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人物｜张若昀：我与我周旋久

JULY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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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张若昀说，范闲是他的一个老朋友，这五年间，他不常提及他，但总会想起他。“小范大人”是他争取来的角色。他先是和导演孙皓说，小范大人非他莫属。半年后，又找到《庆余年》的出品人、腾讯影业首席执行官程武。据报道，当时他带去了一堆有关角色理解的问题和回答：

让张若昀感到兴趣的，除了角色自带的一目了然的表演空间，还有范闲身上“世故里浪漫”的特质。老成，但同时保有少年心性，也是张若昀在自己人生中所追寻的一种状态。

30岁以后的张若昀，有青涩，也有沉稳，但他说，这不是多了不起的成长。相反，他不觉得人会越变越好，人长大了，“怎么别变烂是一个很重要的命题。”“我还是共情过去的自己，而且我觉得，不管我多大了，我是要认真听年轻人说话的。”20多岁时，经历过年轻时自信被打击的阶段，他始终相信，勇气是最珍贵的。

剧里，范闲也在经历这样的心路历程。编剧王倦概括过《庆余年》分季逻辑：第一季，范闲发现自己这一生就是一枚被操纵的棋子；第二季，范闲在扑朔迷离的棋盘上找到了自己面对的真正棋手是谁。范闲在认清朝堂各位大人物的位置的同时，也在认识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他一次次在叶轻眉留下的石碑前问自己，是继续追求公义、把人当人看，还是独善其身、和光同尘？

《庆余年第二季》收官时，张若昀在微博上写道，“五年的等待与陪伴，我也像剧中范闲时时叩问自己内心选择一样，坚定着自己的心志，走好自己的路。”他引用《世说新语》，继续写道，“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

范闲的故事暂告一段落。采访那天，张若昀刚从另一部戏上杀青，他主演的电影《从21世纪安全撤离》也在当天放出预告片，定档8月3日。电影里，他是王炸，一个从18岁穿越到38岁的少年，在成人世界里，理直气壮地幼稚。我们和他聊了聊他对《庆余年第二季》的理解，即将上映的电影，以及他对科幻的兴趣。

Q：范闲接管监察院一处前，陈萍萍对他说，“我现在做的，就是确保你能走上你选择的路。”范闲反问，“一生都在被控制，还要确保走上自己选的路，这不荒唐吗？”这两句很像全剧题眼，你怎么理解这两句台词？     

A：这本身就是全剧的一个谜局，你直到很后面才能从范闲的角度去彻底明白这件事。

这世界上有两种棋手，一种棋手不把棋子当作有独立意志的人，他把所有人工具化。另一种棋手，他也在谋略，但他接受每一个棋子是有独立意志的，他们的意志本身也是谋略的一部分。

棋手有没有人情味，其实也可以分三个层面来讲。一个层面就是，所有人都是棋子，我不在乎他们难受不难受。第二个就是，我知道棋子有感情、会反抗，我能预判，我也接受，只是认为他们的意外会影响我的计划。再一个就是，我真的把棋子当朋友了，与其说我在算计，不如说我是在和他们并肩作战，一起去对抗什么东西。我觉得这分别是庆帝、陈萍萍、范闲，三个棋手的不同的执棋风格。

从观众视角来说，有的人天生就喜欢代入棋手，觉得自己算无遗策，也有的人代入被算计的棋子，希望有人能把他当人看。每个人把自己摆在这个棋局中的什么位置，是可以个人理解的。对我来说，这个故事我更能共情的一点是棋子的反抗。范闲作为一个棋手，他其实是在想帮里面的棋子去反抗自己命运的。

Q：有人形容范闲是狐狸，你怎么看？

A：一说到谋略家的时候，咱们都会说老狐狸、小狐狸。我小时候特别喜欢看一本法国童话书，叫《小狐狸历险记》。主角是一只狐狸，故事讲的是狐狸在一个老爷的庄园里怎么生存，有时候去偷只鸡，有时候跟大灰狼斗智斗勇。它讲的就是一个狐狸的心态。当我们把狐狸当做一个客体（去分析），或者狐狸作为配角出现的时候，我们常常给它贴一个标签叫狡诈。但是你以狐狸作为主角去讲，你会发现它其实代表着一种生存智慧，而且它还挺可爱的。观众不约而同地把范闲归结成一个狐狸的形象，其实就让我联想到我看童话书时我对狐狸的感受。

Q：范闲向庆帝请罪、范闲和邓子越对峙，是两场非常出圈的戏，讲讲拍两场戏的感受？

A：从气场上看，或者是权力的主被动关系看，庆帝和范闲、范闲和邓子越其实是有一定的两两参照关系。范闲在邓子越面前的地位，相当于庆帝在范闲面前的地位。

范闲跟庆帝的对手戏永远是在接受，能跳脱框架的东西非常少。（请罪）那场一整场戏，剧本写出来一大段台词，表现起来是很困难的。皇帝在里面背着身，两个人远距离交流，外面范闲跪在那儿说一大段台词，很难体现他内心里面是怎么样的。如果你不做任何设计，范闲的表演空间是非常小的。所以导演后来提出说，我们加一个小虫子。就是这个小虫子，一下子给了演员一个巨大的空间。多了一个东西去互动。什么时候看到虫子，什么时候帮虫子翻过身，什么时候让虫子飞走。那场戏相对来说就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几乎无可演，但是找到一点缝去演。

但是范闲和邓子越的那场戏就不一样，因为范闲完全是主导者，邓子越能给出多大的爆发，在于范闲能扎他多深。整场戏就是范闲一直在追着邓子越走的感觉。邓子越一跪，啪，我就跟着跪下，时时刻刻就追着他的灵魂，往里钻，这样才能把邓子越的内心给挖掘出来。

你看其实范闲和庆帝两个人也是不太一样的，一个是恩威莫测在里面等着你自己表演，一个是你想隐瞒自己，不行，我要追着你挖到你的内心。

Q：范闲跟五个爹（庆帝、陈萍萍、范建、林相、费介）以及他的下属，处在不同的权力空间里面，演起来是不是特别过瘾？

A：特别让人过瘾。我们生活中都能感受到这些关系，但是生活中不敢像范闲这样活。他拆局破局的方式是我们每个人敢想不敢做的，所以你能演一回，肯定是太过瘾了。

Q：范闲这个角色受到争议的点也在于他有五个爹作为靠山，他是一个享受特权的人，你怎么看？

A：大家说得对，我同意，我不想反驳。

Q：看《庆余年第一季》剧本的时候，你就知道这是一个很有表演空间的角色？

A：对。我看完剧本之后，第一次去争取角色，我就跟孙皓导演说，小范大人非我莫属。孙皓导演在一个采访里提到这个细节，说我当时说的时候手都在抖，我不记得了。但是我记得我是很激动的。

回到为什么说非我莫属。我觉得能让演员说出一个角色非我莫属，第一可能是一种自信，第二更多的是一种幸福。不是所有角色都同一种方式去争取，去跟人家说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能力，我一定能把这事干好。范闲这个角色对我而言太特别了。首先他的表演空间特别大，这是一目了然的。剧本涵盖了很多社会关系，父与子，丈夫与妻子，知己，还有现代与古代的对抗。很多剧本其实没办法这样，你一旦想去多维地讲这个人，你会发现四处漏风。但范闲可以，你发现他的四维都有的可讲，他就像更像一个真人了，他这个虚拟角色就更具备可信性和可发展的空间了。这个角色的多面性太不可替代了。

还有一点让我激动的，或者说共鸣的，就是范闲对世故与浪漫的比重的权衡。范闲他本身是一个矛盾体。故事一开始的小范闲的戏我当时特喜欢，可惜我演不了。小范闲是一个小孩的外表，一个老奸巨猾的心，他就带有这种反差。故事后面也是，范闲与老狐狸斗法，但同时保持少年心性。这是我觉得特别迷人的特质，我特别想要去尝试。

我很早就跟导演表达了争取，大概过了半年以后，我又跟当时腾讯影业的程总又做了一次阐述。所以我其实一直在等待。我早就准备好了，但是项目本身的筹备周期是很长的，我是很后面才确定就是我。

Q：你说过，范闲是你的一个朋友。过去这几年，这位朋友对你的性格、自我产生了什么影响吗？

A：我很难觉得我的人生能有范闲那么丰富。他给人的感觉就是老成的少年心情，或者说像我们片尾曲《借过一下》里面的那句词概括的一样，范闲就是“世故里浪漫”。这是他的一种独特的魅力，也是我自己人生中所追寻的一种状态。范闲其实一直在扣题，月亮与六便士的题。范闲人生中时刻摆着月亮、六便士两种选择，他不是一个只看得到月亮的人，他知道六便士有多重要。

Q：30岁以后，你变得更理性、松弛了吗？

A：我觉得从心理上来说，我没什么变化，我还是很能共情20多岁的自己的。我也不觉得，30多岁变得更沉稳了，或者展现出所谓的理性，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成长，我觉得这就是社会现状。

之所以现在说话慢条斯理，是因为现在人们愿意听你慢慢说话，特别把你说的话当回事。以前总巴不得说快点，把自己所知道的赶紧表达出来。人的智力没有太大长进，我这两年也没有比年轻的时候看更多书，所以我不觉得成长带来多大的智慧，只能说整个社会的共识构建在这儿了，大家尊重你过去达到的一些成就，或者说认为你是一个成年人了就值得信任。其实就这么简单，别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但你要尊重外界共识，就像大家认为范闲是有靠山，别人才愿意听他说话。其实是这样的。他接受这一点，然后利用这一点去做好事。

我心态挺小孩的，我还是共情过去的自己。而且我觉得，不管我多大了，我是要认真听年轻人说话的。20多岁的少年，他说话也需很有道理，大人也应该愿意好好听。年轻人要有自信，我也经历过自信被打击的时候，我觉得勇气是最珍贵的。

Q：你曾经说过名利带给人的快感是有边际效应递减的，《庆余年》这样成功，你会想以后要有一个更成功的代表作吗？

A：我尽量不去想这些，离它远一点。

大学的时候，第一次在我们的小剧场演出，看到网上评论，有人说看了那届学生表演，对一个演员有印象。我作为演员拥有了第一个观众，那个时候是很兴奋的。后来第一次写出现在荧幕上，从 nobody 到有名字的演员，带给我的那种兴奋度，甚至高过《庆余年》取得这种级别的成功带来的。然后你走着走着，大家因为你过去取得的一些微不足道的成就，开始对你有各种各样的投射。你还会因为做成了一件事而兴奋，但你不会有最初的纯粹的感动了。我能意识到，名利带给人的快感是递减的。

但假如你天天想，会不会我最厉害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这问题能把人焦虑死。我能做的就是，尽量甩掉这些包袱，更专注于内在的提升。事业发展，有的时候是指数增长，有的时候又是一条抛物线，你无法预判。但内修是线性的，是你可控的，我明天比今天强一点，是一种非常稳定的感觉。

有好多事要做，你胡思乱想的时间不会太多。拍戏无时无刻不在修炼。放下工作了，和家人待在一起，做饭、钓鱼，转移注意力。不焦虑是不可能的，但别被焦虑吞噬了就行。

Q：最近在表演这件事上有没有新的思考？

A：我觉得做任何事情我没有大彻大悟的感受，但不断地积累，到了某个程度，你会过一个台阶，会有这种感受。比方说范闲和邓子越对峙那场戏，我一直想这么演一次，但在别的戏里没有合适的情境。还有的时候，我演完了才发现我居然是这样处理的，我以前都没有想到，我今天感受到了、处理完了，这也是我心中台阶发生的时刻。

Q：接下来有想挑战的角色吗？

A：遇到什么角色，其实无法控制，只能随缘。不过每次挑中一个角色，那种冲动都是不同的。我觉得这种独特性是演员期待下一部剧的乐趣，也是我给自己留的小甜点。

Q：《庆余年第二季》你瘦了很多，特意设计的吗？

A：当时减肥是为了《雪中悍刀行》，《雪中悍刀行》有一些服装设计让我有特别大的体重焦虑。后面几年觉得这样的状态挺好的，就一直维持了。有些网友评论说，第一季一看就是儋州奶奶养大的，我现在说这都是故意设计的，肯定有点不要脸了。一个美丽的巧合。

Q：介绍一下《从21世纪安全撤离》，你在里面饰演王炸，这个角色是什么样的？

A：《从21世纪安全撤离》是一部脑洞片。很多年前，我大学刚毕业的时候，看过导演李阳的动画短片《李献计历险记》，非常欣赏他在视听语言上的才华。2019年我第一次接触这个项目，这也是李阳导演的第一部长篇作品，当时看了就特别喜欢。拍戏的过程，现场有很多反常规的一些桥段设计，在成片出来前，你不知道导演为什么要这么做。其实特别需要演员无条件地信任导演。

这个剧本里有一个三人组，他们是好朋友，从18岁穿越到38岁。王炸是里面最纯粹的一个。别人会有18岁、38岁的区别，18岁灵魂和38岁现状的冲突，只有王炸到了未来以后，他没有什么变化，他是很自洽的。

Q：这部电影触动你的地方是什么？

A：我觉得它有一种理直气壮的幼稚，我特别喜欢这种表达。就像我自己的价值观，人有时候越活越虚伪，还是小时候有很多“真”，智慧不是年纪带给你的，你早就有这些智慧了，只不过以前没人看得到。

Q：最近两年有什么特别喜欢的电影？

A：这两年我看完之后，我向主演表示我超爱这部电影的，就是杨皓宇老师的《宇宙探索编辑部》。这部电影属于跟我的脑波特别对齐的，是我这几年最喜欢的内容。脑波你很难解释。包括李阳导演也是，我们马上要上映《从21世纪安全撤离》，我跟他的脑波也对上了。

我心里把《从21世纪安全撤离》的剧本放得很高，但不是说我对它的成绩有什么样的预期。我觉得一个戏是这样，观众会不会喜欢是一个纬度，你只能猜个大概，还有一层纬度是你自己喜不喜欢。在我的评价体系里，跟我对不对得上，要大于能不能跟观众对上。我觉得最后能触动到大众的，反而是这个人他很自洽，他很喜欢他在做的这件事。

Q：你对科幻很感兴趣？

A：是的，我本身就是一个科幻迷。科幻的分类特别多，每个人感兴趣的东西不一样，有的人就喜欢硬科幻，有的人喜欢软科幻。我觉得科幻最重要的还是想象力，就是点子。

很多经典科幻其实是在用科幻背景讲古典故事对吧？用未来套古典没有那么对我的胃口，我还是更希望故事基于对未来的想象力，天马行空的感觉。《异形》系列我很喜欢，《银翼杀手》也是我特别喜欢的。我很喜欢刘慈欣，他是非常厉害的点子型的客观作家，他的小说全是由科幻点子构成，全是想象力，大厉害了。

某种程度上看，《庆余年》也算是科幻作品。在一个新的地方，有一个新的时代，有一个新的冒险。《庆余年》不像我刚才说的那种科幻外皮套古典故事，它反而是古典IP套科幻。在作者猫腻设定的世界观里，有一个神庙监管着未来科技的发展，是很自洽的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