差。在奥运会前一年的世锦赛里,她只获得了第25名的成绩。花滑的选拔机制是前24名直接拿到奥运入场券。这个成绩对陈露的打击是巨大的,过去一场场赛事积累下来的信心,全然被打碎。
外界的舆论也并不客气,陈露到现在也还记得,当时许多媒体分析她已经回不了竞技场。
同样是在首体,她每天穿梭于宿舍、训练场两点一线。这里的环境一度让她觉得十分压抑。在恢复训练的过程中,陈露处在了失控的状态,每天都十分焦虑,不允许自己犯错,经常是上一节课还好好的,下一节课情绪就崩溃了。
在参加落选赛时,陈露的新任教练刘红云陪同着她,经常天南地北地跟她聊天,希望分散她的注意力。但可能一句话的功夫,她的情绪就又崩溃了。一听到“比赛”这两个字,就不自觉流眼泪。
陈露很明白自己的身体、能力都没问题,也一直安慰自己尽到努力就好。但要把破碎自信心重新粘合起来,却是很困难的事情。
心理上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的同时,因为控制体重,身体也在遭受巨大的考验。经常饿到前胸贴后背,睡觉都不能平躺,一平躺就觉得胃要贴在后背上了。实在饿得不行,就喝口水把胃撑起来。
那时的陈露只有一个目标了,坚持比完1998年的冬奥会,无论拿到怎样的成绩。
在那届冬奥会上,陈露再次用铜牌证明了自己,而后便选择退役。她开始到世界各地参加表演赛。在奥运会赛场上,为了夺得高分,每一个动作都被安排得紧密,不容有错。而在表演赛的舞台,可以自由发挥出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
她用了两年的时间从身心俱疲的状态下缓过来,调整到正常人的状态。
奥运金牌,没有哪个运动员是不渴望的,陈露当时身上所承担的压力,不仅是外界给的,也是自己给自己的。在那个年代,她看到过金牌的样子,那条路就在那里,所以不留余力地往那个方向冲。但现在她也会想,如果自己生在这个时代,自己会不会就不会选花滑。
她自我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喜爱,她应该还是会选同样的道路。只是在奖牌之外,她可能有另一番理解。
随着经济的发展,社会各界对于金牌的热忱也逐渐回归常态。人们开始关心金牌背后的人,以及运动的意义。比如苏炳添的出现,公众关心的已经不止是奖牌,而是这位老将还将如何挑战自我,挑战年龄与体能的极限。陈露认为,这是在2008年北京奥运会之后发生的改变。
体育的教育意义也在凸显,是孩子综合素养的一项考核标准。许多家庭都希望孩子在某一项运动中拥有特长,从竞技中获得成长。苏翊鸣、谷爱凌等新一代运动员的出现,正在说明奥运之于公众,出现了具有标杆教育性的意义。
陈露有两个孩子,一个喜欢玩音乐,一个正在打排球。她对孩子的要求是,不管做什么事,都要尽到最大的努力,便如她的父母对她的要求那般。而能够做到什么程度,能不能得奖,早已是次要的事情。
补足遗憾
退役后的陈露也有遗憾,其中最大的遗憾就是过去无人陪伴的“孤独”。
在2002年,一直生活在美国的陈露收到了一家地产公司的邀请,希望她可以将冰场项目经营起来。
职业生涯的孤独,让陈露动了心,她希望中国能够多一些室内冰场,吸引更多的人来加入到这项运动中。2004年,陈露卖掉了自己在美国的房子、车子,回到了深圳。
那时的深圳市场上,也曾有人做过商业冰场,但失败了。这项事业的背后充满了不确定性,谁都不知道能够做成什么模样。
陈露还记得最开始把冰场经营起来时,许多市民连冰雪都没有见过。人们会看热闹一般地来摸一摸冰面,看看这是不是真的冰,但家长们并不敢让孩子们滑,害怕锋利的冰刀给孩子造成伤害。陈露带着团队,需要跟每个人讲解。
运营之后,为了吸引更多的人来,她还办了许多的比赛,各种各样的活动,编排演出等等。初期的时候,这位登上过无数国际舞台的教练,也会亲自站上冰场,为观众们表演。
就这样一点点的经营着,最开始只有年纪稍大的少年、青少年来学习,到后来,在陈露团队不断的科普下,许多家长打消了对冰刀的顾虑,也有了不少四到六岁的孩子加入进来,这也是孩子接触花滑最合适的年纪。
国内的冰雪运动场也在逐渐增加。根据国家体育总局数据,截至2020年底国家冰雪运动场地共计1888个,较2019年增加368个。虽然还远远不到普及的水平,但比起二十年前,已经有很大的突破。
但更让人欣喜的是大众对于花样滑冰的喜爱。
2007年4月24日,北京国贸溜冰场,陈露现场指导孩子滑冰。图/视觉中国
一个体育项目出现体育巨星,引发整个社会的关注,一定程度上也会影响这项运动的发展,便如姚明对于中国男篮的带动,刘翔之于田径,丁俊晖之于斯诺克。近年来,羽生结弦等运动员的出现,也让整个东亚都纷纷关注起了花滑。
在北京冬奥会期间,抖音发布的《2022冰雪运动数据报告》显示,花样滑冰成为抖音网友最喜欢的冰雪运动。越来越多年轻人愿意学习花样滑冰,必然会壮大中国花滑的队伍。
陈露现在自己创业做了冰场,创办了俱乐部。她也会带学生,发现优秀的苗子后,会留心培养,看看他们是否有潜力登上更大的舞台。
有时她也会着急,在她之后已经二十多年了,中国还没有出现一个花滑运动员能够超过她那时的成绩。
但培养世界级运动员从来不是一件能够急来的事情。好在,我们已经起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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