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待《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大家好,我是杨照。上个月,由我主讲的音频节目《人心之谜:弗洛伊德与精神分析的思想宇宙》已完结。这档节目的前身,是2018年我在台湾台北诚品讲堂所进行的一系列的课程。
其实早在2004年,我就在诚品讲堂的现代经典细读课程中讲过多位思想家的著作。2018年,我重新讲起弗洛伊德和精神分析的系谱,这其实是源自一件尤为关键的事情。那是来自于一份非常清楚的社会责任感,我觉得我好像应该在那样的环境,在这个时代靠着我自己的知识做些什么事。
2017年,台湾发生了一个非常轰动的特殊事件——作家林奕含自杀事件。那时我还没有听说过林奕含这位作家,也没有读过她的任何作品。等到我读她的作品《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时,这整件事情已经发生。
当时围绕这一事件有很多讨论,为什么林奕含会这样自杀?各种不同的报道、揣测、流言和证言……我是在这样的情绪之下读了这本小说。
我大为震撼,这个震撼主要来自于深深的难过。我一直在想,如果林奕含懂一点精神分析,如果她能够从精神分析当中了解人的精神状态、人的精神结构,或许就能够有一种来自不同方向的自觉,那么这件事可能就会不一样。
讲述 | 杨照
来源 | 看理想App节目《人心之谜》
林奕含的文字里隐藏着什么?
从精神分析的角度,在林奕含身上曾经发生过的这一件必然带来很多伤害、但也必然极度复杂的事情,林奕含放不掉。她一直不断地借由各种不同的方式,将这个本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件予以外在化。
为什么要外在化?最关键的,她有一个非常清楚表现在事件中、也表现在小说里的呐喊——“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她必须要一直不断地证明,这整件事情不是她的错,以至于到了让人心疼,也让人痛苦的地步。
在小说当中,她将本来现实上发生在高中的事情推到更小的年纪。在小说里,房思琪遇到这件事时只有13岁。这样处理的目的,是让房思琪在这件事情上完全没有任何自己可以作为、可以抗拒、可以选择的余地。
除此之外,她在写作中,让这整件事情不只是发生在房思琪身上,而且发生在那样的一个双重的、迫害性的环境,即一个有人以强奸小女孩为乐、有人总是躲在家里打太太的环境。
小说把这样的男人凸显出来,因为他们就是加害者,而在这些连环加害者的强权掩蔽底下,她作为这样的一个事件的主角,就只能够是双重的受害者。
所有的一切都是向外投射。包括她在小说的后记中写到自己去见心理咨询师,她说不想再写了。因为她觉得写了也救不了任何人。换句话说,这整件事情她关切的不是自己,她要去拯救的是别人。
小说出版的时候,前面有一页还特别注明,小说改编自真人真事。后记里也反复地提到,她希望这个事件写出来了之后,去救那些有可能像她一样受害的人。
所有的这些策略,都让人感到难过,因为这是一种逃避。什么东西被逃避了?那就是最需要被拯救的不是别人,而是写这部小说的林奕含。
《素媛》
从“客体化”到“死亡欲望”
这部小说对我来说,表现了很明显的求救讯号。但她在求助什么?她希望什么?
她要求的其实并不复杂,那就是她想要证明:她没有错。那她为什么需要一再地证明她没有错?因为周遭的所有人给她的压力,逼着她只能够这样去解释这件事情。
从精神结构的角度来看,已经发生过了的、已经经验过了的,弗洛伊德告诉我们,这不可能完全被取消,这不可能被遗忘,顶多被压到潜意识里,进行各种不同的变形。这种变形不能够用原样的方式被呈现、被接受,很多时候只会带给我们精神上更大的压力。
这整件事情中,林奕含就是行为的主体,她就没有办法彻底让自己变成客体。除非如弗洛伊德的洞见,去“否认”。
也就是说,在这样的一个环境当中,你一直不断地要否认,否定发生在你身上的事,而不是去把它挖掘重塑之后予以接受。那就表示你一直会想,我有什么样的方法变成一个客体?我要在这个事件当中彻底变成被动的。
所以林奕含把原来16岁、17岁的主角变成13岁,让她更加地被动;另外再去鲜明地描述加害者,把加害者描述得无可宽恕。于是这个事件当中的受害者就是纯粹被动的。既然她彻底被动,她就没有任何的责任。
这样的一份被动的需求,要让自己更被动、更被动,这就是弗洛伊德所说的死亡欲望(death wish)。你要让自己彻底被动,你才能够得到安静。彻底被动,追求到后来只能够是非常强烈的死亡意识和死亡冲动。
《素媛》
让我更难过的是,一直到林奕含自杀去世,她周遭的人以及社会上的气氛,都在延续这样一种反应——在意是非对错,并且要用简化、简单的是非对错,来看待明明在精神、意志以及经验上再复杂不过的一个事件。
例如当时社会的整体反应是,把那个可恶的男人给揪出来,让他负责,最好像林奕含曾经发泄过的那样,一枪把他打死算了,给予他最严重的惩罚。
但有那么容易吗?我们可以这样做吗?后续的司法调查,对很多人来说是如此失望,因为这件事情牵涉到那个男人的部分,最后没有任何的证据,于是那个男人甚至连被起诉都没有,更不用提被审判、被判刑了。
另外我们也看到林奕含家人的反应,长期以来他们一直在这种坚决否认的情境之下。他们否认的方式是,要用各种不同外在的条件告诉大家:既然是如此,我女儿就一定不会有错,我女儿一定是被害者。包括要求女儿高考能够考得很好,能够考上医学院,就表示我女儿是好学生,好学生在这种事情上就不可能有责任,她就不可能有错。
这所有的一切,事实上也就是更深的压抑。这整件事情已经发生了,但是这个巨大的结构不允许林奕含她去面对这件事,不允许她自己接受这件事。
“接受这件事情”的意思是,先在对错判断之外,把事实重述一次,然后承认这件事情发生了,并且承认在人的生命当中,本来你就不是自己行为以及行为后果的全部的操控者。你一定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你必须接受这样的事情,你必须让这件事情和你整个人的其他的经验有一个对等、对比例的一种安排。
用弗洛伊德的理论来说,另外一份非常强大的超我(super ego)硬是压在这整件事情上,拒绝、不让这个实际上已经发生在林奕含身上的经验,被她的自我(ego)能够整理、能够处理。
这个超我的力量实在太巨大了,以至于到后来自我被压抑,她一直不断地挣扎,她想要找到一种方法跟超我得到一份妥协。她在呼喊、她在求救,但是她一直找不到解决的方案。
《熔炉》
弗洛伊德彻底改变了人和自我之间的关系,他所建立起来的这样一套精神分析,就是一个自我认知的知识。
它最大的作用就是,你有了一个“自己是如此复杂”的精神结构的图像,这个图像防止你用非常高度简化的方式来看待自己、处理自己,乃至于处理你和他人之间的关系。
精神分析的知识是带有自我分析的机会和能力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会起心动念,我没有太大的力量可以改变多少人,更不可能去改变一整个社会的超我的结构,还有超我结构有可能带来的各种不同的破坏和伤害。
但我至少可以做一件事,也应该做一件事,那就是将我所知道的精神分析的知识拿出来。有多一个人对这份知识多一份好奇,有多一个人多接触了这份知识,累积让这个知识成为他的自我内在的一部分,那么在ta人生当中要发生的、许多绝对无法完全控制的事,在这里ta会做另外一层比较好的防卫,让悲剧不至于如此突如其来地发生。
希望更多的人稍微了解一下精神分析,也希望大家可以去影响提醒自己身边的人,让更多人对精神分析有兴趣来学习精神分析,这样我们可以让在集体上已经有这么多的精神压力、精神创伤的这个环境,稍微再多一层保护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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