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帆过尽,归来还是那个少年吗
这是郝景芳的闲聊自留地,关不关注请随意~~
夏天又到了,于是回忆多了些。
日常生活,属于OKR、财务压力和产品计划。
但夏天,属于汽水、青草香、阳光与回忆。
(一)
前几天参加大连达沃斯,和一位50岁上下的优秀科学家、大学教授聊起写作,她非常想要开始写一部小说,问了我一些写作方法的问题。
“写一些冲突。”我最后说,“就是张力。让故事有劲儿的那种力量。”
想了想,我又怕对方对“冲突”理解为直接的打斗,于是补充道:
“当然,看您想要面对哪些读者,冲突是不一样的。
“童年,故事的冲突是外化的、分好坏的,是奥特曼打小怪兽。
“长大一些,成熟一些的文学,理解冲突双方各有道理,不是善恶之分,但依然是外部冲突。例如,三国英雄各为其主,都不是坏人,但是正面冲突。
“再长大一些,更成熟一些的文学,冲突更多变成了内心冲突。再比如一个在家务中困顿的妈妈,在内心中冲突要继续扮演好自己的妈妈职责,还是不顾一切冲破现在的生活。
“总之,随着年龄增长,冲突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内在。
“面向成熟读者或观众的作品,往往看起来比较闷。
“所以,按您想要写给谁的心意,来设计情节就可以。”
我说完,对方很高兴,觉得学到了东西,呼吁我把各种写作思维出书。
跟她分开之后,我一个在夜幕中走向路边,等出租车。
我在高楼的霓虹下看着空荡荡的街道,回想自己刚才的即兴发言,突然心里抽动了一下。
从儿时的小怪兽,到后来的普通对手,再到内心中的对抗——
怎么回事,就好像是随着长大,把怪兽吸到了自己心里呢。
——那么,你和你心里的小怪兽,相处得还好吗?
(二)
看漫画是从表哥家开始的。
常去表哥家。表哥大我一岁,一直是调皮捣蛋的代言人,从一年级开始就因为打架而请家长。而我是从一年级第一学期期中考试就稳稳拿下年级第一的“别人家的孩子”。
表哥桀骜不驯,无论姨妈用怎样以暴制暴的严厉管教,表哥就是不服管教,梗着脖子抗衡。每当我去到表哥家,毫无疑问是被期冀成为模范和榜样,让表哥“迷途知返”、“改邪归正”、“奋发图强”。
但我跟着表哥去游戏厅打街霸,认真请教春丽如何发大招,打得巨烂又抓着表哥救命。跟着表哥去小公园和朋友鬼混,学着拍洋画(一种八零后才知道的画图小卡片,比谁拍得多)。跟着表哥在家里打红白机,但是依然水平巨烂,魂斗罗和超级玛丽都能在第一关死掉多次,人菜瘾大。跟着表哥看漫画,也是从那时开始。
任何时代,带好一个哥哥,都比带坏一个妹妹,困难得多。
夏天,趴在表哥家的凉席上,不顾胳膊上会被凉席印出多少小格子,认认真真趴着看漫画。我会从表哥家床和墙壁之间的缝隙里找到漫画,伸手下去,掏出什么看什么。老派电风扇的细微嗡嗡声是空气中唯一的声音,我进入另一个世界,感受不到蝉鸣与汗珠。
最初是看《哆啦A梦》,看了几本之后换成了《幽游白书》。哇塞,眼睛几乎亮起来。怎么会有浦饭幽助这么帅又可爱的人啊!跟着幽助经历了最初的神游天外和试炼之后,意犹未尽,但漫画没了——
追着表哥问:“后面还有吗?”
谁知道这漫画是从哪儿来的。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不是气得七窍冒烟的姨妈给表哥买的。也许就是表哥用拳头从其他男孩那边霸占来的。因此只有寥寥几本也不足为奇了。
可是我好喜欢看啊,还有吗。
再后来,找到了我家附近的租书店,如同踏入天堂。我家在天津相当偏僻的一个区的角落,没有任何高大上的文艺场所,街头无所事事的小混混是极多的。家和学校附近,只有菜市场、录像厅、台球厅、小饭馆和租书店。
租书店是我的梦想。四、五、六年级放暑假的时候,每天租至少五本漫画,第二天就能还,一整个夏天恨不得吞吃整个租书店。多数漫画是台版——天津作为贸易港,走私货多到令人幸福。我意外解锁了自己读竖版繁体字的能力——什么,这是繁体字吗,没意识到呢。
抱着五本漫画回家的时候,步子都变得轻快了。如同脑袋顶上冒出blingbling的透明泡泡,手中的漫画似乎能把我带到天上去。回家,切西瓜、开电扇,享受暑假的温柔。
(三)
小时候,电视台还会引进动画片,当时最喜欢的是《魔神英雄传》。西米格和施巴拉古大师是我心目中最佳配角,一直到今天都记得她和他的可爱。
我是喜欢少年热血故事的。从古早的《圣斗士星矢》《魔神英雄传》到后来的《EVA》《灌篮高手》《海贼王》我都是喜欢的。
少年热血动漫和男频网文(男性读者喜欢的网文)是有套路的:主题基本是“成长与超越”,俗话说“打怪升级”。读者喜欢看的是“变强变强变强强强”——最初的小人物,一路过关斩将,逆袭升级,到最后成为最强者,并守护世间安宁。
小时候没想太多,长大之后开始慢慢琢磨背后的意义。
仔细想一想,其实绝大多数男主角都是超高“血统或天赋”。像哈利波特、悟空、鸣人、小渡、樱木花道、唐三……而之所以最初落拓平凡,各有各的身世原因,后期能快速成长为超过一切人的闪亮明星,不是没有缘故的,而是命里天生带来的。
若是没有超高“血统和天赋”,那有什么呢?一定有不可思议的奇遇。路上偶然捡到的宝物、被人裹挟进入的秘境、偶遇的高人指点、误打误撞被传输的功力、因为某些特点而被选中为继承人——像郭靖、张无忌、虚竹、韦小宝,要多奇特有多奇特。
天赋或运气,总得占一样,多数情况是二者兼具。
那如果是既没有天赋、又没有奇遇的、普通勤奋努力者呢?
切!路人甲的故事谁要看啊?!
天赋重要还是努力重要,放到小说作者这里,一般是不敢托大的。
并不是否认努力的重要,但主角需要特殊性。
一个门派每年收几十个弟子,整个派别数百高手,人人刻苦习武练功,想要成为武林第一。如果一个人既没有天赋,又没有奇遇,只是跟着几百个师兄弟一起炼功,大家都是一样的,凭什么这个人是盖世英雄而其他人不是?
因此,站在作者的上帝视角,考虑到合理性和读者的挑剔,选谁做主人公就是一定的了。
所以,天赋重要还是努力重要,取决于作者想不想写一个盖世英雄。
现实中,天赋重要还是努力重要,也取决于大家讨论的到底是路人甲还是盖世英雄。
努力可以成就很好的路人甲。
现实生活里,大家对天赋并不太有好感和宽容度。生活的重负让很多人心里失了稳定与平安。因为深知缺少天赋的艰难,于是对于天赋的存在充满怀疑。
看到轻松考出好成绩的人,便说“一定是偷偷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刷题”,偶尔有个天才般的人物横空出世,大家总要一水儿的质疑造假。
原因很简单:我没有的东西,你凭什么拥有?不,你也没有。
但是,问题来了:为什么多数孩子天赋不强、也没有奇遇,现实生活里就是路人甲,却会喜欢一个基因天赋怪&主角光环好运鬼?
在动漫或小说里,读者是非常容易代入并认同主人公的,跟着主人公的情绪起伏波动,期望主人公获得胜利、成为英雄,在主人公的光芒四射中感觉到血液燃烧。
写作理论中,有一个主流理论是:要写跟读者相近的主人公,读者才会有代入感。
这不是真相。
如果你写一个大腹便便、秃头、在停车场会为了几块钱停车费而吵架的中年男人,非常接近很多中年男性的真实状态,但是没有中年男性读者会喜欢看、有代入感。中年男性代入的是身材健硕的痞酷侦探,或者人狠话不多的绝命毒师——那些离自己很远、永远做不到的酷炫角色。
这才是真相:
人在故事里代入的,不是现实中的自己,而是心底深处潜藏的理想自我。
现实生活中,谁都默契地不会说心底的理想自我,甚至都没有意识到。
大家习惯于自嘲——我是学渣、我是NPC、我是小透明。大家抱着厚厚的卷子一题一题俯首做题,课上不敢举手回答问题,在学校遇到委屈憋到心里,放学后躺倒在沙发上呼呼大睡,躲避家长对学业的质问和讨论。
我们每个人,都是勤勉的路人甲。
可是,每个人看动漫时心里代入的,都是秒杀全场的、璀璨的光之英雄啊。
在故事里,我们不排斥天赋和主角光环,是因为我们把自己代入的就是舞台中央、实现梦想、闪闪发光、最终获得胜利的那个人。
——我没有的东西,我也想有。
哪怕是小透明,也会在那些燃的时刻泪目——
“我——永远也不会放弃!”
“就算拼尽一切也无所谓!”
“你们别想从我身边跨过半步!”
“有我在,谁也别想毁掉这个世界!”
——那坚持到底、爆发出能量、燃烧出灿烂光芒的生命,那才是我,那才是我呀——
套路化的作品之所以一代代风靡,只是读者用梦投票而已。
(四)
不知不觉,人到中年。回忆渐次多了起来。
三天前和一个高中同学吃饭,他又要出国工作了,饭局有这位同学和他的同事。
同事问他:“你们不是一个班的呀,是怎么熟起来的?”
高中同学咧咧嘴:“因为打牌呀。我的拖拉机还是郝同学教的。我们两个班一直关系很近,总在一起玩。”
我于是也附和道:“是啊,高中时实在太闲了,我中午午休时就常常串班打牌,四班也打过,二班也打过。”
高中同学回忆起我们高中时有多么闲,大家每天下午都在操场上混迹,不是踢足球,就是打篮球,还有无数社团活动和学生节,几个班也常常串联着到校外打台球或者吃烤串。
再后来,聊起这位同事,为何三十几岁、在北京有多套房、有体制内有前途的工作,却并不恋爱结婚。这位同事坦诚道:“觉得没必要吧。一个人习惯了,挺好的。”
我们于是共同感叹道:有些事,像自由、梦想与爱,可能只能在特定年龄激素分泌旺盛的时期,一时头脑发热就去追求了。一旦理智上线,也就觉得不需要做了。越成熟越不会被冲动怂恿了。
原来,人一辈子意气风发的年头,就那么几年。
从十来岁,到二十多岁。
所谓中二病的年龄,可以敢于握着拳头、朝天大喊“我会做到天下第一”“我命由我不由天”;可以敢于做很大的梦,梦里自己挥斥方遒、成功征服世界却甩下功名利禄,甩袖潇洒隐去;可以敢于有喜欢的人,对喜欢的人用尽自己的所有心思,为了“在一起”的梦想肝脑涂地。
一旦过了那个年龄,很多事都显得可笑了。
如果是35岁以上成熟稳重的成年人看到少年人中二的呼喊,只会说:
“呵呵。”
“算了吧。”
“何苦呢。”
“习惯了。”
“我怕麻烦。”
“现在就挺好。”
冷静下来想想,如果没有中二时期的热情,其实人生也没什么损失。
该获得的成绩都能获得,该保全的自我都能保全,该权衡的利弊都能权衡,该回避的坏人都能回避,该有的理智从不会缺席。世界运转良好。
可是,那些燃与爱,曾经是生命的支柱的精神力量,缺了真的无所谓吗?
不切实际和患得患失,哪个更差一点?
(五)
上初中的时候,时常走神看窗外。
教室里是木质课桌椅,一排排整整齐齐,老师在黑板上演算,讲厉害的知识。
每天都是一样的。黑板上的内容虽然不一样,但是日子是一样的。
那个时候,第一次产生了写小说的冲动。
上课长时间望向窗外,眼前就会出现不一样的世界画面。那个世界一定要在天空之上,不能跟现实中的环境混合起来。那个世界可以有各种自由自在的规则,不会像现实世界这么沉重。那个世界是令人向往和仰望的,有丰富多样的激情和冒险——其实它可能没什么意义,唯一的意义就是把人从千篇一律的日常中拯救出来。
我就那么呆呆地看着窗外,校园里的法国梧桐茂盛,从我所坐的二楼看出去,一大半视野是法国梧桐美丽的枝杈和叶子。在那低调的浓绿之间,也可以看到一小块天区,有一望无际、飘渺的蓝色天空。
我的世界,在天空里。
现在想来,写作最大的沉迷,想毒药一样无法戒掉的瘾,不是写的过程,而就是这个仰望着蓝天做白日梦的过程。
故事里的世界和人,存在吗?
不存在。
六岁的孩子已经能分辨出真实和虚幻,会说那都是虚构的。
但故事里的世界和人,又是存在的。
他们在作者和读者的头脑中存在,像我们记住的公式、背下的古诗一样真实存在。
头脑中的知识、记忆和想象,都是信息,对人心来说同等真实。
其实,绝大多数人并不是在现实中经历人生百态喜怒哀乐,再阅读或写作自己的经历。
绝大多数人是只在故事里,才能经历人生百态喜怒哀乐。
现实生活中的青春都消磨在试卷中,只有故事里的青春才有闪闪发光的大海、林间的悠闲、高山与深谷、向天空肆意飞行、激烈的战斗、激情四射的音乐会、浪迹天涯的远行、默契的旅伴、没有尽头的梦想。
可以说,恰恰是虚幻的世界补足了真实。
有一次,看到一个网友怀念多年前喜欢过的故事:
“我真的那一瞬间的眼泪都下来了,我知道他们不是真实存在的,可热爱和存在并不冲突。我在他们身上感受到的美好足以我扛过生活的不如意,他们给我的感动给我的快乐是真实的,就很好很好了。”
深以为然。
故事里的人是虚构的、不是真实的,但也恰恰如此,他们可以比所有真实存在的人更美好,美好到照亮我们的一生。
若没有美好的光在前方照亮,我们又为什么要拼命努力奔跑?
毕竟,考试只是手段,生命的美好才是意义。
(六)
最后,说说我的新书。
今年我在写两套书,一套是给孩子的科幻《银河学院》,今年出版五册。另一套是“折叠宇宙”系列的第二本,《宇宙跃迁者》的续集《吞噬能量》。两套书的宇宙观是相通的,人物和时间线不同,面向的读者年龄不同,因此写法不同。希望今年都能完稿出版。
为什么要写《银河学院》呢?
最初起点只在于一个画面。从某一天开始,我头脑中一直萦绕着这样一个画面:一个孩子,推开天空中的一扇大门,在大门背后闪闪发光的场景面前,发出wow!的感叹。
那个画面逐渐丰富起来,有奇妙的场景、快乐的冒险、向宇宙深处飞行的意气飞扬。有打打闹闹和携手坚守,有长大过程中面对的坚强与悲伤。
最重要的是,有久违的少年成长与燃烧的心性。
为了那样一个想象画面,我开始了后续一连串故事设计。我设想出银河学院建立的前世今生,也设想出这个孩子在银河学院的成长历练。这是一个不断丰富完善而增加内容的过程。最终可能会写20-25册。
《银河学院》是我第一次写童书,中间改过几轮,甚至重写。写作就是这样一个神奇的过程,一轮轮写,每一次都像是经历了不同的生命。
《银河学院》一套五册大约会在今年9月出版。目前第一本已经先作为独立版,上市销售了。第一本书写了银河学院初体验:凌小步第一次来到银河学院——宇宙中最神奇的学校,一系列奇妙的经历和战斗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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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这么久,我越来越知道自己写作动机是什么。
蓝天、大海、山峰、飞鸟、星空。
与理想人生有关的一切。
40岁的我,用这套少年的书,送给当初做白日梦的、14岁的自己。
回到少年时自己坐在教室里转头望向天空的那一瞬。
我可以告诉我自己:嗨,我来替你圆梦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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